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镜
2015-12-09南帆
◎南帆
出镜
◎南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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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哪个机灵的工程师发明了自拍神器。这个简单的小机械征服了所有的旅行者。海滨,园林庭院,横跨马路的天桥,博物馆大厅,什么地方都有人正在自拍。从挎包里取出自拍杆拉长,顶端夹住手机或者照相机,对准自己调节好的笑脸“咔嗒”一声。这是雅俗共赏的游戏,大人物一样热衷。网络上流传过一张韩国总统朴槿惠使用自拍神器的图片。当初,精明的商人肯定想到了这个小机械拥有巨大的市场,可是,多少人预测到,这个玩意可能产生另一种文化?
很迟我才明白,大多数手机都有自拍功能,自拍神器无非是一种辅助设备。第一次看见手机自拍是在一个嘈杂的餐厅里。邻桌的男士左手精心地撩拨头发,脸部持续地配制各种型号的表情,右边的胳膊竭力伸长,巴掌中的手机对准了自己。当时我心里转过的疑问是,这个哥儿们是不是犯了什么毛病?一起进餐的伙伴开导之下我才明白,自拍如同正餐之前的一碟小菜那么平凡。现在好办了,自拍神器终于让我们的胳膊如愿地加长了一截。
我刚刚在网络上看到一张相片:游人如织的海滨沙滩,一个身穿比基尼的女士弯腰将自拍神器从胯下向后伸出,拍摄自己如花似玉的屁股。沙滩上肯定还有些手持照相机的闲人逛荡,但是,这种事最好不要麻烦他们,以免产生不良误会。许多人即兴地拍下自己的各种相片上传网络,网络是一个视觉的公共空间。无数微博在这个空间注册,每一个微博摆出一堆相片或者几段视频犹如小商贩在跳蚤市场铺开一个地摊。多少人光顾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自拍终于使出镜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出镜曾经是莫大的荣耀,神奇而隆重。报社的记者举起了昂贵的照相机,镁光灯“咔嗒咔嗒”响个不停,个人的形象次日出现于报纸版面的某一个角落,赞叹之声绕梁三日。电视台的记者更为伟大,他们肩扛的那一台摄像机如同一个威风凛凛的火箭筒。摄像机可以长距离地锁定一个人,提供各个角度的拍摄,然后电视台负责将这个人的形象发射到千家万户的电视机里。可以从这些复杂的程序之中看出,出镜是多么幸运的奇迹。一个小官员事先得到通知,他在晚间的新闻节目之中拥有五秒钟的镜头。他迫不及待地打电话通知所有想得起来的亲朋好友,号召他们尽早守候在电视机面前等待他驾临屏幕。现在,自拍神器极大地削减了人们的“摄像机崇拜”。那些影像符号没有多少特权了,我们自己都能生产。昔日那一批神气活现的记者突然有些失落。有了自拍神器,小巧的手机和无线网络片刻之间解决一切。
技术发明又一次不可思议地扭转了我们的生活。照相机或者摄像机让人眼界大开,看看世界吧——一个偌大的世界扑面而来。然而,自拍神器试图让一个偌大的世界侧过脸来,看看我们吧——现在轮到我们当主角了。这时,我们开始端庄或者诙谐地出镜。
看是主体的向外扩张,眼珠骨碌碌乱转,目光贪婪地扑向整个世界。我想起第一次接触地图的激动。通常只能看见一条街道,一幢楼,一座山峰,然而,地图突然将整个世界神奇地铺开,一个巨大的空间浮出纸面。据说,全景画出现于18世纪末的欧洲,这意味着开阔视野的形成。乘坐热气球飘浮在空中纵览远景,登上教堂的圆顶绘制四周的城市,那时的绘画开始崇拜巨大与无限,一心想把世界尽收眼底。然而,时至如今,这种野心逐渐疲惫了。世界是看不完的,天外有天,谁知道天尽头又在哪里?也许,现在是转身看看自己的时候了。不论世界的直径有多大,出镜就是把自己设为圆心。
我看到的一个最新视频是,几个小学生录制下他们与小伙伴之间的口水战。他们在视频之中表情生动地扮鬼脸、吐口水,说一些挖苦对方的刻薄话,做剪刀形手势,如此等等。这些孩子如此熟悉视觉语言的编辑,一个自拍神器就可以造就一个表演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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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钱锺书用鸡蛋与母鸡的关系比拟作品与作者:即使吃了一个不错的鸡蛋,仍然没有必要认识生蛋的母鸡。作者又没有三头六臂,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对于许多人说来,这个观点肯定过时了。他们的阅读就是想追溯到作者,甚至仅仅寓兴趣于作者。
那些睿智的见解或者巧妙的语言修辞哪有一张具体的脸生动?当然,容貌的质量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美女作者的俊俏妩媚必须足够支持朦胧的浪漫幻想,皱纹纵横的老妪不宜公布相片,男子汉气概是帅哥作者的经典标志,掀起衬衫露得出八块腹肌,抽烟冥思的深刻表情可以暂时省略。总之,这是一个视觉的时代,语言的魅力正在急剧衰减。哲学思辨或者深奥的诗令人生厌,夸夸其谈的知识分子正在丧失他们的影响。视觉的时代是身体重新出场的时候,演员和运动员占据了传媒的绝大部分空间。红地毯和绿茵场成为全世界注目的聚焦点。运动场内矫健的身姿开出了天文数字的价格,女演员的脸蛋、乳房和手指头竞相成为保险公司的投保对象,哪些语言产品可以享受这个级别的待遇?某些教授的电视演讲获得了意外的成功,突然晋升为学术明星。然而,所有的人都明白,形象是充当明星的真正资本。讲坛上的表情、音调以及种种肢体语言远比渊博的知识重要。
现在可以提到“颜值”这个新词了。“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非要去拚才华”,据说这是网络语言对于一个人的赞美。顾名思义,“颜值”即指容颜的价值——这种价值可以兑换为各种谋生的资本。现在,的确到了为相貌美学拟定一张价格表的时候了。当然,这种美学算术有点儿复杂。以往这张价格表仅供某些类型的女人参考。既然世界上存有那么多大腹便便的富翁,女人一副天生的好眉眼就不该任意浪费。然而,现在男色消费终于浮出水面,宁泽涛刚刚在世界游泳锦标赛中获得自由泳一百米冠军,人们正在尝试把亚洲第一人的实力与“小鲜肉”的颜值相加,据说得数是五年之内可以挣得到五个亿。一个著名的电视评论员总结出一个计算公式,颜值就是在事业成就的基础上不断地乘以十。由于广告商的垂青,这些颜值偶像的收入动不动就要扩张十倍。之前的李宁、刘翔、林丹无不验证了这个公式。至于那些徒有肌肉而缺少颜值的运动员,他们的厚实巴掌仅仅攥得住金牌带来的有限奖金。
视觉的时代必须拥有另一批文化操盘手。那些哲学家或者诗人及时地转入幕后,导演、摄像、主持人、制片人络绎而至。然而,真正的巨变来源于一个有点儿别致的技术构思:每个人口袋里的手机都附加了拍照的功能。这个技术构思造就了年轻一代的一种特殊习惯——无论遇到台风天气的漫天乌云、街头小贩的火爆争吵还是阳台上一盆仙人掌冒出了新芽,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都是掏出手机拍照。如今,生产影像符号的文化团队空前强大。瓦尔特·本雅明当年引用过的一句话终于成为现实:“未来社会的文盲不是不会写字的人,而是不懂摄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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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在似乎流行另一种舆论:大批热衷于摄影的人正在变为文盲。对于电视台和网络空间的庸俗口味,多数来自印刷文化的老派知识分子纷纷表示不屑。《爸爸去哪儿》这种节目居然可以在电视台热播一时,很难想像印刷文化如此幼稚。没有思想的视觉只能浮光掠影,这种舆论隐含了文字中心主义的观念。一些教授时常回忆一个著名的典故:当年,鲁迅在《呐喊》的自序之中解释了弃医为文的原因。他在生物课的幻灯片之中见到了一群麻木的中国“看客”,这些人正在神情漠然地观看同胞遭受斩首。鲁迅的感叹是,如果丧失了灵魂,茁壮的躯体又有多少意义?与其医治肉身的疾病,不如诊疗精神的创伤。因此,鲁迅放弃了医学,立志做一个解剖国民灵魂的作家。有趣的是,那些心细如发的教授竟然从这个众所周知的典故中挖掘出一个意外的秘密:尽管触动鲁迅的是幻灯片,然而,他从未考虑投身于摄影,或者从事已经开始时髦的电影。这个来自绍兴的知识分子性格倔强。鲁迅愤慨地指控古老的传统是“吃人”文化,同时,他又冥顽不化使用那支落伍的毛笔。鲁迅习惯的毛笔来自故乡的一家笔庄,价格便宜,别名“金不换”。
另一个文雅的知识分子似乎也不那么喜欢影像符号——阿根廷大名鼎鼎的博尔赫斯。据说他仅仅在1969年看过一次电视,因为电视转播的是美国宇航员乘坐阿波罗登月。博尔赫斯家里没有电视机,只得临时向佣人借了一台。博尔赫斯的小说充满拉丁美洲式的奇异想像,例如将一套莎士比亚的记忆当成礼品相互赠送,或者图书馆里藏有一本始终翻不到第一页和最后一页的书,如此等等。《盗梦空间》这一类电影出现之前,如此奇异的想像只能托付给语言文字。或许因为家族遗传,博尔赫斯患有眼疾,晚年失明。不知道这个事实是否有助于解释博尔赫斯对于影像符号的厌倦,长时间面对电视屏幕肯定伤眼睛。另外,也许黑暗之中浮现于内心的语言文字远比照相机定格的那些乏味的表象精彩?
相片无非是机器偶然截取的一个世界片断,脱离了时间和空间,没有气味、重量、连续性和历史气息。一张相片的主题往往是分散的,闪烁不定,必须依赖某些文字解说给予凝聚,譬如拟定一个标题。所以,尽管电视台和网络空间正在重新装修这个时代,知识分子仍然顽强地坚信语言文字远为深刻。他们心目中的“文化”是一个书籍的世界。
那么,现在那个讨厌的自拍神器又一次企图动摇知识分子的文字信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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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弃医为文的典故曾经赢得了许多讨论,教授们称之为“幻灯片事件”。教授们拒绝将这个典故视为一则寓言。斤斤计较的考据癖认定,这是一个曾经发生的历史事件。因此,诸如此类的细节必须逐一考订:幻灯片还是相片?实物保存在哪里?什么时间看到的?《呐喊》自序与《藤野先生》的叙述存在多大的出入?线索分歧的讨论之中,一个有趣的问题逐渐显现:看与被看。囚犯,“看客”,观看囚犯与“看客”的鲁迅,与鲁迅共同观看的异国学生——这些人同时还在窥视鲁迅的神态,西方视野之中“被看”的东方——这已经是萨义德的“东方学”与后殖民理论的议题了。不少人倾向于认为,看意味的是主动,权力,制高点,“刀锋一般的眼神”表明了视线令人恐惧的威胁。被看意味的是被动,接受,他人视野之中的客体,动物园笼子里的老虎只能沦为游客眼睛的玩具。
然而,日常生活的看与被看几乎不存在固定的语义。的确,古代的演员因为“被看”而身份低下,“戏子”之称隐含了不言而喻的鄙视。女权主义者认为,广告之中的女性形象时常制作为“被看”的物体,电影的性感镜头投合的是男性意识的视觉欲望。那些民风彪悍的城市,看与被看时常会铿锵地撞出意外的火花——驾车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往相邻汽车的驾驶室里多看一眼就可能引发一场剧烈的斗殴。“你看我干嘛?”拒绝“被看”的保卫战就是从这么简单的一句开始。当然,还有至高无上的神。所谓人在做,天在看,神没有必要亲临现场,但是,神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必要的时候,神会摇身一变,转换为俗世的行政权力。高速公路的入口,银行的柜台背后,火车站的候车大厅,住宅社区的楼道,不同等级的权力部门是众多监控摄像头的强大后盾。根据福柯的描述,边沁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是行使眼睛霸权的哲学模型,一个硕大的眼球高高在上地凝视监狱每一个角落,所有的囚犯都无处藏身。然而,看与被看同时存在另一套颠倒的评价语汇:鲁迅曾经发狠地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连眼珠也不肯转过去——换而言之,看同时意味了必要的尊重。“重视”一词不是褒义吗?凝聚公众目光的只能是领袖或者名流,普通人多半无法在电视屏幕里找到自己的席位。
也许,古板地设定看与被看的等级犹如刻舟求剑。每一个现场的主题、空间装置以及特殊设计决定看与被看的相互博弈。街头的杂耍艺人或者寻衅滋事的醉汉只能收获鄙视,大剧院聚光灯核心的领衔主演享有特殊的尊荣。后者的威望借助了舞台垫出来的人生高度。许多人都秘密地藏有一个舞台梦。无法征服金碧辉煌的大剧院,那么,自拍神器至少提供了一个镜头之中的舞台。意外的是,传统性格的敦厚、内敛、含蓄与羞涩荡然无存,那么多人抢着把脸伸到镜头面前。这时,自拍神器正在表达一个强大的欲望:“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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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镜的是一副肖像,几个日常生活片断,镜头之中的舞台上演的是什么故事?不就是想让自己漂亮一点吗?那些软件工程师早就洞察到我们的虚荣心。一款称之为“美图秀秀”的软件负责修饰自拍的相片。增大眼睛,拉长身高,削去过于肥大的腰肢,智能手机可以自动完成一切。某些名流的文字自传曾经遭到辛辣的嘲讽。夸大其辞、文过饰非,滔滔不绝的颂扬试图将自己叙述成一代圣人:要么业绩不凡,要么道德完善,要么不加节制地夸耀不凡的武功或者渊博学识。然而,进入网络空间投放自己的形象,许多人显然遵循相近的修辞策略,放肆地纵容美学篡改容颜的真相。当然,“美图秀秀”完成的目标简单多了——美貌可以急剧地提高性魅力的指数。
网络空间的各种图片之中,性主题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各种色情网站寄生于视觉欲望,发达的传播技术甚至制造出一个奇怪的景象:性仅仅是视觉,例如网络空间的祼聊游戏。许多图片环绕于这个漩涡的外围,色情意味稍许模糊——这时的性主题称之为“性感”。搔首弄姿,挑逗的面容和神情,凹凸有致的身材,将脱未脱的服装,这一切无非是制造性感气氛的各种元素。视觉对于性感品味丰富,许多图片不懈地开拓各种另类的性情趣。不久之前的网络出现了一组伤残军人的祼照。残缺的肢体与健壮的胸肌或者饱满的乳房形成了某种特殊的性魅力。另一些性感的图片肯定超出了一般的想像:一具插满了输液和导尿导管的女性祼体,或者,一个全祼的大胖子如同几坨肉摊在床上。那些保守主义者几乎每天都在发出愤怒的感叹:这个时代的眼睛趣味已经如此乖张了吗?!
许多图片令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谁是拍摄者?这些图片的私密性如此强烈,以至于人们不能不猜测:要么源于自拍,要么出自最为信赖的亲密者。因此,这些图片广泛地流传多半得到了本人的授权——许多时候,本人即是发布者。从那些热衷于个人写真集的无名之辈到想方设法泄漏“艳照”的演艺明星,他们的各种借口无不指向一个相同的目的:如何有堂皇理由在公众面前脱下衣服。
权力与财富已经严格地规定了这个世界的等级秩序,一个穷小子几乎无法挑战大亨。然而,性具有扰乱这个等级秩序的特殊能量。七尺之躯的若干器官和旺盛的激素分泌可能骤然冲决井井有条的社会屏障。例如,一副诱人的眉眼通常是一张额外的通行证。出入各种社会场合,推开一扇扇紧闭的大门,美貌远比一份平庸的文字介绍有效。由于相貌在异性组合之中占有的巨大权重,一个面目姣好的底层人士可以瞬间跨越权力与财富的众多台阶,跃入另一个社会阶层。一个大跨度的婚姻桥梁可以轻易地引渡一个家庭,甚至引渡诸多族人。历史悠久的男权中心社会,性的拯救是许多女人首选的生存策略。从古代的君王选妃、豪门纳妾到现今的跨国婚姻、扮演权势者情妇,性能量秘密制造的社会阶层流动从来就没有止歇。
相对于权力与财富编织的世界,网络空间扑杀性能量的防线远为薄弱。许多图片之中的小火苗始终在悄悄地蹿动,片刻之间就会燃成炽烈的一片。这似乎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网络无非是信息交换的集散地,屏幕里的剧情仅仅是虚拟事件,操纵信息的躯体从未离开鼠标和键盘。信息的冒险又有什么关系?这时,空前放纵的暴露癖与观淫癖不断地制造视觉的狂欢。一张性感的图片呼啸登场,各种社会评论、哲学观念或者艺术消息纷纷黯然失色,这显然是自拍神器在网络空间掠阵的秘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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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激进的思想家开始将这个时代形容为“景观社会”。街道,霓虹灯,橱窗,还有无数的图片和影像符号。我们曾经抱怨无所不在的城市噪音,现在,视觉垃圾已经堆积成山。我们每天触目所见的无非是人工景观,大自然的山山水水已经游离出我们的目光范围。当然,我们即是视觉垃圾的生产者。拍照,上传网络空间,这是许多人每日例行的功课。即使是进入医院检查身体,躺上病床之前还要将手机交给同伴——拍下,上传!另一个极端的例子是,一位女性不幸遭遇车祸,浑身是血地躺在马路上。她在第一时间所做的事情是,拿出手机自拍,上传网络。
景观社会的特征是眼界大开。摄像机探入一个双胞胎学校,一下子见到百来对双胞胎。上升到数百米的高空俯拍,镜头之中塞满了寸草不生的断崖绝壁——各种奇观正在制造剧烈的视觉震撼。日常生活之中,无所不在的手机拍摄赋予各种相片前所未有的世俗气息。地铁车厢里争抢座位的斗嘴,当街围殴“小三”,摩托车骑手摇摇晃晃地头顶一张席梦思床垫驰过十字路口,七旬老太太跳钢管舞英姿勃发,如此等等。这些琐细的社会片断没有资格调遣火箭筒一般的摄像机。伟大的摄像机不习惯这些杂碎,犹如伟丈夫不习惯厨房灶台上的活计。有趣的是,这种世俗气息突然敞开了家庭的私密生活。传统的习惯中,家庭影集通常放在客厅角落的一个小桌子上,只有熟悉的客人有资格翻阅。可是,现在的网络仿佛随时直播家庭的日常景象:菜市场买到了新上市的韭菜,下午在卧室的地毯上练了半小时的瑜伽,晚餐有一盘猪脚,家里的肥猫正舒适地躺在书桌上打呼噜,等等。
多数相片无法出现作者的形象。笨重的照相机、摄像机不能倒转过来拍摄自己。因此,自拍神器的主题是视觉文化的“自我”隆重出场。可是,网络空间并没有一场狂飙突进的浪漫主义运动,那些争先恐后的“自我”有些乏味,婆婆妈妈。自拍神器无非造就一些小情调、小趣味,嘟起嘴巴卖萌,伸出剪刀形手势,一件款式新颖的时装,脚踝上一个别致的刺青图案,如此等等。对了,这仿佛是一个奇特的例外——网络空间竟然掀开了讳莫如深的性。作者勇敢地挺身而出充当素材,赤祼的躯体无所忌惮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些大胆的图片背后,人们可以听到甩开禁忌时的快乐尖叫。可是,甩开了禁忌的性似乎不再有更多的内容。故事总是迅速地跌回习以为常的结局,一张双人床就可以轻易地接纳全部情节。
自拍神器的确把镜头对准了自己。可是,出镜的那一张脸平庸无奇,看不出什么。当我们开始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失望的时候,这个简单的小机械终于制造出一个复杂的问题:除了短暂的自恋,还有什么值得搬上镜头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