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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的视域下卡夫卡的人生体验

2015-12-11王升

世界文化 2015年12期
关键词:莉斯卡夫卡法庭

王升

在西方小说家中,卡夫卡是以文学形式对法律问题思考得最深刻的作家。这与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法律,并且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又从事与法律相关的工作密不可分。透过他的法律视角,或许更能还原奥匈帝国时代卡夫卡的人生体验。

在西方文学中,法律问题常常备受关注。塞万提斯、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等都在小说中描述了法律问题。其中尤为值得一提的两部精彩而荒诞的作品,一部是《巴黎圣母院》,写了法官对伽西莫多的审判,耳聋的预审官装模作样地审问同样耳聋的伽西莫多,伽西莫多乱答一通,引来满堂哄笑,审判草草收场,判决伽西莫多在广场的刑台上示众并接受鞭刑。另一部是《复活》,写对玛丝洛娃的审判,法庭庭长明知玛丝洛娃的案子有错,但为了提前去和情妇见面,根本无心纠正;整个审判过程中,有的法官担心回家后老婆不给饭吃,有的玩弄数字来决定受审者的命运;书记官在法庭上偷看一篇秘密文章,完全没有注意审判案件;副检察官在妓院寻欢作乐一夜,以致开庭前还不知案情……法庭的荒唐被描述得淋漓尽致,“法”被写得随意而又高高在上。

卡夫卡生活在奥匈帝国时期(1867—1918),虽然生产方式已经资本主义化,但政治上却实行君主立宪,对外侵略扩张,对内奉行高压统治,在当时的欧洲属于相当落后的政权。在欧洲统治了7个世纪的哈布斯堡王朝,在卡夫卡的心中始终是个不可抗拒的魔影;而19世纪迅速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则像一只硕大无比的巨兽,吞噬着无辜的一切。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奥匈帝国法律复杂的情况可想而知——既要维护贵族的利益,又要维护新兴资本家的利益,同时还要顾及民众的情绪,这就使得法律披上了神秘的外衣,也成为卡夫卡笔下那个不可琢磨的、高高在上而又折磨人的“法”。作为律师的卡夫卡以文学形式揭示了这一时期“法”的内涵与实质,并从法的视角对社会与人生进行了解读。

作品——“法”

以法律为题材的小说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如短篇小说《判决》《在流放地》、长篇小说《审判》以及散文式文章《我们时代的法律问题》,从宏观或微观视角表现了对法的理解。《审判》写得极为怪异:主人公约瑟夫·K在他30岁生日那天突然被捕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捕,而宣告他被捕的监察人员也不明其因。而被捕的K又是自由的,他可以去银行上班,不过还要不断地接受审判……经过一年的挣扎,K在他31岁生日的前夜被莫名其妙地处死了,“跟一条狗一样”。在卡夫卡的笔下,法院很神秘,“连知道内情的人也无法看透”;法院审案随意性很强,“某一天某个法官在任何人意想不到时拿起卷宗,注意到这个案子还没有完结,于是下令立即把人逮捕归案”;到处都是法庭,就连画家都说“几乎所有房子的阁楼上都有法院办公室,……我的房子实际上也属于法院”。深谙法律的卡夫卡却把法庭与法写得如此怪诞和不可思议,确实值得深思。

卡夫卡以表现主义的艺术风格批判了奥匈帝国法律的昏聩,对法的本质进行了无情的揭露与批判。与雨果、托尔斯泰等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相比,卡夫卡的作品更具有哲学意味——作为律师的他揭示法律荒唐的同时,却又对法律的虚幻抱有一种认同。比如《判决》中,儿子要发出一封信,写好后主动交给父亲审阅,结果父亲不同意甚至愤怒,判决儿子去死,儿子便顺从地跳河自杀了。小说从头至尾传达出封建时代对统治者的强烈认同感,正如中国封建帝王时代的“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在流放地》中,军官向旅行者介绍一种处死犯人的精密刑具,这是军官和他的老上级共同发明的。新指挥官想废止这台机器,军官深感可惜,并希望旅行者能够站在自己这边维护这种刑具,但旅行者拒绝了他的要求,于是军官自己接受了刑罚并最终与机器一同毁灭。这里的军官如同《悲惨世界》中的警察沙威,不断地追捕冉·阿让,而在追捕的过程中又渐渐发现冉·阿让的仁爱与宽容,最后在抓到冉·阿让那一刻却令人意外地放走他,自己开枪自杀,成了旧制度的维护者。面对法律,卡夫卡是困惑的,他既深知法律需要的是公平,又明了法律本质上要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在法的大门前,他走得很近却无法进入,才会有如此的困惑与无奈。

家庭——法庭

在家中,卡夫卡自小对父亲的感觉不是亲切,而是一种威胁。父亲匆匆的步伐、粗大的嗓门让他紧张、不安。卡夫卡的父亲赫尔曼·卡夫卡曾为中士,有着健康的体魄,能言善辩、坚忍顽强、气度豪爽,同时也自以为是;而弗兰兹·卡夫卡身高1.82米,体重却只有61公斤,天生羸弱、胆怯、迟疑不决。他与父亲在外形、性格和生活道路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无法认同和理解父亲,也深感父亲不能理解自己。

正是在家中深感没有地位、没有发言权,卡夫卡把家庭看作了法庭,父亲是高高在上的拥有绝对权威的法官,而自己则是被审判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以律师的方式写了3万多字的“起诉书”(或称“辩护书”)——《致父亲的信》,其中列举了父亲的诸多“罪状”:

首先,父亲的暴躁性格造成了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看看这些对父亲的形容与描述:喋喋不休的指责、声色俱厉、呵斥、专横、指桑骂槐……“您几乎从来没有怎么真正打过我,这也是事实。可是那喊叫声,那涨得通红的脸,那急忙解下吊裤带的动作……这几乎比真的打我还要令人难受”。卡夫卡把这比作一个犯人要被处以绞刑,一切准备就绪,可在最后关头把他放了,而这要让他受折磨一辈子。卡夫卡还列举了孩提时的一件事:“有一天夜里我呜呜咽咽吵着要喝水,当然并非真的因为口渴,多半是为了怄气,也是为了解闷”,“我的父亲,他几乎毫无道理地半夜三更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挟到阳台上。他视我如草芥”。

其次,父亲对他的教育是一种指责。父亲给卡夫卡讲述他自己的童年:“七岁我就推着小车走南闯北”“有土豆吃我就喜出望外了”“我那时衣不蔽体,腿上的伤口很难愈合”……其实赫尔曼本是想通过对自己童年的回忆,让儿子珍惜现在,激发起他的意志,可卡夫卡却认为这是父亲在指责他忘恩负义、不听话,“在我看来又不过是极其明显的教育和凌辱人的手段罢了”。

还有父亲对他的轻视。卡夫卡把写作看做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正是因为写作,他三次订婚又三次放弃。他在1916年10月19日给女友菲莉斯的信中说:“我宁可对一切视而不见、一意孤行,哪怕落得可悲的下场,也不愿让疯狂的家庭生活干扰我的视线。” 他在1913年7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我讨厌与文学无关的一切事情 。”对写作如此钟爱的卡夫卡,对自己的作品自然也会深爱。然而当他把出版的作品送给父亲时,父亲看了一眼说,把它放在柜子上吧。这在卡夫卡看来无疑是对自己极大的轻视。

而说到母亲,卡夫卡感受到的是母爱的缺席。他在1912年给菲莉斯的信中说:“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只能独自面对形形色色的保姆、年老的奶妈、恶言恶语的厨子、面色阴沉的家庭教师,因为,父母总是待在店里。”在《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也同时控告了母亲:“母亲不自觉地扮演着围猎时驱赶鸟兽以供人射击的角色”。在卡夫卡看来,正是母亲的一些做法,才让父亲的“法庭”至高无上,具有压倒一切的权威。面对家庭,卡夫卡身在其中,却又永远感觉置身其外;他是儿子,却又无法与父母沟通。

卡夫卡之所以最后把这封信只交给了他母亲,而不是他父亲,也缘于他的悖论:虽然父亲在很多方面伤害了他,但不可否认父亲确是一位能干的、了不起的、事业有成的父亲,这样的父亲有点个性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连母亲都尊重他、顺从他。

爱情——审判

面对爱情的来临,卡夫卡沉浸其中,充满了无限的渴望。从1912年开始直到1914年订婚时,卡夫卡给菲莉斯写了近400封情书,有时一天写两到三封,因而有人称卡夫卡为“20世纪上半叶无名的骑士爱情歌手”。可是当爱情与写作发生冲突时,卡夫卡就显示出律师“冰冷”的一面,以理性来衡量到底该如何取舍。因此,卡夫卡与菲莉斯两次订婚,两次解除婚约。他认为他真正需要的不是爱情的延续——婚姻,而是写作。“我的生活无论现在或过去,根本上都是由写作的尝试构成,而多半是失败的尝试。倘若我不写,我便等于瘫在地上,只有被清扫掉的份儿”,“我的生活方式仅仅是为写作设置的,如果它发生变化,无非是为了能更适合于写作而已”。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我要写作,不要婚姻。

如果为了写作而完全中断了与女性的关系,他就不是卡夫卡。1914年7月,卡夫卡由于和菲莉斯的女友格莱特的亲密关系被曝光,受到了“审判”,“法庭”由菲莉斯及其妹妹、格莱特及一位作家组成,最后“判决”解除菲莉斯与卡夫卡的婚约。1914年9月卡夫卡被确诊为肺结核后,他想到的是罪与罚,“我是个冷血动物,我毫无感情。我冤枉了她,让她受了酷刑,而且,我还亲自使用刑具”。卡夫卡把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都与法律联系起来。在他得病后,菲莉斯表示愿意与卡夫卡在一起,但被卡夫卡明确地拒绝了,他不想再增加对她的罪责。

后来,他与尤丽叶的爱情被父亲高高在上的法庭宣布无效;再后来,他与多拉的爱情则被多拉的父亲宣布无效。作为律师的卡夫卡,他的爱情生活也犹如一场又一场的案件,有发生,有审判;他的婚姻也一如“法”的本质——那座美丽的城堡,极具诱惑力,而他却总是无法走进它的门。

创作——抗争

卡夫卡视创作为其生命,他觉得他的心中有个庞大的世界急欲撕裂,只有创作才能让他不吐不快,他说“一切出于我表达个人生活的愿望”。卡夫卡认为作家并非一种职业,而是意味着一种使命,“我身上的一切都为一种诗的工作准备着,这种工作对于我是一种神圣的启示和真正的生命活动”。文学创作于他是一种生活道路,一种存在方式。他以极度内敛的方式和洞察秋毫的敏感度,表达自己对社会的主观性理解,对法律的嘲讽与“辩护”,以及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讽喻性解读。

卡夫卡的创作在本质上是一种抗争,是一个弱者对强大势力的反抗。他的反抗,是“卡夫卡式”的反抗——不像阿喀琉斯或奥德赛那样,凭借勇敢或智慧最终取得胜利;不像哈姆雷特那样,最后被激起英雄的壮举;也不像桑提亚哥虽然失败了,但梦见了狮子。卡夫卡笔下的人物是弱势英雄的悲歌,一直在抗争,也一直在放弃,但终究是绝望。卡夫卡把创作视为一个弱者对抗社会的生存手段,视为自己存在的价值,但他又似乎并不看重这个意义,他在死之前告诉他的好友勃罗德把他的作品“尽行焚毁”。透过卡夫卡的行为,我们仿佛看到了那座《城堡》,一种信仰的光芒在诱惑你前行,你虽然很努力,但却发现那可能仅仅是诱惑,遥不可及的城堡仍然矗立在远方。这正印合了卡夫卡对自己作品的态度——如何处置交给别人吧。他说,“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而这样的传达与解释,能被多少人理解呢?也许,从卡夫卡律师试图解说法律、解说人生的角度,我们更能理解卡夫卡的内心世界,理解其深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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