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的艺术
2015-12-11高临阳
高临阳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曾写道:“写诗时,我感觉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去展现它。”这种圣灵交通感应般的体验,似乎只有牧师级作家才会拥有。
对于我们这样的文学平信徒而言,多半时间,是坐在岸边,孤独地用一根瘦弱的笔杆,在汪洋或泥淖中打捞语词,将湿漉漉的俘获物暴晒在岸边,寻找一个合适的鱼筐。你很容易错过正确的语词,就像在俄罗斯方块游戏中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准确位置消除顽固,所以你只能play game。坦白讲,那种“诗在找我”的瞬间少之又少。倚马千言之人是少数,大多数的我们没有马。为了让我们不至于与天才落太远,那我们只有用更多的时间,更孤独地坐在岸边,去一遍遍掂量手里的文字。
为什么我们需要修改?修改需付出时间的工价,如同成长。刚脱胎的文字如刚出生的婴孩,你不能指望它甫一出生就会长大成人,它需要度过躁动的青春期,漫长的成年期,不安的更年期,让时间去锤炼去检验。这个过程即修改的过程,改到最后,如以餐刀喝汤,甚至宛如酷刑。但你必须继续,如果你期望你自己的孩子不停留在幼时的视野,便只有让它正常发育,才能看到更白的云流在更蓝的天。
小时候写东西,像撒欢。如今再写,常感痛苦。因为我无法不意识到自己的写法有多么陈腐而干瘪。我用笔挖出一块又一块粗糙的顽石。但我只能把痛苦关在一个小黑屋,不理睬他,继续写,假装听不到它在咆哮。一撂笔,又清晰地意识到它像个精神病人在嘲弄你。但我又只能像个皇帝一样闭目塞听,充耳不闻。一篇小说结束,必须立刻进入修改,仿佛把重伤病人送入急诊室,才能令文字活下去。在不断的修改中,你的文字才开始像你的文字。看了太多别人的,粘在眼睛里,仿佛在戴着别人的眼镜看这个世界。修改,是一个自己配镜的过程。阿乙作为一名熬出头的小说家,在再版自己的小说集《灰故事》时,仍“忍不住对一些地方做了修改”。他坦陈自己展现了太多故事,太多模仿的影子,太多自恋的东西,太多胡编乱造。因为同感,我为他的真诚与坦白击掌。修改不是整容,为变得像某个明星,修改是剥皮,为了能够更像自己。
电脑能打字后,写作更近乎放纵。过去小众写作,大众阅读,如今大众写作,小众阅读。对作者而言,修改是种修行。道教有种禁食养生法,叫辟谷,据说可排毒。在写作中,修改何尝不是排毒?让你的文字不吃不喝,拧干水分,倒下的清理门户,挺住的冲向前线。
毕竟作文不是写奏折,你是万人的皇帝,一言九鼎板上钉地,作文是私房话,你是自己的皇帝,自己的臣民,你为自己宣读,直至自己让自己满意。但很多时候,我们耐不住寂寞,坐不穿板凳。为什么我们不愿修改?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写道:“我的工作方法往往涉及减去重量。”他认为轻是一种价值而非缺陷,而这种轻,是像鸟儿一样的鸟,而非羽毛。寻找这种轻的过程,有时是消除人的重量(《不存在的骑士》),有时是消除天体的重量(《宇宙奇趣全集》),有时是消除城市的重量(《看不见的城市》),这种消除,除其本义,也不妨将消除重量的过程,理解为修改的过程。你从文字中卸下的重,将全部加添到你肩膀上,你卸下越多,肩上加添越多,笔下则终可以轻如鸟。这个工作像西西弗斯一般无尽无头,本容易厌倦,所以有人戏谑,得有多无聊的人才愿意当作家。
在写作这门行当中,修改是修行的艺术。它需要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对自己负责,对才华负责。你失去这份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担当,便永远只会浮于表面。你人轻了,文字自然就沉重。
如何修改?关键在保持谦卑的心态,低到尘埃。这一点在重读自己的比喻时,常反省之。我好用比喻,近乎痴迷,但反思自己,其实常沉浸于比喻所带来的写作快感中。所以在修改时,比喻是我重点关注对象。用克制的眼睛重新扫描曾经写下的那些牵强比喻,有时我会脸红,怀疑是不是彼时喝大才如此没羞没臊。写诗时这一点更明显,诗中密布比喻,一个个皆为炸点。稍有安置不慎,作者和读者都会出现偏差,伤亡惨重。
肯磨时间。你要勇敢地把时间奉献出来,要敢于原地踏步。出名一趁早后,写作成了“比学赶帮超”,多产也许代表勤奋,但勤奋不代表多产。对诗人来说,多产几乎是一种罪。美国自白派诗人罗伯特·洛威尔在一首题为《历史》的诗中写道:“你是否/依然把词语挂在空中,十年/仍未完成,粘在你的公告板上/为无法想象的词组留出空格与空白/永不犯错的缪斯,令随意之物完美无缺?”这首诗所赠予的对象是被认为迪金森之后美国最伟大的女诗人——毕肖普。她对语词洁癖、节制,这是诗人的美德,作品产量极少。1956年,她致信格蕾丝姨妈,大意是自己为她写了一首长诗,在出版时会寄给她。这首名叫《麋鹿》的诗16年后才彻底完成。在一首诗上原地踏步多年对毕肖普来说是常事,但她的原地踏步,可以洞穿地球。从这个意义上,写作奢侈,属于贵族,精神贵族,最好像毕肖普一样,再是物质贵族。
与人讨论,和朋友商量修改。旁观者清,写作固然极其私人,但同样需要碰撞。自己两个手碰在一起,不由自主给自己鼓掌,自己的手和旁人的手纠缠起来才会互搏。我理解主动把自己东西拿给别人看需要多大的勇气,尤其是生下一个丑得不见天日的孩子,大家基本无心指正,专心客气。但你需要能找到不和你客气又不和你相轻的朋友,彼此坦率地否定彼此。大家对否定之否定规律的理解处在同一个频道,那么碰撞将会产生火花而非车祸。《刺客聂隐娘》在剧本阶段,就是侯孝贤、朱天文、谢海盟与阿城老师共同不断否定之否定,一步步跋涉出现在的样子。如果你害怕否定,本质上你害怕艺术。
还有个笨方法,念出声来。你相当于对每个字投入更多的关注。你的口腔像一台安检仪,对通过的语词进行一番检查,扫描出危险品,他们对文本有害,必须毫不留情将其拒之门外。再读,相当于更换更精密安检仪。
所有的训练都应从基础开始,譬如一则微博。学播音时老师教我,真正的训练不在于每天一个小时的练声,而在于无时无刻的说话,把说话当练声。同理,让修改成为习惯,最终便成修行的艺术。改不下去时,更多是一种心理作用,而非能力问题。我们骗自己走到路的尽头,只见眼前有一片土砾,无视脚边有一把铲子,坐在地上告自己已无路可走,看看周围,景色蛮好,假装不知道前方有更惊奇景色在等自己。野心太大的计划对于年轻的作者而言,在其他领域也许不值得鼓励,比如电影,你不得不把整个剧组的花销与你的一个念头摆在天平上衡量。但对于成本为零的写作而言,如果再不给自己定下不可想象的任务,你基本上没戏,文学也已消亡。你对不起它,它没理由要对得起你。最低限度,你至少要改到自己此时心安理得。
寻找每个字都无可替代的句子,是写作者永恒的修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