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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琵琶等一回
——《琵琶行(并序)》与《崇祯宫人屈氏琵琶歌(并序)》同异试论

2015-12-10师存勋

关键词:琵琶行琵琶白居易

师存勋

[云南民族大学,昆明 650500]

千年琵琶等一回
——《琵琶行(并序)》与《崇祯宫人屈氏琵琶歌(并序)》同异试论

师存勋

[云南民族大学,昆明 650500]

白居易;《琵琶行》;申纬;《屈氏琵琶歌》; 朝鲜

《琵琶行(并序)》刻画了身怀绝技、却流落江湖的长安女凄惨的人生际遇,同时抒发了白居易自己怀才不遇、官场失意之情。千年之后,朝鲜王朝大诗人申纬以相似的失意情绪写出了《崇祯宫人屈氏琵琶歌(并序)》,白作与申作在中心思想、艺术特色、源流关系等方面有诸多相同或相似之处,但因作者各自所处时代、环境等的不同,两篇作品也有诸多差异。

《琵琶行(并序)》(为行文方便以下称《琵琶行》)是白居易于唐代元和十一年(816年)所作,辞章美畅,意境幽婉感人。而在多年之后(朝鲜纯宗廿一年,清道光元年,1821年)的东邻朝鲜,著名大诗人申纬创作出《崇祯宫人屈氏琵琶歌(并序)》(以下简称《屈氏琵琶歌》),作品通过对崇祯宫人屈氏曲折的人生经历和屈氏所遗紫檀琵琶的描绘,抒发了作者对屈氏的仰慕与深切同情,同时也表达了作者追抚往昔的情怀。本文拟从主题思想、艺术特色、源流关系三个方面入手,就《琵琶行》与《屈氏琵琶歌》之同异作一分析。

一、对女性不幸命运的同一关注和对各自情感体验的不同表述

(一)《琵琶行》与《屈氏琵琶歌》在主题思想方面有很多相同处,这首先体现在作者在各自诗文中对女主人公遭遇的无限惋惜。《琵琶行》中,长安女提到了她曾经的荣耀,接着便陈述自己的现实处境:“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这一遭遇引起了白居易深深之同情。白居易的诗比如唱和元稹者中尽管存在狎弄女性之作,但整体看来,他是一位对百姓、对女性颇具关怀的人文主义者。“……而《琵琶行》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更反映了市民文学带来的新的观念,这与传统的封建观念是相背离的。”[1](P150-151)白居易其他不少作品对妇女的痛苦也有反映。我们再来看申纬《屈氏琵琶歌》中关于屈氏的描写:

崇祯宫女搊琵琶,鼎革身羁九王幕。①九王即爱新觉罗·多尔衮,努尔哈赤第十四子,皇太极之弟,清建立伊始因功封睿亲王,曾被称为“台星可汗九王”、“墨尔根王”,在诸王中论资行九,当时朝鲜人之记载中多称“九王”。顺治元年(1644年)四月,多尔衮诱降明辽东宁远总兵官吴三桂,并合兵大败李自成于山海关。五月初多尔衮占领北京,而屈氏“身羁九王幕”当在此时。

苍黄步趋寿皇亭,恨不以殉命之薄。

思归公子幸相随,东流之水花漂泊。

庄烈阁里第一人,万寿殿中春绰约。

破拨声繁恩怨长,风沙犹觉绕帘阁。

关于如上诗句,申纬在正文序中还有详细说明:“屈氏苏州良家子,幼选侍长秋殿。崇祯末李自成陷京师,屈氏逃匿民间。及自成败,屈氏为九王所获,常置军中。我昭显世子质于沈,以屈氏隶焉,竟从至国,属万寿殿,事庄烈王妃。……屈氏既东来,常泫然北望,年七十余,将死,语其人曰:‘幸埋我西郊路,不忘首邱也。’”*昭显世子即朝鲜仁祖大王李倧之长子。明崇祯九年(清崇德元年,1636年)十二月,皇太极亲征朝鲜,次年正月朝鲜降,昭显世子和其弟凤林大君李淏、麟坪大君李濬被清掳至盛京(沈阳)长期为质。明亡次年(1645年)二月,昭显世子奉清命返汉城,四月被宫人毒杀,凤林大君遂被清册封为世子。昭显之死,后世多认为系仁祖所为,因据相关史料,“世子既久处沈阳,一听清人所为,出入于田猎戎马之间,所亲狎者皆武夫厮卒,专废讲学,惟事货利,且以土木之役、狗马之玩为事,贻讥敌国,大失所望。”(《李朝实录》:仁祖廿三年四月戊寅),后昭显离沈返朝鲜,“临发,龙将密言曰:‘世子、大君之东还,皆九王之力。’”(《李朝实录》:仁祖廿三年四月辛未)昭显与清人及九王关系过密,不免为曾遭“胡乱”耻辱的仁祖所恶,故昭显被杀。愚意以为,正因昭显友善于清人及九王,九王遂有赠屈氏于昭显之举,昭显返朝鲜而屈氏“从至国”后之“属万寿殿,事庄烈王妃”一事,则或系昭显之主动所为,或更系昭显遭毒杀后之被动安排。而屈氏者,其迹史籍可查,据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民国手抄本《皇明移民传》卷七:“屈氏,明宫女也,本苏州良家女。……李自成陷京师,……屈氏逃匿闾巷。及清人破自成入北京,屈氏被获。……然(九王)爱其端,不忍杀之。是时我昭显世子质于虏,虏以屈氏侍,及世子归,从朝鲜国,属万寿殿,事庄烈王妣。屈氏即东来,常北望中原,泫然泣下。……年七十余卒,将死,语曰:‘幸埋我西郊。’”至于《皇明移民传》之作者,原署朝鲜佚名氏,1998年学者孙卫国于韩国高丽大学所藏朝鲜王朝名儒成海应(1760-1839)《研经斋全集》中发现该作品,经后续考证,确定成海应作者身份。而申纬晚成海应九岁,二人基本同代,共处宦场,皆有文名,关于屈氏之文字基本出于同时,就屈氏之事迹遣词用句也有相似,故申、成或尝就屈氏有过某种形式之交流。屈氏的经历浓缩了明清易代之际、中朝两国之间许多人的不幸,而老死异国他乡的无奈则是屈氏带给我们心灵的最强烈冲击。《屈氏琵琶歌》创作三年后的朝鲜纯宗廿四年(清道光四年,1824年),即崇祯甲申明亡年算起的第四甲申年,申纬又作《听弹屈氏琵琶》[2](P734)一诗吊屈氏曰:“当年红袖泣东行,凭吊累累鹤语城。马上琵琶情独丽,湘南家世恨俱生。残花故园魂长住,芳草西郊忘未平。第四甲申春又暮,檀槽生涩话崇祯。”在感慨时代变迁与人生离合之同时,作者再次对屈氏给予哀怜。以上正是《屈氏琵琶歌》所要表达的,试看申纬就屈氏所遗紫檀琵琶作的感叹:“胸前膝上抱相亲,美人黄土余芗泽。我伤哀乐在中年,况今凭吊心作恶。”综上,白居易笔下的长安女与申纬笔下的屈氏尽管在悲惨遭遇的外在形式上有很大不同,但就心灵深处所遭受的创伤而言显然一致,两位作者的人文情怀并不因时空的差异而有二致。

(二)白作与申作在主题思想方面亦明显不同。《琵琶行》通过序文交代创作缘由:“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船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这看似是作者偶遇长安女并“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实则在表面的偶然之中存在极大必然。谪江州前,白居易历任多职,对当时社会的黑暗抱有不满,更有着为民请愿的实际行动,在其《初授拾遗献书》、《秦中吟》、《卖炭翁》等诗文中我们也可以明确这一点。而遭贬谪后,生活的不如意与内心的隐痛使其难以畅怀,正如白居易所言:“早攀霄汉上天衢,晚落风波委世途”(《初到江州》,《全唐诗》卷439)、“可怜白司马,老大在湓城”(《浔阳岁晚,寄元八郎中、庾三十二员外》,《全唐诗》卷440)。当偶遇身怀绝技、但因年长色衰而不得不为生计四处奔波的长安女后,白居易遂有同命相怜之感,内心的苦楚也宣泄而出。此正陈寅恪先生所总结:“白诗云:‘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则既专为此长安故倡女感今伤昔而作,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直将混合作此诗之人与此诗所咏之人二者为一体。真可谓能所双亡,主宾俱化,专一而更专一,感慨复加感慨。”[3](P44)

申纬虽对屈氏抱有极大同情,但他未就屈氏曲折的人生与自己的命运作任何比照,这是由其独特的人生经历与个性决定的。申纬满腹才情,并有过白居易般的宦海沉浮,纯宗十八年(1818年),年届五十的申纬出任春川府使,但翌年秋就因得罪权势而被迫离任闲居,纯宗二十年(1820年),申纬《杂书》五十首写就,它们都是讽刺社会或建议改革之讽喻诗。《杂书》五十首创作不久,《屈氏琵琶歌》出,该作序文言:“余闻老梨园言:屈氏随世子,出居乡校坊邸,往往命梨园数辈,隔帘授琵琶指法,今尚有姜典乐者,私淑焉。其尝所御琵琶,紫檀槽,文理盘蹙,光鉴毛发。后人不知其乐器,用为淘井之具,甚至屈辱炭厂中。姜若山偶得于天潢,故家为之重新。审音调律,大有雷辊之美。余既感叹姜若山事,又摭屈氏逸事,而修书之,系以歌。”相较于白居易显性的失意表述,申纬则以一种近似于无、或者说更加隐性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失落之情,紫檀琵琶之重现光彩实际寄托了申纬潜意识中才美外现的期望。而申纬何以不似白居易般直抒胸臆呢?这与他所处朝鲜王朝的党争有直接关系,并与他有别于白居易的个性有关。

申纬创作《屈氏琵琶歌》前任职虽多,但因祸起评议时事或因党争难以应付之故,多数情况下他难以久居一职。申纬对屈氏给予同情之时,对自身遭遇却未作比照,我们充其量只是感觉到作者欲言又止的这种倾向,他显然是为了防止自己对仕途沉浮的不满被政敌作为把柄抓住。白居易时代,党争虽甚,但专制集权较之于千年后的朝鲜王朝还是相对宽松的。南宋洪迈《容斋续笔》卷二中《唐诗无讳避》一文对此有论:“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如白乐天《长恨歌》讽谏诸章,元微之《连昌宫词》,始末皆为明皇而发。杜子美尤多。”白居易《长恨歌》以贵为天子的唐明皇与杨贵妃“宫禁嬖昵”为题材都无惹祸之虞,仅涉作者自身贬谪的《琵琶行》就更无引火烧身之忧了。但《唐诗无讳避》篇末,作者对比唐代情形说:“今之诗人不敢而也。”南宋时诗人尚已不敢不避讳,更何况洪迈六七百年后专制思想更为强化的朝鲜王朝时代之申纬。另一方面,申纬长期浸淫于字画古玩等艺术,并有《题徐兢高丽图经》、《玉佩(并序)》、《康熙御铭松花石砚》等有涉书画古玩之大量诗作,当遭遇诸如“贬谪”之类失意之事时,他总努力以书画古玩自适。

“朝鲜诗家怜悯明遗民的不幸遭遇,钦佩其忠于故国的坚贞行为,推崇其诗中体现的反对压迫、痛恨侵略的正义感和爱国情怀,同时借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4]的确,与《屈氏琵琶歌》对来自天朝大明的屈氏以“崇祯宫人”特意冠之并流露以同情之笔形成对照的是,申纬对自我之失意情绪则加以明显控制。因为在朝鲜君臣的眼里,明朝才代表正宗中华文明,对朝鲜更有再造之恩,因而,明亡后“崇祯”这一年号为朝鲜王朝所长久秘奉,来自中国的汉族逃亡者也多为朝鲜所佑护。而屈氏作为崇祯宫人,在朝鲜王廷也多有作为,对她流露同情显无引火烧身之虞,更能掩饰申纬自己宦海沉浮的失意。

二、反衬手法等体现出的艺术特色之同和表达方式、语言及用典方面之异

(一)《琵琶行》与《屈氏琵琶歌》有着共同的艺术表现手法,首先体现为“反衬”,这种反衬又有“共时反衬”与“历时反衬”之别。我们先来看“共时反衬”。白居易刻画长安女所奏乐曲为“大弦嘈嘈如急雨”、“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乍破水浆迸”等,使人有如身临其境之感。而正是这种细致刻画,有助于使长安女“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的窘迫产生极好的反衬效果,并可比照作者自己怀才不遇的失意。申纬也采用“共时反衬”手法突出屈氏遭遇之坎坷,但他并未对屈氏所奏琵琶乐曲之精湛进行太多描绘,而更多的是以屈氏所遗紫檀琵琶之高贵与传奇进行反衬:

逤逻檀槽蹙凤纹,金缕玉质光灼烁。

岂知屈氏琵琶尚人间,鹍弦铁拨随风萚。

宫商附木木不言,庸奴淘井事可愕。

姜君叹息为重装,翠凤昂首灵龟旁礡。

神明顿还弦柱间,是日池上蕤宾铁自跃。

紫檀琵琶先被庸奴用以淘井,后经姜若山发现并重装,其丽质与典雅遂得再现。尽管作者赞叹屈氏“其尝所御琵琶,紫檀槽,文理盘蹙,光鉴毛发”,“大有雷辊之美”,可是,紫檀琵琶原先的主人早已是“美人黄土余芗泽”。屈氏经历了明清易代之际数移其主的痛楚,叶落亦未归根,“肃庙命广平田氏,主屈氏祀,岁给祭需,至今不绝,田氏亦明朝尚书应扬之后云”,由明人田氏主祀屈氏算是对屈氏故国难回遗恨的一种慰藉。《屈氏琵琶歌》诗末申纬感慨道:“姜君为我转轴抹四弦,《匪风》下弦凄而廓宛见。屈氏无言拥袂立,精灵化下辽阳鹤。”*传说汉辽东人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成仙后化鹤归来,落城门华表柱上。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于空并叹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典见晋陶潜《搜神后记》卷一。后以“辽阳鹤”比喻人世之变迁。曾属屈氏的紫檀琵琶奏出幽凄的思乡之曲《匪风》,扬弦之际,屈氏飘然出现,她一袭清袂,一言不发,虽然离家多年并终老异邦,但其魂魄终究要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

再以“历时反衬”进行考察。《琵琶行》中的长安女有着难忘的青春美好记忆:“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可当一切辉煌成为过去,并与现实的窘迫无情地作出比对时,长安女凄惨的人生便有了更为沉重的注脚。而《屈氏琵琶歌》中也先言及屈氏在世时的才艺:“屈氏善琵琶,又能扰禽兽,指使无不如意。有弟子进春者,并传法,孝庙尝询髺制于屈氏。今士夫家髺制,出自屈氏,则屈氏固多识也。”尽管屈氏擅长琵琶兼识其他多种艺术,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其内心之深痛也未抹去,较之于长安女,这不啻为又一悲剧,故若干年后申纬慨叹:“而来二百年无闻,惆怅人琴两冥漠。”

在结构上二文也有很大相似。《琵琶行》正文基本可分四大部分:相逢长安女、倾听琵琶曲、忆昔荣耀时、心生迁谪悲,这一结构也即作品情节自然展开和主题自然流露的过程。这一以人物行动的推进下笔的方法看似平铺直叙,但却通过各环节不同的内容表达达到深化主题之目的。《屈氏琵琶歌》除去序文基本也分四部分:琵琶相关史、屈氏流离苦、琵琶显高贵、作者生同情。具体来说,《琵琶行》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这一有具体发生时间、地点和原因的事件为起笔,《屈氏琵琶歌》则以“琵琶本是马上弦索,《释名》*《释名》系汉末刘熙独创、以声训解释全部名物之音韵学名著,凡廿七篇。关于琵琶,《释名·释乐器》曰:“枇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以为蕃中所作”这一简史追溯和“复随乌孙公主伤流落”等悲伤典故引出话题,而两种起诗方法的意境有异曲同工之妙:《琵琶行》以在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浔阳江头月夜送客这一凄凉场景为起笔,从而衬托全诗主旨的表达;《屈氏琵琶歌》则以乌孙公主伤流落这种悲情意境起笔,为全诗奠定了主基调。《琵琶行》先于第二部分讲琵琶弹奏的高超,第三部分再以长安女曾经的荣耀衬托现实的失意;《屈氏琵琶歌》则先在第二部分交代屈氏的坎坷遭际,第三部分再以紫檀琵琶的高贵衬托之。但从二者结构之最后一部分皆呼应于诗首以表达作者伤怀这一点看,结构的局部不同并未妨碍二者整体结构的相似及在中心思想上的殊途同归。

(二)《琵琶行》与《屈氏琵琶歌》在艺术特色方面之相异并不简单在于白居易“听”到琵琶乐曲与申纬“看”到屈氏紫檀琵琶这种感官体验之间,而是在表达上直接与间接的差别。《琵琶行》中长安妇“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其后便“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长安女栖栖惶惶的出场和琵琶弹奏是作者目睹耳闻之事,其落魄同样是作者可以面对面感知的。而在《屈氏琵琶歌》中,屈氏并非作者亲眼所见,屈氏琵琶技艺的高超也非直接感官验知,作者是凭借客观合理的归纳、丰富浪漫的想像以及通畅娴熟的笔法,从而艺术地再现屈氏及其高超琵琶技艺于笔端。

再就语言艺术言,《琵琶行》语言平铺直叙,人物塑造逼真自然,总体呈现实主义风格,此诚如有专家所言:“白居易的诗歌力求浅近通俗,欲使老妪能解,正是追求深入浅出、自然流露的唐诗的优良传统。”[1](P151)对诗文整体平朴与局部华丽关系的正确处理,使得《琵琶行》呈现出很高的艺术水平,其中的许多诗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此时无声胜有声”、“千呼万唤始出来”等至今家喻户晓,人人耳熟能详。较之于《琵琶行》,《屈氏琵琶歌》的语言雅丽,联想丰富,呈现了较多浪漫主义,试撷如下:“思归公子幸相随,东流之水花漂泊”、“岂知屈氏琵琶尚人间,鹍弦铁拨随风萚”、“神明顿还弦柱间,是日池上蕤宾铁自跃”。佳句如“屈氏无言拥袂立,精灵化下辽阳鹤”等,其所具有的浪漫意象有着屈原《九歌·湘夫人》诗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所表达的幽思意象,还有李白《远别离》中“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的无奈意味。进一步言,以诗性语言塑造的屈氏形象,其所具有的幽冥感和强烈浪漫主义气息,更神合于国学大师傅抱石先生于民国癸未(1943年)冬爱女生日之际、在陪都重庆因感于国难暨强敌正张焰于沅澧间而所绘之不朽丹青《湘夫人》,该图题跋曰:“沅湘今日蕙兰焚,别有奇忧罹此君。独立怆然谁可语?梧桐秋叶落纷纷”,[5]其中的凄苦况味与《屈氏琵琶歌》所散发出的那份悲凉感觉是何其相似。毋庸置疑,诗、书、画三绝的申纬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天成自然地于屈氏艺术形象塑造之字里行间糅入了更多的写意画性。

再者,比起《琵琶行》来,《屈氏琵琶歌》恰当地化用了较多的中国典故,如作者在诗中首先就琵琶的相关历史作了追溯:“不知何时此器入汉宫,复随乌孙公主伤流落。杜挚则云长城筑时,弦鼗而鼓苦秦虐。”*关于琵琶之产生与流传,史籍众说纷纭,并无定论,诚如沈约《宋书·志第九·乐一》所云:“琵琶,傅玄《琵琶赋》曰:‘汉遣乌孙公主嫁昆弥,念其行道思慕,故使工人裁筝、筑,为马上之乐。欲从方俗语,故名曰琵琶,取其易传于外国也。’《风俗通》云:‘以手琵琶,因以为名。’杜挚云:‘长城之役,弦鼗而鼓之。’并未详孰实。”汉武帝钦命细君和亲乌孙王昆弥,并特令为之做一琵琶乐器以解遥思。而申纬对乌孙公主典故的化用浑然天成,“苦秦虐”冷色调典故提得也合适,这一起诗方法在看似追溯琵琶历史的言语中为全诗中心思想定下了一个忧伤基调。其后“姜君为我转轴抹四弦,《匪风》下弦凄而廓宛见”一句中,作者又巧妙激活《诗经·匪风》中的游子思乡之情,使之加强《屈氏琵琶歌》整体的意境,从而烘托屈氏对故国的思念。诗末作者道:“屈氏无言拥袂立,精灵化下辽阳鹤。”这是化用丁令威成仙化鹤归辽东的故事,此可谓《屈氏琵琶歌》的点睛之笔,它以浪漫主义的手法,使屈氏灵魂最终回归故里,这种蒙太奇式的回归使人有怅然之感,并与诗首“乌孙公主”前后呼应,对《屈氏琵琶歌》全文的格调和中心思想有着深化效果。

综上,《屈氏琵琶歌》所具之艺术成就令人叹止,此在申纬同时代朝鲜文人中亦颇突出。有朝鲜文学专家就李朝文人以儒学之思想道德规范为尺度,就中国文学进行接受和批评的情况如是言道:“这种儒学化的接受、批评标准也有负面影响,比如过分强调作品的政治、道德教化及美颂的功用,而忽视了文学本身抒写性情的功能以及辞采、意境等艺术性。”[6]而就《屈氏琵琶歌》乃至申纬之大部分作品而言,其说教性之思想特征不甚明显,辞采、意境、遣词、用典等亦体现出超凡不俗之艺术性。

三、《琵琶行》与《屈氏琵琶歌》的关系暨《琵琶行》对申纬的影响

尽管在时空上白居易之于申纬遥不可及,但《琵琶行》幽凄而又不朽的精神已成为沟通二者的灵犀,“琵琶”之于申纬,也已在相当程度上自觉不自觉地固化为其失意时的精神家园。试看申纬于纯宗十八年(1818年)五十岁生日时所作《五十生朝口号》:[2](P302)

华堂上寿绮筵张,半百光阴太剧忙。

湓浦琵琶逢白传,泰娘歌曲驻刘郎。

中秋风月悲游子,从古江山属异乡。

恒恐欢情儿辈觉,尊前直欲减丝潢。

“湓浦琵琶逢白传”显然是说白居易在湓浦口恰逢长安女,听其弹奏琵琶并有《琵琶行并序》传世。“泰娘歌曲驻刘郎”则指唐代刘禹锡于元和九年(814年)贬官郎州期间作《泰娘歌》一事。而《五十生朝口号》创作背景有类于白居易以及刘禹锡:朝鲜纯宗十八年(1818年)即申纬五十岁这年,因在朝廷派争中难以支持,申纬遂从内职外补春川府使,其心情不免惆怅,且看他《赴任寿春,简寄斗室冢宰》一诗:[2](P261)

此身无用且东来,赖有江山慰不才。

已在古人犹未免,况于迂拙尽宜哉。

民贫地瘠难携室,鱼美蔬香可洗杯。

多谢仙翁聊借便,十洲消息近蓬莱。

诗人自感怀才不遇,赴任贫瘠之地又难携家室同往,遂以山水和中国宋明文艺大家苏轼、仇十洲等人的作品为精神慰藉。《五十生朝口号》创作翌年秋,申纬就因得罪权势被迫离任,并开始了为期三年的闲居生活,此间他较多地接触了社会底层百姓的疾苦。纯宗二十年(1820年)十二月,申纬讽喻诗《杂书》五十首写就,此皆作者对社会诸多方面进行的讽刺或改革建议,“可与中唐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首媲美”。[7](P11)试看《杂书·其二》:“国计民忧岂两岐,而今窒碍渐难为。我当从政于中岁,大不如前讲学时。”[2](P531)该诗实是对国事与自身处境的无奈之叹,确有白居易影子。《杂书》五十首创作后不到半年,《屈氏琵琶歌》产生。但需指出的是:《屈氏琵琶歌》在中心思想、文体架构、遣词用典等方面已天成自然地熔铸了《琵琶行》诸般技巧,根据需要将其内化成自我的风格特色,因而并无因袭之气。

《屈氏琵琶歌》并非申纬唯一与《琵琶行》共鸣之作。朝鲜纯宗廿八年(1828年),尚好文学的代理听政王世子李旲特令申纬补职为江华岛留守,并令其主持一些文学活动,年已花甲的申纬内心喜悦之情堪比《屈氏琵琶歌》中的紫檀琵琶价值为人所识。我们从纯宗廿九年申纬获赠王世子“养砚山房”御匾后所作《睿赠“养砚山房”歌》[2](P1051)可察作者心情之愉快,且看该诗最后两句:“睿明若曰铭汝室,臣拜歌诗志区区。纸阁日射黄金榜,砚山蛾绿蒸云乌。”对于尚为王世子、未来理应成为朝鲜国王的李旲,申纬给予了热情的期待。可好景不长,年仅22岁的王世子突然于纯宗三十年去世,政敌上台,申纬江华岛罢官,并开始了受诬、流配甚至濒于丧命的又一轮宦海沉浮历程。朝鲜宪宗三年(1837年),年届69的申纬创作《<琵琶引>三首》,[2](P1749)他的失意与无奈尽书其中。实际仅从“琵琶引”这一题目,我们就可感觉到申纬创作此诗时有类于白居易的那份失意和与白居易的千年共鸣,因为《琵琶行》亦名《琵琶引》。《<琵琶引>三首》第一首中申纬道:“自从海上一流落,天上人间再去来。香拨有知冤彻地,檀槽满腹恨难灭。”申纬因被罢江华岛留守一职而颇受伤害,同时他对昔日在王世子提携下从事文学活动之事不无怀念。申纬是无力左右朝鲜专制王朝下党争漩涡里自身命运的,年近古稀的他还得忍受内心的巨痛,其处境之悲惨实际甚于千年前之白居易。第二首全文写道:

人与琵琶较更悲,四弦能有诉情时。

辽阳故郭谁相识,铜辇秋衾我自疑。

锦炭鹘啼春去矣,玉盘珠落泪随之。

匆匆未忍从头说,轻拢冰丝问后期。

虽然作者写作技巧娴熟,对“辽阳鹤”典故、白居易“大珠小珠落玉盘”诗句等的化用也显天然,可我们感觉到的已不单纯是句子的优美,更是作者内心刻骨的坎坷之恨。对于自己的精神朋友白居易,对于自己失意时的精神家园《琵琶行》,理应含饴弄孙的申纬此刻有着愈加深刻的解读,此诚如申纬前辈、高丽伟大诗人李奎报在武人专权时代于《闻官妓弹琵琶》一诗中所感言:“切于湓浦船中听,哀却乌孙马上弹。始信弦中真有舌,声声似诉别离难。”。[8](P74)申纬在《琵琶引》第三首中又说:“怕闻弦索牵长恨,竟去樽筵缔恶缘。”由于在不断的坎坷之中总以“琵琶”为疗心手段,因而连作者自身对此也有了顾忌,他不愿琵琶勾牵起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有类《长恨歌》“此恨绵绵无绝期”般的凄凉与怆然。可是,申纬最后仍然不得不自我安慰道:“思量却也余无负,好作赏音三十年。”面对险恶的现实,申纬欲哭无泪;面对琵琶,申纬则已欲罢不能。

四、余 论

长安女只是白居易笔下诸多与琵琶相互映衬而出现的女性形象之一,实际在白居易作品世界里,以“女性——琵琶”型出现的诗作还有多首,试看《听李士良琵琶》(《全唐诗》卷439)“声似胡儿弹舌语,愁如塞月恨边云。闲人暂听犹眉敛,可使和蕃公主闻。”此处“和蕃公主”显指王昭君,而这一出塞女性形象与琵琶的结合则是众多文艺作品里人世离乱、吊古伤今的典型表达,如下一诗亦然,且看《春听琵琶,兼简长孙司户》(《全唐诗》卷440):“四弦不似琵琶声,乱写真珠细撼铃。指底商风悲飒飒,舌头胡语苦醒醒。”怜香惜玉之情、感时伤怀之叹令人共鸣,作者所具有的人文主义一面亦得体现,而《和杨师皋伤小姬英英》(《全唐诗》卷449)一诗,则有类《长恨歌》之简缩版,该诗曰:“自从娇呆一相依,共见杨花七度飞。玳瑁床空收枕席,琵琶弦断倚屏帏。人间有梦何曾入,泉下无家岂是归。坟上少啼留取泪,明年寒食更沾衣。”白居易“女性——琵琶”型诗篇中,《江南遇天宝乐叟》(《全唐诗》卷435)描写了一位女性在天宝乱前乱后、人生由青春走向凋谢的悲剧:“白头病叟泣且言,禄山未乱入梨园。能弹琵琶和法曲,多在华清随至尊”,可是,“欢娱未足燕寇至,弓劲马肥胡语喧。豳土人迁避夷狄,鼎湖龙去哭轩辕。从此漂沦落南土,万人死尽一身存”。面对此情此景,作者悲从中来,“秋风江上浪无限,暮雨舟中酒一尊。”无疑,就故事情节言,《江南遇天宝乐叟》乃白居易“女性——琵琶”型诗篇中最近申纬《屈氏琵琶歌》者。再看申纬,《屈氏琵琶歌》创作后3年,即明亡整三甲子后《听弹屈氏琵琶》一诗续出,作者借“第四甲申春又暮”这种特定时刻,将交织在国运中的屈氏个人颠沛命运再次放大。而在《屈氏琵琶歌》创作后20年,申纬又作关于屈氏及其琵琶的七律一首,曰:“人间天上去来顷,我为琵琶一怆然。鹤禁因诗征古器,龙楼特旨续前缘。空携马上悲青塚,又向江心过别船。小别重逢风月夕,檀槽香拨诉缠绵。”*该诗见《申纬全集》第1974页,作者自署创作时间“辛丑六月至九月”,即朝鲜宪宗七年(清道光廿一年,1841年)夏秋之际,诗题为《余旧畜屈氏琵琶,借在竹尊者,近又闻在欧堂室中,以诗乞还》。由此可知,《崇祯宫人屈氏琵琶歌(并序)》创作后20年内某一时候,屈氏琵琶为申纬所得,此亦可从相关申纬之如下总结得以佐之:“读其诗文,情采横逸,韵味超绝;观其书画,点染丹墨,古趣横生;善于管弦,遣怀娱性;发为歌咏,可谓风雅之极至也”([韩]柳晟俊:《唐诗论考》.中国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65页)。申纬好管弦,又好玉器字画、金石瓷杂等,故屈氏紫檀琵琶归于申纬乃适得其所而又情所自然。无疑,“女性——琵琶”这一模式作为表达伤感主题的常规却又有效之文艺方式,其在申纬手中得到亦如白居易般娴熟之运用,且《屈氏琵琶歌》与《琵琶行》分别成为申纬与白居易“女性——琵琶”型作品之代表。但需指出的是:“女性——琵琶”型诗作中,同一张琵琶,同一名女性,同一个主题,申纬可以写其若干遍,遍遍伤情;而白居易则是同一个伤情主题,次次不一的琵琶,次次不一的女性。

[1]林庚.唐诗综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2][韩]申纬全集[M].首尔:太学社,1983.

[3]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

[4]王国彪.朝鲜诗家对清初明遗民诗的接受与评论[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6).

[5]郭沫若.傅抱石《湘夫人》图题跋[Z].故宫博物院藏,1944.

[6]曹春茹.朝鲜文人对明代文学接受与批评的儒学化特色[J].外国文学研究,2014(4).

[7][韩]孙八洲.申纬诗文学研究[M].金淑女译.北京:民族出版社,1996.

[8][韩]李奎报.东国李相国集[M].首尔:东国文化社,1958.

■责任编辑/林 丽

2014-06-12

师存勋,男,文学博士,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I1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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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7511(2015)03-009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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