从《该隐的后裔》看有岛武郎笔下的本能主义者
2015-12-15李先瑞
李先瑞
按照弗洛伊德的解释,“本能”分为两种:一种是性本能或叫爱的本能。它是一种非常惹人注目的容易研究的本能。它不仅包括性本能本身和目标受约束的本能冲动,而且包括自我保存本能。另一种本能不容易表述。我们把施虐狂看作它的代表。本文中提及的“本能”和弗洛伊德阐述的第一种“本能”基本相同。我们把主张过“本能”生活的人称作“本能主义者”,指那些以满足本能为人生最高目标的人们。
《该隐的后裔》是日本近代著名作家有岛武郎(1878—1923)于1917年发表的中篇小说。该作品以北海道农民和地主之间的激烈矛盾为主题,是明治及大正时期“农民文学”中屈指可数的杰作。有岛前后在北海道生活了十二个春秋,他的文学生活深受北海道这块风土的影响。是北海道的风土,打开了有岛艺术生命的灵眼,使他开始认真思考人的根本命题。在有岛眼中,北海道有一种粗犷荒凉的自由感,这里的人们具有不畏艰险、勤奋工作的“特异气质”。因此,有岛的很多作品都与北海道这块拓荒之地密切相关。
原始性情
1907年,有岛陪同父亲到北海道狩太农场视察。在那里,有岛亲眼目睹了佃农们的贫苦生活,对于迫害佃农们的农场经营方式极其愤怒。他认为佃农们的生活必须得到改善。根据自己这段体验,有岛创作了《该隐的后裔》。该作品刻画了一位凡事我行我素、鲁莽行事,结果陷入无法自拔窘境的农民形象。这位名叫广冈仁右卫门的农民于晚秋季节携妻儿牵瘦马,顶风冒雪,行进在北海道荒凉辽阔的大地上,赴松川农场去当佃农。体格魁梧的仁右卫门对未来充满梦想:“三年后成为农场里最大的佃农,五年后做一个自耕农,十年后接受一个相当规模的农场。”但是,他的到来打破了农场原有的平静。他与别人的妻子通奸,对妨碍他的人行凶。附近的佃农们对他恨之入骨。儿子夭折之后,他变得越来越狂暴,酗酒、赌博,直至身无分文。他把一个原本平静的农场搅得天翻地覆。他无视合同,把本应卖给军队的燕麦卖给商人,且不交分文地租,于是被强迫离开农场。后来,他杀死了那匹瘦马,点燃了自家的房子。走投无路的夫妇俩只好离开农场再次踏上漂泊流浪之旅,比来农场时更加凄惨。他们如同两只小小的蚂蚁,渐渐消失在暴风雪呼啸的广袤大地上。
小说的标题取自《旧约圣经》的“创世记”第四章。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是人类最初的农耕者,他杀害了弟弟亚伯,因此他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杀人犯。造物主耶和华要惩戒该隐,对他说:“即便你耕种土地,土地也不会发挥其力,你应该成为颠沛流离的流浪汉。”该隐答曰:“我罪恶深重,不可饶恕……我会去漂泊流浪,那些见到我的人会杀了我吧。”耶和华说:“非也。那些杀你的人会受到七倍的惩罚。”于是造物主为了使人不杀该隐,给了该隐一块护身符。在耶和华看来,该隐的命运应是:第一,他是一位受挫折的农耕者;第二,他是漂泊他乡的流浪者。从《该隐的后裔》来看,主人公仁右卫门完全继承了该隐脾气暴躁、我行我素、忌妒心强,一切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的原始性情。所以,作者有岛称他为“该隐的后裔”,并对此做进一步解释说:
自然是种巨大力量。我们不知如何去征服,不知如何与自然共存,不停地在其间摸索……这里有一位刚从自然中挖掘出来的男性。既然是刚挖掘出来,他又是一个人,他担负着必须和他的生母大自然斗争的命运。和人类生活关系疏远的他也必须和社会搏斗。他不会与人融洽相处,也不懂得如何征服自然,从而陷入了必须在这种困境中生活的窘境。“该隐的后裔”仁右卫门就是这个人——受大家排挤,受自然排斥。我想让大家看一下他那种对于生活无比执着的姿态。
仁右卫门身上原始人般的性情和人的本能欲求,突出表现为对生的渴望、对活下去的无比执着。比如,由于当时亚麻利润高,仁右卫门不顾农场规定,将田地的一半用于种植亚麻。农场会计来提醒他,他反驳说:“我们很为难呀!你们为难与我们为难是两个样子,我们为难是因为我们难以糊口。”在这里,仁右卫门将活下去作为生活的最低限度,他把握了一条原则,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保持对生的执着。为了活下去,他甚至和妻子抢夺煎饼。
虽为文盲,但仁右卫门作为农民很能干。他不分白天黑夜、不知疲倦地辛勤劳作。但在现实中,仁右卫门所谓“五年内成为自耕农”的梦想不会轻易实现。只要佃农制度存在,那么他们想要翻身的愿望就不可能实现。仁右卫门的错误在于他对农场现状过于乐观,在于他对农场主压榨佃农的心狠手辣没有认识。正因为这样,与这种命运进行正面斗争的他陷入了更加悲惨的境地。
仁右卫门对现状缺乏判断能力,对将来更缺乏预判能力。对将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使他往往做出欠考虑的鲁莽事。比如在年末的某一天,他单枪匹马,没与其他佃农商量就来到农场主家,要求农场主减免地租。而农场主对于他的请求非但不接受,反而对他大发雷霆。面对农场主的指责,仁右卫门无话可应,只能像说梦话般嘟哝着。他被骂得狗血淋头,蜷缩着巨大的身体,一副可怜相……
由于农民与地主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仁右卫门来到农场一年多就不得不离开农场去另讨生活,他是地道的失败者。环境压迫人,社会压迫人,他不仅败给了严酷的自然,也败给了难以容他的社会。在这种情况下,想推翻压迫的动力越充足,那么奔向破灭的冲动就越强烈。
本能冲动
仁右卫门进入松川农场后,整个农场再无宁日。这由三个原因造成。原因之一就是地主与佃农的根本性矛盾。对于安于现状、任由地主剥削压榨的佃农们来说,仁右卫门对利益的争取反而破坏了这里原本的“和谐”。
原因之二在于仁右卫门对佃农们的不屑一顾。仁右卫门自进入农场后,整日酗酒、赌博,动辄就和佃农们吵架。由于他身材魁梧,佃农们都惧怕他,不敢与之顶撞。比如:
他一走到那里(佃农们围拢的炉边),佃农们眼见着态度产生变化,充满了令人厌烦的不自然。佃农们急忙站起来,把穿着草鞋的双脚从炉边抽走,站到地上,朝他恭恭敬敬地弯腰点头。
原因之三即仁右卫门对于他人有种天生的恐惧。因为他是产生于大自然的人,对于人类社会有种本能的不相容。所以他尽力避免与他人接触。可以说,只要这种恐惧不消除,他就永远会对别人充满敌意。
小说中,虽然仁右卫门认为农场里所有的人都是敌人,但主要敌人是佃农笠井。仁右卫门和笠井的深刻对立也构成了作品的另一条主线。比如在仁右卫门和佐藤之妻幽会时,笠井突然出现;农场主和佃农开会时,笠井说仁右卫门的坏话;笠井给仁右卫门的孩子治病,仁右卫门怀疑是他害了自己的孩子;就连爱马瘸腿,仁右卫门也怀疑是笠井捣的鬼。总之,每当有大事发生时,笠井就像不散的阴魂时时出现,这加重了仁右卫门狂暴的性情。
仁右卫门的本能冲动更接近于动物求生的本能。为了凸显这种本能,作者用了很多比喻句来描述:比如“像野兽般在田间徘徊”“以野兽般的敏感嗅到了事情的苗头”“就像凭借简单的啼叫声在动物之间互相理解一般”“像扑向刀刃的野兽一般豁出去了”等等,这种描写不禁使人联想到野性未消的野蛮人。在狂风呼啸、暴风雪飞舞的北海道,仁右卫门和妻子都本能地知道冬季来临之前首先要把土地耕种好,以便次年能有个好收成。仁右卫门要执着地生活下去,这种决心绝对值得肯定。但是,本能生活者缺少的往往是生活下去的技术。
作者有岛为什么会执拗地在主人公身上体现这种对生的强烈渴望与冲动·原因或许可以追溯到有岛妻子的去世。有岛的妻子安子由于身患肺结核,年仅27岁就离开了人世。由于所患疾病是传染病,为了不传染给孩子,安子入院三年时间里,至死一直未让三个孩子前来探望。每当想起三个可怜的孩子和丈夫时,安子要继续活下去的愿望就非常强烈。这种对生命的执着态度也深深地影响了有岛以及他在《该隐的后裔》中的人物塑造。
情欲的发散
在人类的原始本能中,除了要活下去的本能之外还有情欲的本能。仁右卫门在情欲方面也完全按本能行事。他和邻居佐藤之妻通奸也完全是由于本能使然。佐藤之妻第一眼看到魁梧的仁右卫门时,便为他的男性魅力所吸引,她的内心感受到两人心灵的相通。两人之间频频幽会,丝毫不顾忌周围佃农们的风言风语。两人之间的情焰就像燃烧的巨大火球,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碍他们。仁右卫门既然能无视场规多种植亚麻,那么他也能无视别人的眼光频繁地跟佐藤之妻幽会。
但是,这种依靠本能结合的通奸关系毕竟有违道德,所以它不可能长久。由于赌博输钱,他殴打佐藤的孩子,还对佐藤施以暴力。自那以后,佐藤之妻对他的态度彻底改变。这种境况实际上也是由于他本能的狂暴性情造成的。从这种意义上讲,仁右卫门依靠本能建立起来的关系同样由于本能而导致破灭,而佐藤之妻对仁右卫门产生厌倦之情也是出于保护孩子的母性本能。
本能属于难以抑制的本然冲动,有时它会演变为打破旧秩序、创造新事物的原动力,同时本能冲动会导致灭亡。在《该隐的后裔》中,本能主义者仁右卫门依靠本能的冲动,打破了农场的旧秩序,也由于这种本能使他遭到农场主的迫害和佃农们的排挤,最后不得不消失在广袤的大草原尽头,一切从零开始。
对饱满个性的憧憬
有岛曾说“该隐的后裔就是我”。这句话如何理解·我们不妨看一看有岛当时所处的环境。
有岛于1910年前后脱离了困扰他多年的基督教。但是,家庭的束缚,特别是父亲对他的管制仍使他无法充分发挥个性。1916年,有岛的妻子和父亲相继去世,阻挡在有岛面前的障碍不复存在。1917年,有岛发表此作,向世人宣布文学家有岛的正式诞生。当时,有岛在日记和各种评论中反复强调要做充满个性的自我,即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行动的自我。小说的主人公仁右卫门虽然在境遇上和有岛相去甚远,但是仁右卫门不管周围环境如何,一切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行动,这一点与有岛所追求的完全一致,本能生活者仁右卫门也就是追求饱满个性的有岛的缩影。正如评论家本多秋五谈及《该隐的后裔》时所言:“有岛是孝子、优等生,是绅士,他有一种被强烈压抑着的欲求。他一方面禁不住对忍受压抑的仁右卫门抱以同情,另一方面他本能地被试图摆脱压抑而走向消亡的人物所吸引,找到与他们的共鸣;他一方面维持着世间人们无可挑剔的绅士生活,另一方面为满足那种被压抑的欲望,作为间接手段,他创作了《该隐的后裔》。”
由此可见,有岛通过描写仁右卫门这样一位“破灭”人物来发泄自己被压抑的欲望。对于有岛来说,一切反抗压迫的东西无疑具有特殊的存在价值。作品的主人公符合这种特性,仁右卫门按照自己的欲望生活,他被夹在大自然和人类社会中间,悲惨地消亡了。文章的描写看似色调阴暗,但却能从中体会到一种爽快。这种爽快即主人公无视周围各种约束,按照自己意志来行动的爽快。有岛力图通过这样的创作来改造生活,鞭策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