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纹》

刘懿磊

根据西班牙漫画家帕克·罗卡（Paco Roca）的漫画书《皱纹》（Arrugas， 获2008年西班牙国家漫画奖）改编的同名动画片于2011年上映后反响不俗，不仅入围美国安妮奖（Annie Award）最佳动画片奖，而且荣获第26届西班牙戈雅奖最佳动画片奖和最佳改编剧本奖，此外还获得第25届欧洲电影节最佳动画片提名奖。

该片主要讲述了入住老人院的退休银行经理埃米利奥（Emilio）从初来乍到时的失落到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并与老人院里的其他老人建立起深厚友谊的故事。影片从不同侧面为我们展现了老人们各自的生活过往和如今的身心状态，他们朝夕相处，互相照顾，感情日益深厚，使得枯燥冗长的日子充满了温暖。同时，也让观者在幽默诙谐的画面之外思考老龄化社会的诸多问题及解决途径。

影片伊始，伴随着慢节奏的哀伤音乐，车缓缓驶入老人院，铁门重重地关上，仿佛暗示着苦闷生活的开始。儿子儿媳为埃米利奥办完手续后，如释重负地对老人说：“跟老年人住一块儿挺好的，这儿什么都有，肯定比家里舒服多了。”老人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皱着眉头直到儿子儿媳离去，望着远去的汽车和再一次重重关上的铁门，默默说了句：“再见，儿子！”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背后流露出的是何等的忧伤！的确，老人院里什么都有，有宽敞明亮的被称为“鱼缸”的休息大厅，有只放映动物纪录片的电视机，有设施齐全的健身房和从未开放过的游泳馆。但这些都是给外人看的，这里的大部分老人连自己洗澡都力所不能，更别提什么游泳和健身了。还有相当一部分老人需要在护工的帮助下才能就寝。

事实确是如此。如今的老人院环境怡人，设施不断完善，室内设有棋牌室、阅览室、书画室、康复中心等多功能厅，室外还有可供老人饭后散步的小花园，可称得上是世外桃源。但这些对于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来说可谓形同虚设，这些冷冰冰的物质远不及家人的陪伴来得温暖。而那些尚有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虽然不必忍受病痛的折磨，但需要承受巨大的心理落差。譬如影片中的埃米利奥，年轻时曾是叱咤风云的银行行长，而如今阿尔茨海默症却在一点点侵蚀着他的生活。无法倒流的时光和无法控制的病情对老人而言都是不小的打击，这种失落与惆怅远不是物质条件能够弥补的，只有细心的照顾和贴心的陪伴才能排遣老人心中的落寞。

无可逃避的孤独与病患

作为影片的主人公，埃米里奥起初对老人院的生活有些不适应，时常陷入对过去的回忆中。当他提着行李走向自己的房间时，仿佛回到了背着书包来到新班级的孩童时代；当他看着妻子和儿子的照片时，不禁回想起一家人去海边度假的美好时光。这些画面在老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为他现在的孤独处境平添了几分感伤。好在有米格尔（Miguel）的陪伴，埃米利奥对老人院有了初步的了解并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们彼此之间的友谊也日益深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埃米利奥的记忆力逐渐减退，他开始找不到自己的手表和钱包，还误以为是米格尔偷走的；他会把毛衣套在西服的外面，拿着勺子说“这刀有点钝”，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孙子为什么叫自己爷爷……直到发现自己吃的药和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莫德斯托（Modesto）的药几乎一样，他才得知自己的病情，可他并不想被送到可怕的顶楼看护室。为此，米格尔和其他老人帮助他掩盖这一事实，他们甚至偷偷溜出老人院去寻求自由，释放这最后的激情。不幸的是，突如其来的车祸加重了埃米利奥的病情，他最终还是被送去了顶楼看护室。

和埃米利奥有着相同处境的老人还有很多，他们或许有着不同的病症，但却有着同样的心境。索尔夫人（Do·a Sol）每天都在找电话，雨天也不例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打电话给我的孩子们，他们把我丢在了这儿，但我已经好了，他们得来接我走……”但她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等她找到前台的时候，早就忘了自己要干吗了。有时候她后面还跟着个小分队，只会重复别人讲话的拉蒙（Ramón）紧跟其后，不断重复道：“电话，电话，我得给我孩子打电话……”跟在最后面的卡尔米娜（Carmi·a）从不单独行动，因为她害怕被抓到火星上去，只要一刮风，她就以为是载着外星人的UFO来抓她了，便拼命地跑起来跟上前面的队伍；而罗萨里奥（Rosario）则每天都坐在窗边眺望，以为自己坐在去往伊斯坦布尔的东方列车上，抽着名贵的香烟，其实手中空无一物。这一个个乍看滑稽可笑的场景，带给我们的却是心酸与惆怅的回味。

为爱操劳一生

另一位具有代表性的老人是安东尼娅（Antonia）。她为儿女操劳一生，帮忙照顾孙子孙女，而当她行动不便、不能再继续为家操劳时，被送到了老人院。她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和几十个孙子，却只有一个孙子偶尔会在圣诞节的时候来看她，而她仍然坚信她的家人是爱她的。在安东尼娅的心中，儿女的幸福胜过一切，她来养老院只是不想成为儿女的负担，不想麻烦他们而已。她说：“年轻人该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尽管孩子们不在她的身边，但她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他们，她不停地收集果酱、茶包和黄油，等孙子来看她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塞给他，眼里满含爱意地说：“看，外婆有好东西给你，都是我给你留的。”尽管孙子硬生生地回了句：“外婆，我怎么会喜欢这些呢？”她也并未因孙子的不懂事而对其多加指责，仍耐心地说道：“快拿好，别让人给抢走了。”这一幕幕画面将老人对孩子的爱放至最大，融化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

安东尼娅可以说是大多数老人的缩影，他们将最好的时光奉献给儿女，将全部的爱与心血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直到老了还在为儿女考虑如何不成为他们的负担、不给他们增添麻烦，对于儿女的照顾不周也不多加指责，反而给予更多的理解与守候。想想父母对孩子们这无私的爱，作为儿女的又感恩和回报了多少？工作再忙，负担再重，压力再大，也不能忽略了生养我们、给了我们生命与爱的至亲，让我们对父母的爱也少些折扣，多些温暖。

冷漠被真情感化

米格尔老头儿是整个影片中形象最饱满、前后的表现反差最大的一个人物。他从未结婚，没有孩子，了无牵挂，因此也不会像其他老人一样因儿女不来探望而失落。对他来说，享受生活和获得钱财才是最重要的。每次碰到找电话的索尔夫人，他都会先让她交10欧元，然后告诉她前台在哪里；他会向以为自己坐在东方列车上的罗萨里奥索要车票；他会给寂寞的老人弄来一只想要的小狗……在这个老人院里，他就像一个万事通，没有他弄不到的东西、办不到的事情。闲暇之余，他还会调侃护工的发型，嘲笑害怕外星人的卡尔米娜，认为健康的洛丽丝（Lolis）如此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莫德斯托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

然而，这样一个看似冷冰冰的实用主义者的内心不断被老人院里的真情所感染、融化，直到影片结尾，来了一个大反转——如此视财如命的米格尔为了帮助埃米利奥逃出老人院，竟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积蓄买来一辆车，此时他和埃米利奥的友谊已远远超过金钱在他心中的地位。而车祸过后，当老人院的管理人员不断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及其对老人院的负面影响时，米格尔满心想的问的却是埃米利奥的状况。他吃不下饭，望着对面的空床，竟无意间发现了埃米利奥藏在床底下的黑袜子，里面放着钱包和手表，他打开钱包，看着埃米利奥的照片，忍不住哭了起来。随后，他帮索尔夫人打通了电话，给罗萨里奥一包名贵的香烟，还送给卡尔米娜小水枪作为防身利器，以此击败外星人。最后，他搬到了顶楼的看护室，去照顾流口水的埃米利奥。

老人院里的浪漫爱情

莫德斯托患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他没有被送到顶楼看护室是因为有与他青梅竹马的洛丽丝一直在照顾他。洛丽丝每天都喂他吃饭，汤总会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但洛丽丝每次都很有耐心地为他擦嘴，并在他耳边低语，于是莫德斯托呆萌的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当他俩只有十二三岁的时候，莫德斯托问洛丽丝是否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洛丽丝说除非你给我带一朵云来。莫德斯托便将她带上直插云霄的钟楼，大片的云彩迎面扑来。从那时起，洛丽丝就叫他骗子。直到现在，每当洛丽丝在患病的莫德斯托耳边轻声唤他骗子时，他都会心一笑。尽管阿尔茨海默症剥夺了莫德斯托的记忆，但他与洛丽丝坚如磐石的感情一直深藏于心底，不曾被病魔侵蚀。

像莫德斯托和洛丽丝这般从青梅竹马到白头偕老的感情毕竟是少数，事实上也有不少老人是在养老院里相识、相恋直至结伴而行的。我国黑龙江省的一对老人，在敬老院里相识，如今已携手走过十七载，其中一位已成百岁老人并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她的老伴依然悉心照料，不离不弃。老一辈的爱情或许就是这样简单而幸福，没有山盟海誓的承诺和新意迭出的婚礼庆典，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真挚感情和信念足以支撑着彼此相濡以沫、相伴一生；他们的婚姻没有过多物质条件的纷扰，独有一番平平淡淡、从从容容的韵味在其中。

在老人院这个大家庭里，尽管大多数老人都行动不便，既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又要忍受缺少家人陪伴的孤独，但他们仍然以一种积极乐观的心态过好每一天，印证着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正如米格尔所说，在这里最重要的是千万别没了心气儿。老人们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相互体谅，历久弥深的友情、感人至深的爱情，都为这看似平淡枯燥的生活增添了无限温暖和情趣。

影片所讲述的故事应和了很多国家已迈入老龄化社会的现状，不禁引人深思，今日的老人和明日的我们该何去何从？前一段时间，北京大学知名教授钱理群入住养老院一事引发热议。有着极大声望和高额退休金的钱老本可以选择家庭保姆等高端服务，但他选择了更为平民化却并不被多数人接受和看好的养老方式，这让有着根深蒂固的家庭养老观念的社会大众感到不解和无奈。对此，钱老显得更加释然，还把大量书籍搬到养老院，潜心写作。钱老的这一决定在某种程度上告诉大家，选择养老院是老龄化社会的一种越发普遍的养老趋势，即使进入养老院，仍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优雅地老去。

人人都有老去的一天，到那时，皱纹会悄然爬上我们的额头，岁月的风霜会染白我们的双鬓，曾经健步如飞的我们会变得步履蹒跚，曾经的青葱岁月会定格在记忆中。生命就像是一个循环，我们从娇嫩的婴儿到健壮的中年再到花甲之年，都逃不出岁月的侵蚀，一路走来，起点和终点重合，好似转了一个圈。当我们的父辈衰老了，像个小孩子一样生活不能自理时，我们该如何倾尽心力去反哺他们，让他们感受到暮年的温暖？既然无法消除时光带给他们的皱纹，就用我们的陪伴去抚平他们心中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