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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一部寓言体童话对现代 时间观的折射与反思*

2015-12-10

关键词:恩德毛毛劳动

宁 娴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

《毛毛》:一部寓言体童话对现代 时间观的折射与反思*

宁 娴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

《毛毛》;米切尔·恩德;童话;现代时间

《毛毛》是一部蕴含深刻哲理的童话经典。作者米切尔·恩德将对时间意义的探寻视为创作主旨。他怀着对人类命运的深深忧虑,描述了现代工业文明对时间观的扭曲,使人们错觉自己缺少时间,从而丧失了对生命的丰盈感受,变得冷漠、麻木、空虚。为了论证《毛毛》作为一部现实批判作品的经典意义,本文借助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理论,并辅之以现象学的观点,对故事中的现代时间观做出了三个层面的解读:一是现代社会的时间货币化倾向;二是异化劳动视角下时间的扭曲;三是时间主观性维度的确认。

米切尔·恩德是20世纪德国最优秀的童话作者,《毛毛》是他的扛鼎之作。作品于1973年甫一推出,便获得了巨大成功,迄今已被翻译成39种文字。恩德的官方网站也是以作者亲自为《毛毛》手绘的故事插图作为动态背景。

《毛毛》作为一部幻想体童话之所以引人瞩目,在于它包含着运用哲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维度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探索。它不只是面向青少年读者的作品。如同其他经典童话作品一样,它还是一部引发成人深思的作品。事实上,在恩德借《火车头大旅行》(又译《小纽扣吉姆和火车司机卢卡斯》)成名后,他一直抱有这样的文学报负——建构一个统一的童话世界,这个世界不见得与现实直接关联,却以现实问题为投射。[1]他在此后的短篇作品中做过一些尝试,但无疑,《毛毛》是体现这种文学关照的最成功的作品。评论家指出,在充满奇思妙想的幻想场景之外,“恩德作品的最大魅力在于他为人类担忧的情怀和用形象化语言表现深刻哲理的的才能。[2](再版序)

文艺作品从不乏深刻的哲思,童话作为其中的一支亦是如此。钱钟书在写给胡乔木的信中曾指出,哲学思维往往以感性为先导,发端于文学。文学与哲学思想呈现为“交煽互发”状态。[3](P244)如果说米切尔·恩德在德国青少年文学界的崭露头角之作《火车头大旅行》仍带有十分的童稚气息,《毛毛》显然已有不同。在这部童话中,作者以浅易、感性、充满幻想的描述方式,怀着对人性的充分体察和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描述了现代社会的危机——工业文明造成的“异化”使人们错觉自己缺少时间,从而丧失了对生命的丰盈感受,感到孤寂、空虚和冷漠。与恩德合作出版此书的蒂奈曼出版社社长汉斯于尔格·维特布莱希特不仅将《毛毛》视为充满生命自觉的浪漫主义作品,同时还是一部蕴含着制度批判的政治小说。[2](前言)

《毛毛》的创作主旨是对时间意义的探寻,即如故事的副标题“时间窃贼和一个小女孩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小女孩替人们找回了被窃走的时间”。这部作品是恩德旅居意大利时写就的。因此,开卷便能感受到浓郁的意大利人文风情。故事从一个偏僻的、废弃的古罗马露天剧场开始。毛毛,一个瘦弱的流浪女孩在这里安了家。她身世不明,亦没有受过正式的学校教育。有趣的是,虽然她看起来不过八九岁,但她说自己大概有一百岁。这说明她对以数字表征的时间概念毫无了解。附近的居民善良地接纳了她,并接济她生活的必需品。凭借自己善于倾听的特质,毛毛逐渐成了凝聚周围人的社交核心。由于有了毛毛,人们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和谐。然而,灰先生的出现却让人们的生活蒙上了阴影。他靠着巧言令色,制定周密的计划,巧取豪夺人们的时间。在灰先生的作用下,人们逐渐耽于物质欲望,生活压抑沉重,人际关系疏离。这是恩德对现代社会危机的影射。为了帮助她的朋友们,拯救这个世界,毛毛作为唯一能够阻止灰先生的人,在乌龟卡西欧佩亚和时间分配者侯拉师傅的帮助下,与灰先生们展开了一场斗智斗勇的角逐。

由此,欲想领悟《毛毛》对现代性反讽的真意,必须要从把握书中的时间概念开始。本文将从三个层面对故事中的时间概念进行分析:一是现代社会的时间货币化倾向;二是异化劳动视角下时间的扭曲;三是时间主观性维度的确认。整体上,本文主要借助了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理论框架,对现代时间金钱化、物质化的特性进行分析。另外,涉及时间主观性的层面,本文则辅之以现象学的观点予以说明。无论如何,本文以为,只有从对故事中时间逻辑的分析入手,我们才能理解恩德在《毛毛》中反复吟诵的“时间就是生命,生命在人心中”。[2](P57)

一、“时间就是金钱”是现代社会的迷思

工业社会的机械化大生产是现代时间观的起源。机器生产的标准化特性,如操作规程、生产周期标准、产品标准等,不仅贯穿着整个生产过程,也深深影响了人们对劳动的态度。人的劳动逐渐被作为无差别的、同质的、均匀的对象进行衡量。具体劳动被普遍化、抽象化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即“现有的社会正常的生产条件下,在社会平均的劳动熟练程度和劳动强度下制造某种使用价值所需要的时间”,成为劳动的标准。[4](P152)

在社会现代化方向上,现代时间的核心即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无尽头匀速流逝的现代时间之所以充满意义,是由于作为现代时间单元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其每一操作周期都以特定目标为终点,从而无穷量地以微观时间单元重复与强化着线性-目的性地宏观历史信念。”[5](P20~33)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不止成为工业生产中劳动时间的衡量标准,还逐渐发展为整个人类生存领域时间的度量尺度。在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作用下,时间带有了可计量的、匀质性特点,以机械时钟的秒、分钟及小时来计算。此外,凝结在商品中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作为衡量商品价值的标准,与金钱作为商品交换流通一般等价物的角色联姻,使“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金钱”成为现代工业社会的口号。

在《毛毛》一书中,恩德正是在现代时间观的基础上,通过将时间货币化,即将时间同人们的金钱物欲相结合,才破解了写作《毛毛》时面临的创作难题。《毛毛》的写作进展缓慢,共耗时六年,为此,恩德解释道,虽然自己早已完成了人物的设定和部分章节的写作,但是他却一直无法为故事确定一个合理的基本逻辑原则:如果灰先生能够偷走所有人的时间,为什么毛毛却是个例外?最终,他找到了答案:“灰先生只能从那些试图储存时间的人们那里偷走时间。如果人们只是任凭时间自然流逝,不去刻意把握,你的时间便无法被窃取。这就是我为何想到了‘时间银行’这个概念,并借此让整个故事顺理成章”。[1]因而在故事的开篇,毛毛就被设定为一个物质欲望极低的、善于倾听并乐于花时间与朋友相处的形象。

将时间视为可以储蓄的,这是时间货币化的表征,它将时间涂抹上了金钱的色彩。在恩德看来,时间是可以储蓄的枯萎生命。对于人而言,时间作为生命的赠予,当然无法储蓄。时间储蓄银行所带来的时间以利息方式的增值和加倍返还只是时间代理人灰先生诱骗人们上当的花言巧语。

在灰先生游说中,时间是可以存储的,存储的利息会带来时间的增值,这恰是金钱的特性。时间银行的代理人灰先生向理发师弗西先生如此解释时间储蓄的规则,“如果您五年之内不把您存的时间取走,那我们就再付给您同样多的时间,您的财产将每五年翻一番……假如您二十年前就开始每天节省两个小时,那么您到六十二岁时,即四十年以后,就会有原来数目的二百五十六倍时间供您使用。”[2](P65)当然,这是一种无法兑现的欺诈。

值得注意的是,灰先生在上述这段话中展现出无比精于算计的嘴脸。“务求精确”的计量本质,在西美尔看来,是现代理性的标志性特点。“用表来确定抽象的时间,如同用金钱来确定抽象的价值,提供了一种进行划分和测量的最详尽和最可靠的图式,这一图式为接受它的生活内容,至少为这些内容实践的和外在的安排,赋予了否则就会无法达到的透明性和可计算性。”[6](P41)抽象、透明、便于计算是金钱与现代时间的共同特征,从而也印证了二者在一定意义上的同构性。

故事中所交代的事实是,被节约的时间去而不返。灰先生正是靠着吸食人们被窃取的时间生存。时间如同绚烂的花朵,只盛开绽放于人们的心中,一旦被灰先生所攫取,便会僵死。灰先生用“自身散发的寒气”将花瓣冷冻、晾干,制成雪茄烟。他们靠吸食雪茄中残存的时间过活,否则就会灰飞烟灭。

那么,如果人们无法通过时间储蓄实现时间本身的加倍报偿,人们拼命节省时间,到底能带来什么呢?答案就是金钱的回报。“虽然那么节省时间的人比住在圆形露天剧场废墟附近的人穿得更体面,钱挣得更多,可以大把大把地花钱,但他们的面孔却是阴郁的、疲倦的、痛苦的,眼神也是冷漠的。”[2](P69)作为时间银行代理人的灰先生,带有了一丝幽幽的资本家的气味,他们其实是通过提高工作效率相对延长劳动时间,以及压缩闲暇时间绝对延长劳动时间的方式,对人们的生命力进行压榨。

人所能支配的时间是有限的,这源于“人生有涯”以及人生需求的多样性。因此,时间是一种稀缺的资源。人必须做出取舍:如何分配和利用自己的时间?现代社会对物质欲望的鼓吹使人深陷消费主义囹圄,人们想要拥有更多的金钱以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欲望。于是,时间分配的天平便向工作时间倾斜,人们不得不投入更多的时间精力去劳动,以赚取更多的收入。功名利禄成为衡量时间价值,甚至是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生命本应具有的丰富而自由的体验则被消解。

综上,虽然恩德并未在严格意义上运用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概念来看待时间与金钱的关系,但是现代时间所具有的精确性、匀质性、可计量性确实可以借由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观点得以很好的说明。正是在现代时间观的意义上,时间才带上了可以储蓄的货币化特征。以金钱维度看待时间使时间脱离了属人的属性,势必造成生命力的枯竭。试图花费更多的劳动时间来填补物质的欲壑,却仍然感到“心灰意懒”、“百无聊赖”,这就是恩德笔下现代社会人的普遍病征。

二、异化劳动对生命的僭越与休闲时间的物质化

异化劳动使劳动丧失了自由、自主的特性。丧失了自由意志的劳动,使生活本身沦为生存的手段。现代工业文明将人抽打着,像个机械旋转的陀螺。如前所述,人们在这种枯燥的、无意义的工作中精疲力竭,出卖自身以换取金钱作为劳动的报酬。货币作为获得他物的手段,本是通向人生最终价值的一个环节,却成为现代人追求的首要目标。现代人在对人生意义的追寻过程中止步于此,将在生活中获得幸福与赚取金钱等价看待。[6](P10)没有意义,生活仅是活着而已。生命变成一场以死亡为尽头的苟延残喘。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异化或曰外化的表现之一,反映在劳动脱离了人的本质,“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7](P54)劳动成为被迫强制的苦役,它剥夺了人的自主性,将人的个体性和独特性从中剥离,从而人的生命受到异化。

生命的异化,不仅体现在劳动时间上,还表现为闲暇时间或曰自由时间的异化。*休闲既可被译作free-time,也可被译作leisure,因此本文将在同等意义上使用“闲暇/休闲时间”和“自由时间”。以马克思的理论,自由时间(free time)即非劳动时间,包含两部分:用于娱乐和放松的时间,以及用于智力和精神上自由掌握的时间。在自由时间里,人们“通过一定的休闲活动达到一种闲适的精神状态或获得更好的自我发展”。[8](P26-30)相较劳动时间而言,自由时间本应是个体可以自由支配的、富于感性的时间,然而在现代社会时间货币化的影响下,自由时间不仅更多地让位给劳动时间,连自由时间本身也带上了铜臭味。人们不仅乐于为增加休闲时间的消费品,如提高日常生活效率的家用电器、半加工速食、快餐买单,甚至消费本身也成为一种重要的休闲方式。休闲是为了消费,消费是为了放松,如此反复。消费文化牵引着大众,人们成为盲目的跟风者,丧失了判断力,甚至创造力。从自由时间的创造性意义出发,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呼吁人们成为生产者,而不是消费者。[9]人们本应将休闲时间用于更加自由的、个性化的发展,充实人生价值和意义,却沦为物化休闲时间的奴隶。

在故事中,恩德首先从人们对缩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痴迷,即对工作效率的片面追逐所造成的劳动异化进行了刻画。泥瓦匠尼科拉告诉毛毛,如果不借酗酒麻木神经,自己简直无法继续工作下去。他的劳动成果,那些建筑不是宜居的,对效率和利润的追求压倒了一切。尼科拉说:“我只是挣钱,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是啊,时代在变。过去我根本不是这样,那时候,每当我看到自己盖的房子,总是感到很自豪。可是现在……等我挣够了钱,我就放弃这个工作,干别的去。”[2](P79)异化劳动没有带来自我满足感,也无助于自我价值的实现,反而加剧了生存异化的感受。当金钱报酬成为劳动第一位的、也是唯一的目标,生命的苍白不言而喻。

真正的属人的劳动是建立在人对自我认知的基础上。它是人生意义探寻旅程的一部分。它是内向性的、极富个性化体验的、发现性的、创造性的过程。恩德借助清道夫老贝波的形象对此予以了说明。老贝波热爱自己的工作,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他也能够把握生活的节奏,不被繁重的劳动所役使。他说:平缓的工作节奏让他感到愉悦,追求效率所带来的工作紧迫感只能带来焦灼和沮丧的情绪。他对毛毛说,“有时候,我看着前面那很长很长的街道,会觉得那条路长得可怕,于是心里就想,这条路一辈子也扫不完啊!于是我就开始快扫,越扫越快。可是,我有时抬起头看看,觉得前面的路还是那么长,简直一点也没有缩短。没办法,我就加紧干,我甚至感到有些害怕,最后累得我精疲力竭,全身软绵绵的,气也透不过来,根本干不下去了。”[2](P39-40)用生命的安然节奏来把握劳动,而非反其道而行之。如此,劳动不再是与他者的对抗,在劳动中便能感受生命之河的澄明,从而在马丁·布伯所说的“我-你”相遇中认识世界、认识自己。

可是,在灰先生巧舌如簧的善诱下,人们陷入这样的误区。他们天真地以为:一位“真正的现代的人和先进的人”,等同于一位有工作和生活效率的人,并且通过工作获得自我提升的重要性远凌驾于享受闲暇生活。时间是稀缺的、宝贵的,琐碎的家务、朋友聚会、生活的情趣爱好、静思,甚至是维持人体生命必须的睡眠饮食都是对生命的浪费。用现代劳动时间衡量生命,是现代时间观扭曲的体现。

灰先生给弗西先生算了这样一笔时间账:“据说,您和您的老母亲生活在一起。您每天用整整一个小时陪您的母亲,就是说,您坐在她身边,与她谈话,尽管她耳朵已聋,几乎一点都听不见了。这也是您丢失的时间,共五千五百一十八万秒。另外,您还有一只多余的澳大利亚小鹦鹉,您每天侍候它大约要用去一刻钟。算起来,总共是一千三百七十九万七千秒。”[2](P61)这些为生命带来实感的自由时间,由于不能带来功名利禄,都被视为对生命无意义的损耗。灰先生的循循善诱暴露出自己对时间的贪婪。他们自述是从“骨头缝”里吸食“人们的寿命”,因为人们节省的全部时间,对他们来说已经失去了。在恩德眼中,自由时间作为人类自由全面发展的必要条件,一旦被侵占,就意味着生命力的萎缩与枯竭。

对时间充满功利性的算计,自然也导致了自由时间的物质化。恩德指出,对此感受最敏锐的是孩子。孩子清楚地感受到,父母陪伴自己成长的时间在减少,大人们不再有时间与自己沟通、嬉闹。取而代之的,是电影、唱片、零花钱和贵重的玩具。休闲时间物化的触角甚至已经从成人世界探向孩童王国。甚至,连孩子的游戏也被“异化”了。孩童的游戏本来就是凭借想象力和创造力,如果可能的话,还有一些极其简陋的道具即可,“只要有一两个纸盒子,一块破桌布,一个鼹鼠堆,或者一把小石子就足够了。玩这些东西,他们可以展开丰富的想象力”。[2](P73)依照成人思维设计的精致玩具却扼杀了孩子们想象力的空间,阻碍了小同伴间的交流合作。又譬如,为了诱惑毛毛,灰先生送给她了一个价值昂贵的布娃娃。这个体态、打扮极似芭比娃娃的布娃娃有着与芭比同样的定位:她完美、惹人艳羡,她需要“更多的东西”来梳妆打扮,她也有一个男朋友。她机械地对毛毛重复说自己属于她,“有了我,人人都会嫉妒你的”。即便是孩童的游戏,也已受到成人社会“炫耀性”消费的侵袭。消费成为一种符号,在大众媒体的轰炸下,在周遭人相互攀比的刺激下,消费并且占有更多商品的欲望被无限激发出来,人所具有的其他一切独特性,如智慧、情感、爱好、人际关系等都被消弭。除了生产者,消费者成为现代人的另一个重要“身份”。你是什么人,仅仅取决于你消费什么。消费文化是现代社会休闲时间物化痼疾的体现。

劳动本应成为人们可以从中获得自我满足感和社会认同感的自我实现的手段,然而异化劳动却使劳动变成一种压迫人的苦役。金钱成为劳动的唯一报偿,对功名利禄的期求遮蔽了人们的双眼,生命由之失色。甚至连休闲时间也被物质欲望所熏染。陷入消费主义泥潭中的人们只有通过自我觉醒才能得到拯救,因为人们有能力将灰先生从自己宝贵的时间殿堂中驱赶出去,而那些代表着自由意志的时间花也本能地努力想要回到它所有者的心里去。

三、将时间视作生命是对时间主观性维度的确认

关于“什么是时间”的思考,西方哲学史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不同的进路:强调时间的客观外在性,或者坚持时间的主体内在性。前者以牛顿为首的近代经典物理学为代表,后者则以海德格尔等现象学派思想家为表率。

对于追求永恒之物的古希腊哲学家们来说,时间并不具有永恒的实体性,不过是实体运动的度量尺度。虽然亚里士多德察觉到主观性对运动的参与,但他认为这不影响时间作为运动基质(substrate)的地位。[10](P74-88)此种客观时间观,后来在经典物理学体系的影响下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时间被视为绝对的、独立的、匀质的,是事物变化发展过程的容器。牛顿指出,真正的、绝对的时间“自身在流逝着,而且由于其本性而在均匀地流逝着,它可以名之为延续性”。[11](P26)客观外在的时间观排除了心灵的作用,因而是冰冷的,没有人的地位。虽然我们不能否认其在现实生活中的有效性:如果没有一个客观统一的标准,社会就无法正常运转。但是我们也无法忽视它的荒谬性。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没有主体参与,甚至知觉对象的同一性都无法得到肯定,更无法解释物体的运动变化。就此,胡塞尔曾举例道:一支粉笔,我们注视后闭眼,再睁眼,我们就有了两种知觉,但是我们认为自己两次看到的是同一支粉笔。否则,不同知觉得到的只是一堆无关联性的零散材料。只有在主体参与的情况下,时间上分开的知觉内容才能统一于同一个对象。[12](P10)康德也认识到了这点,他后来试图从人的主观能动性入手调和这个矛盾,但并未成功。在他的时空观中,先验直观性与客观有效性如一体两面的硬币,因此也未能在绝对意义上脱离牛顿时间观的进路。

对时间主观性的强调,其实最早可以追溯到奥古斯丁提出的“时间的三维一体”。他强调真正存在的只是现在:过去的现在是记忆,将来的现在是期待,二者都是现在的变化方式。因此,时间是属于心灵的,它并不能作为可测量的空间性存在。奥古斯丁对时间主观性的强调,后来在现象学哲学那里得到了继承和发展。现象学要求以主体直观经验为出发点来谈论一切,因而现象学的时间只能是一种主体内在体验的时间。透过现象学极其繁复、晦涩的论证,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时间是基于生命内在的绵延感受,如胡塞尔的“纯粹自我”的体验之流;[13]其次,世界时间与心灵时间融合,如海德格尔的“此在”(Dasein)作为一种“在世界中的存在”(In-der-Welt-sein),破除了时间外在客观性与先验直观性各执一端的困局,使时间成为“此在”历史活动的全部过程。[14]*在海德格尔看来,处于时间生成流变中的“此在”的三个基本特征:生存性、实在性、沉沦性,构成了对存在总体的忧思,即“烦”(Sorge)。上述三个特征在不严格的意义上,分别对应时间化了的将来、已在(过去)、当下(现在)。在“时间性”的作用下,将来、过去、现在得以统一并组建“烦”的结构的整体性。时间性是此在的一种动态的、趋于将来的历史活动过程,是它源始地、自在自为超出自身的运行轨迹。时间性的提出,颠覆了将时间视为一种无始无终的现在序列,是对过去和将来的去蔽。原始的、本真的时间性的首要现象是将来。不过,离开我们自身的此在,时间仍将继续前进,只有将来才是具有生存性的存在。在本质上,这就是时间不断走向自身的过程,或曰走向消解、虚无的过程。海德格尔“此在”思想反转了西方传统哲学对时间的理解:在以现在为中心的时间优越性消失了,传统的庸俗时间观在时间的无化中遭到瓦解。参见余治平 “时间的哲学”.载于《东南学术》2002年第3期。综之,针对人类的现实生活的“沉沦”,现象学所做的努力就是通过将时间立足于历史发展的过程,以印证时间感性化、主观化的特征。不过,海德格尔并没有为如何从流俗的、科学的时间回复到历史的、感性的时间提供现实生活的通路。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研究却为之提供了可能的解决思路,即通过把感性的时间从强制性的、社会一般的抽象时间中解放出来以实现自由时间的涌现。在马克思看来,这就是时间得以恢复生命活力、复归人性的途径。[15](P11-14)

对生命,对作为生命内核的内心世界的强调是米切尔·恩德所有作品一以贯之的主旨。他说:“忘记了自己内心世界的人也就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价值。内心世界是外在世界的补充,我们必须去发现它,完善它。倘若我们不能经常作心路之旅去找到这种价值,那么我们就真正迷失路径了。”[2]这种对内心世界的信念,在《毛毛》中体现为对时间主观性感受的强调:时间即生命之流,它是人们内在感性的体现。在时间被抽象化、庸俗化的物欲世界里,内心世界的敏感、丰盈是人们免于被其吞没的力量。

首先,恩德对钟表这一现代时间匀质化、标准化、精确化的象征物进行了批判。他说:“为了测量时间,人们发明了日历和钟表,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谁都知道,一个小时可能使人感到漫长无边,也可能使人感到转瞬即逝——就看你在这一小时里经历的是什么了。”[2](P57)钟表计量真的能够客观无误地反映时间的快慢长短吗?还是一种假象?人类时间的分配者侯拉师傅告诉毛毛,钟表充其量只是人们心中时间粗陋的复制品。与其将之视作计量时间的精确工具,不如说它只是借助指针空间刻度的变化来衡量钟表自身运动的速率。胡塞尔表示,体验时间“以及它的现在、在前和在后的、通过它们具有确定样式的同时性和相续性等等的所与性样式,既未被也不应该被太阳的任何位置,钟表或任何物理手段所度量。”[13](P203)用物理时间衡量心灵时间的态度是愚蠢的,对于属于体验本身的时间,任何一种物理衡量手段都是无能的。对感性体验带来的时间感觉差异性的强调,就是对时间主观性的确认。

接下来,恩德以一则谜语揭示了时间延绵流变的历史性特征。在侯拉师傅的帮助下,毛毛来到了时间的发源地“无处楼”。这个名称意指时间的消解与无性。以海德格尔的思想观之,时间脱离了“此在”,即人在世的存在,即失去意义、遁入虚无。在这里,侯拉师傅给她出了一道有关时间的谜题:

“家有三兄弟,

住在一屋里,

相貌虽不同,

区分却不易,

乍看他们都差不离。

老大不在家,正在往家走。

老二不在家,刚刚出门去。

只有老三在家里。

老三排行虽小,

至关重要不可少。

因为老大变老二,

生出这位三老弟。

你想盯住看其一,

总是看到他兄弟。

现在谁能告诉我:

他们是一还是俩儿?

或者一个也不是?

他们都叫啥名字?

若能猜出这个谜,

你将认识三兄弟。

他们三个皆强大,

治国齐心又协力,

兄弟仨人合为一,

王国就是他们自己!”[2](P138-139)

经过一番思索,毛毛解出了谜题的答案:将来是老大,过去是老二,现在是老三;时间是它们的王国,世界是它们的居所。借助这则谜语,时间的含义得到了进一步地阐发。将来、过去、现在,作为时间的三个维度密不可分地相互作用着,构成时间的整体性。在海德格尔看来,将来、过去、现在三维的统一是透过“相互传送”(Zuspiel)实现,“相互传送”为时间提供了一个此在的场,即人的在世的生活世界,这意味着本真的时间是四维的。[16](P16)其中,透过现在,将来和过去的重要意义得到了真正的承认。现在是时间的界点,它非封闭性地区隔了将来和过去,但它对时间整体性起到的作用是粘合性的,而非断裂性。现在是对过去的保留和对未来的预见,将来和过去都是通过现在来实现。不过,三个时间维度虽不是相互混淆的,但是每个时间维度又都是出离于自身,不断地变化与转换。“过去是一个已经过去的将来和刚刚过去的现在,现在是一个最近的过去和已经到来的未来, 未来是一个很快要到来的现在和已经消失的过去。”[17](P49-52)最后,时间因人而存在。对时间的思考必然是立于人这一在世界中的存在。确实有过人不曾存在的时间,但是时间的这种客观实在性不是时间意义之所依。时间的意义存在于人的生活世界,也就是说时间就是人的生命过程。

虽然,毛毛已经解出时间的谜题,可是她仍然觉得无法把握时间的概念,如同奥古斯丁对时间的难言困惑。时间似乎是一种不证自明的存在,一个稀松平常的话题,然而“时间究竟是什么?谁能轻易概括地说明它?谁对此有明确的概念,能用言语表达出来?”[18](P242)时间是无比抽象、难以捉摸的,它无色无味,无形无影,然而唯有一点毛毛可以确认:时间是生命永恒的音乐,在自己的心灵深处鸣响。时间是人心中最原始的、本能的内在体验和不可抑制的生命的冲动。

既然时间意味着生命,那么一旦生命停止呢?毛毛又向侯拉师傅抛出了一个问题。侯拉师傅回答道,那么时间对你来说就停止了,“你就沿着自己的生命之路返回去了,一直回到一个又大又圆的银质大门前面,总有一天,你将从那个大门走进去。然后又从那儿走出来……不过那时候,你也就成了其中的一部分,你本身也就成了那许多声音中的一种了。”[2](P144)作为“小我”的个体的生命是有终结的,以死亡为指向。但是个体作为整个人类群体组成部分,则象征着不断延绵和伸展的人类历史。不过即使是人类的历史,也呈现阶段性的有始有终。时间绝不是一条单向前进的直线,而如同一种轮回,终将回到开端。一个阶段的终止是对新的将来的预示,这才是历史整体性的永恒。所谓的“返回”不是指倒退,而是借由循环再度到场,意味着本真时间的再度绽出。人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关系中,也得以成就自己不朽的意义。

如此说来,个体生命的回返就是死亡。那么人应当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应对可怖的死亡呢?侯拉师傅指出,如果人们认识到什么是死亡,那就再也不会对它感到恐惧,从而也没有人能够偷走他们的时间了。人生是“向死而生”的此在,即死亡是生命无一例外的未来。对未来的死亡知觉促使人们从外在化的时间之流中抽身,复归主体自我的时间感知。对时间未来之死亡向度的知觉并非定会让人陷于窘迫的恐慌感,而可能是昏乱头脑的一剂“清醒剂”,“它促使人进一步期盼神圣者及天地人神协和共舞的境界中,进入与无限制追求经济增长迥异的新未来时间结构”。这也就是海德格尔给将来以最重要的位置的原因,因为相较于当下的“沉沦”,“将来”意味着的是新的可能性。未来是不确定的、敞开的、有待发掘的。即使是被恩德赋予特异禀赋的“时间之龟”卡西欧佩亚,*无论是将时间视为“离弦之箭”还是“慢慢爬行的乌龟”,都反映了人们对时间不同的体验。在《毛毛》中,恩德设定了一只能预先知晓半小时后事态的乌龟,虽然它不能通过预知来改变未来。并且,恩德还以乌龟为象征,传达出“越慢就越快”的时间哲理。也只能预知半小时的将来。但是对有主动抉择能力和创造力的人而言,非能确知的未来却意味着新的希望。

机械匀速、空洞冷漠的时间是无人的,这是现代时间的特征。以海德格尔的视角,时间虚无的所指就是人的不在和虚位。如果以人的存在来看待时间,时间就不是永恒不变的流动,而是一个有始有终的过程。其中,向死而生的将来是最重要的维度,它赋予了时间人类历史的意义。在现代社会中,时间呈现出普遍抽象化、科学标准化的特点。人们沉溺于当下的操劳感中,丧失了对时间的内在感受而不自知。个体时间体验的缺乏其实是自由丧失的表现。以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为核心的社会公共时间接管和主宰了个人的私有时间,从而造成人的时间的异化。从而,时间回归本真的希望就在于现代劳动时间被扬弃的将来,人能够有充分自由的时间自我实现。就如马克思所说的,“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19](P532)只有到那时,人才能感受到心灵深处音乐的强劲回响。

《毛毛》是一部经典,它的经典性不仅在于其美妙奇幻的童话色彩,更为重要的是它透过对时间的哲学思考,揭示了现代社会人的精神危机。可以这样认为,作者以时间作为阐发现代人生存困境的切入点,正契合了海德格尔的“一切存在之理解都必须以时间为其视野”。[14](P1)可惜的是,一种看似清浅、童稚的文体,尽管其中蕴含着值得品悟的深刻哲理,往往被某些自诩成熟、深刻的读者和评论人嗤之以鼻。米切尔·恩德也曾因此而困扰沮丧。他说:“你可以选择从其中任何一扇门进入文学沙龙:监狱、疯人院、甚至是妓院。唯独儿童房的门是被锁上的。”[20]

不过显然的是,初读此书的青少年读者是不能完全领悟《毛毛》其中的深意。如同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一文中所指出的,人们年轻时,由于缺乏耐心、鉴赏能力和人生经验,从阅读中汲取的价值并不多。但这并非让我们放弃年少时阅读经典。“当我们成熟时期重读这本书,我们就会重新发现那些现已构成我们内部机制的一部分的恒定事物,尽管我们已回忆不起它们从哪里来。这种作品有一种特殊效力,就是它本身可能会被忘记,却把种子留在我们身上。”[21](P31)《毛毛》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它能够促使未成年人形成模糊的人生感悟,这种感悟潜移默化地在心中生根发芽,等待下一次重温时绽放异彩。而本文也正是希望通过对故事的时间哲理的分析,确证《毛毛》不仅作为一部童话的深刻性和经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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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Michael Ende and the Critics [EB/OL].2014-09-13.http://www.michaelende.de/en/author/biography/michael-ende-and-the-cri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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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 丽

2014-05-07

宁娴,女,博士,天津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本文受到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项目号:14YJC880047)资助。

I106.8

A

1671-7511(2015)03-009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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