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之城

◎陈文芬马悦然补白

公主之城

◎陈文芬马悦然补白

从前，从前，城堡里有一个公主，等待着一个王子。

童话故事永远相同的开场词。

在斯德哥尔摩散步总是能遇见一个公主。

历史的公主……

第一个公主：圣悦然与龙

夏天你到斯德哥尔摩来，来到老城的广场，有一口井对着诺贝尔博物馆的大门，门上有诺贝尔的头像，那栋楼叫交易所，是瑞典学院的楼房，瑞典学院夏天不开会，鸽子在广场飞来飞去，那口井有一张兽的脸，从嘴里流出汩汩的水。

那张兽的脸孔，有历史的阴影。你踩在这儿的广场是著名的“斯德哥尔摩血浴”之地，1520年丹麦王克力斯甸二世在这儿宴客三天，之后把吃饭的客人瑞典的贵族全部砍掉脑壳——贵族才有资格砍脑壳，刽子手一刀毙命，不是贵族的教士、乡绅吊死。美丽的广场变成行刑场，血流成河，汩汩流了几天几夜，血液像泉水一样不干涸。

广场附近的楼房都是十七八世纪德国商人盖的美丽房子，红色粉色绿色白色的楼。盖房子的人刻意给楼房刷上不同色彩的漆，好像宴会的女人担心撞衫，你很容易跟朋友在老城广场约会，所有的楼房底层都是咖啡馆餐馆，只要说出什么颜色的楼房，在那儿不见不散。实在不想喝咖啡，那就在兽井或者诺贝尔的脸孔那儿见面吧。

就像特朗斯特罗姆的诗《狂暴的广场》，每个欧洲城镇的广场负载千百年的历史。

站在广场会想起古斯塔夫·瓦萨国王的名言，“瑞典人永远不忘记血浴（Blodbadet）的屈辱”。瓦萨是瑞典君王继承制度建国起始的君主。瓦萨以前的瑞典王是贵族选举选出最贤能的人来继承王位，这是维京人的民主政治。古斯塔夫·瓦萨是头一个由儿子继承王位的国王，以后他所有的孩子都当了国王，瓦萨王朝是瑞典君主史上最大的王朝。然而，瓦萨王朝创始的契机却来自于有着灭族屈辱的斯德哥尔摩血浴。

谁也不知道古斯塔夫·瓦萨究竟长什么样子。很多画像跟雕像都是日后的想像：碗盖剪齐的刘海、齐耳的头发，大眼、浓眉，非常强壮的身体，我见过的几座雕像都露出浑圆的膝盖，即使穿着斗篷配有令牌，硕实的膝盖跟小腿的形状，似乎都在说明他是个脚踏实地的霸王。奇怪的是，你随时想起瓦萨的名言，这句话几乎巩固了君主制度的江山，可是在老城看不见瓦萨形象的任何影响力。

研究首都文化的专家、瑞典学院院士佩尔·魏思特拜里回答我的疑问说，老城外头边沿有个很小的岛“贵族院”，有站得很高很挺的瓦萨雕像，说实在瓦萨对贵族不是那么好的，城里看不见他的像并不奇怪。

这段历史得从卡尔玛王国说起。

1397年，丹麦、瑞典、挪威还有芬兰、冰岛、格陵兰有各自的执政王、独立的法律，当时六国在瑞典的卡尔玛开会发起“卡尔玛联合王国”。联合王国的形成是为了制衡整个北日耳曼地区的海上商船“汉萨同盟”城市的力量。那时候欧洲小国的政治力量远不如商船城市联盟的商业力量。然而，汉萨同盟到了十五六世纪力量越来越小，而卡尔玛联合王国内部之间也不平静。

15世纪下半叶瑞典的王叫伊力克（Erik），此时丹麦军队与海上势力最为强盛，瑞典境内有许多丹麦的佣兵。那时瑞典王只想保持平静，避免被丹麦并吞。

凶猛的战争发生在1471年，卜隆克山战役。现在首都有一家美丽的“贵族百货”（NK）公司。当时是一块高地叫卜隆克山（Brunkeberg），一百多年前为了城市平整的风貌，才把整座山岭炸成平地。盖了百货公司以后，斯德哥尔摩才迈入现代城市，气象一新。

丹麦的国王克力斯甸一世亲自带领军队，坐了快船兵临斯德哥尔摩城下。丹麦王自己带来的军队不多，多半是德国、荷兰、瑞典的佣兵，从登岸一直打到卜隆克山，山岭成为主要的决战场。

这时候斯德哥尔摩的城主思甸·斯图尔（Sten Sture，死于1503年）出来应战，他统领的军队极为凶悍，把丹麦海军杀个片甲不留，克里斯甸一世被斯图尔的射枪队，以枪箭神准击中脸颚，打得丹麦王只剩六颗牙齿，捂着脸回了丹麦。

斯图尔打了一场空前的胜仗，震惊世人，他利用这次大捷，给自己打造了历史上无可撼摇的英雄形象。

1483年，斯图尔聘请德国吕贝克著名的雕刻家诺德克斯（Bernt Notkes）为他创作了一座“圣悦然屠龙”的木雕。

吕贝克是汉萨同盟时代的大商城，诺德克斯肯定是一个名扬四海的名家，他立刻就搬到斯德哥尔摩居住，变成斯城的居民，在雕刻完成以后还担任造币局的局长。1497年他回到吕贝克居住，直到1509年去世。

诺德克斯可能想像不到在他死后五百年，他的作品在欧洲成为最美丽的一座屠龙雕像，那个作品本身有一股神圣的力量，变成瑞典王国最重要的象征，重要程度超越古斯塔夫瓦萨王朝所有的象征。

英语的“圣乔治”在瑞典语是“圣悦然”，德语是“圣戈然”。《圣经》上没有乔治这个人。“圣乔治屠龙”却是跨越东方与西方一则有关基督文明信仰的最好的故事，遍及欧洲与俄国所有的文明遗产，每个地方的匠人与艺术家用各种不同的雕像图像印刷，将乔治屠龙变成基督信仰共同的神话与美感的象征。

乔治真有其人，是一个土耳其的军官，因为信奉基督，又善于领兵，得到许多重要人物的信任。乔治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以后就成为反基督势力的受害者。乔治受刑时被折磨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死成，群众看见乔治死去的过程，反而开始相信基督的神圣力量。

圣乔治的故事变成一个传说。一条大龙挡住了城市的河流，人们轮换着去跟恶龙打交道才能得到水，每次都得牺牲人命。终于轮到要公主牺牲时，圣徒乔治出现，以不可思议的神力举剑杀死了龙，救回了公主，也解救整个城市与人民。

雕刻家做了几年，1489年雕刻作品完成，在大教堂揭幕。木头是很硬实的橡木，圣悦然的脸孔是照着斯图尔的面相刻画出来的，他长得很俊美，有书生的气质，而那条大龙伸展着麟爪姿态栩栩如生，全身穿佩金色盔甲的斯图尔正举起剑准备刺向龙，这时战士座下的骏马以后脚跟稳稳挺立举起前蹄，奔腾向前，战士需要勇气与智慧的刹那……圣悦然举剑，平静凝视着大龙。

圣悦然全身的盔甲涂金漆，战马的配饰十分的华丽，马的额头有金漆的独角，马肚子的两侧，一面刻画圣母抱着襁褓当中的耶稣，另一面是耶稣的成人像，雕饰底下缀着流苏。

斯图尔化成圣悦然屠龙神话的英雄，雕刻家也把他的妻子英格宝（Ingeborg Tott）的脸相化成一个公主的形象，做成木雕，以一个小型的木雕金漆立像站在屠龙大雕像的侧面。公主的面孔俊秀淡丽，身穿华服，袍裙卷起，头戴王冠珠链。

斯图尔很可能是一个深富文化修养的将才，他以雕刻家的作品重新诠释乔治与龙的意义。在中国文化中“龙”象征着吉祥、帝王的权力；西方的“龙”却代表邪恶的力量，斯图尔自己成为屠龙的圣者，所杀的“龙”剑指着瑞典的强敌“丹麦”，而“公主”表面看好像只是斯图尔的妻子、他所挚爱的女人，其实象征着斯德哥尔摩这座城市。“乔治屠龙”这个故事有着强烈的童话与传说的成分，透过诺德克斯的艺术精工，斯德哥尔摩大教堂成为一个文学的圣堂。

“大教堂”是斯德哥尔摩的政治宗教中心，但是斯德哥尔摩作为首都的地位还有一点模糊，瑞典王族需要受教育的地点在往北八十公里的乌普撒拉，那儿是一个更大更好的城市，有伟大的高耸尖塔的乌普撒拉大教堂、有贵族与传教士的学术传统。而斯德哥尔摩当时的居民群聚在一个很小的岛上，地形是天然良港，有商业条件，14世纪才开始发展。所谓的“大教堂”跟许多著名的教堂比较起来实在不大，教堂数百米之外有一个比它大又宏伟的德国教堂。当时的老城住着许多德国商人，德国教堂就好像租界的宗教中心，大家紧邻住在一起分享“国际化”的生活，也许就是这种复杂的住民关系，斯德哥尔摩是个“公主之城”的形象化就越来越鲜明。

历史的光荣跟屈辱往往互相呼应，连续不断。

1518年丹麦王克力斯甸二世带着军队打到斯德哥尔摩，年轻的斯城城主思甸·斯图尔（1493-1520），打败丹麦王，成为新的英雄。1471年跟1581年两个守城的城主都叫思甸·斯图尔，同名，没有血统关系，头一个斯图尔本来的姓氏叫“夜与日”，不知何故改姓。

1520年，丹麦王再度打来。当时丹麦王带了六七千士兵，很多是佣兵。

斯图尔的军队有一万人，在斯城附近的梅拉伦湖边集结，1月19日斯图尔被丹麦的大炮击中膝盖骨，马车立即将他送往欧斯颂救治，2月3日斯图尔死了。

5月，斯德哥尔摩的居民推举斯图尔的妻子、二十六岁的克丽丝蒂娜（Kristina Gyllenstierna，1494-1559）带领全城军民抵抗丹麦侵犯，丹麦王亲领军队从东南西北四面挺进，克丽丝蒂娜英勇抗敌成功——克丽丝蒂娜十七岁嫁给斯图尔，一直追随斯图尔的军队打仗，斯城的粮食非常充足，丹麦军队堵在城外依然打不下来，丹麦王考虑战争必须早点解决。

斯图尔死后，丹麦王认为不宜久战，开始用心理战术。他给克丽丝蒂娜写信，承诺很多事情，只要斯城军民接受丹麦王成为他们的国王，让丹麦王进入斯德哥尔摩加冕，他就赦免所有因为战争的纠纷，保留瑞典人的财产，大家和好相处。

9月7日丹麦王从南门进城，在老城举行丹麦王加冕成为瑞典王的仪式，宴请瑞典贵族宗教人士，大吃大喝三天，宴会当中忽然把大门关起来，逮捕贵族与主教乡绅，贵族砍头，不是贵族的吊死。接着到坟墓掘出城主斯图尔的尸体，跟被砍头的贵族一起焚烧完了。

瓦萨国王（1496-1560）

当斯德哥尔摩“血浴”瑞典的贵族被屠杀殆尽时，一线生机出现在远方。

1519年丹麦王跟瑞典王谈判，丹麦王要求瑞典王送五个人到丹麦表示和谈的诚意，古斯塔夫·瓦萨是五名特使中的一名。五个人去了以后立刻被送进监牢。瓦萨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他从监牢里逃出来，走路到德国，在路上遇到汉萨同盟商船的商人，一起回到瑞典。

瓦萨决定去卡尔玛看一看情况。卡尔玛当时守城的城主已战死，由城主贵族的寡妇守城。寡妇劝瓦萨立即离开，要是丹麦王知道瓦萨在此，一定开战；也劝瓦萨不要到斯德哥尔摩，避免斯城再遭毒手。

当时丹麦王的耳目很多，若是通报瓦萨的消息可以得到巨大的赏金。瓦萨决定去达兰那。那儿矿区的农民非常恨丹麦人，他们欢迎瓦萨到来。从1521年起瓦萨带领达兰那由农民组成的军队征战丹麦的佣兵部队，逐步在各地取得成功，第二年已经打到斯德哥尔摩城外，1523年的6月24日丹麦军队全面撤退，瓦萨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斯德哥尔摩。

当时有个专门写古斯塔夫·瓦萨国王故事的作者，把瓦萨如何打回斯德哥尔摩的故事编写得十分传奇。最精彩的章节在达兰那。

丹麦军队来追捕瓦萨的时候，有一个农村的妇女从厨房的窗子看见军队追来，就把瓦萨放在地窖，然后用酿啤酒的大桶子盖住地窖得以掩护，以后瓦萨就滑雪到挪威去讨了救兵回来攻打丹麦。这个传说使得每一年春天，达兰那会举办一个九十公里长的国际滑雪比赛。

后来的历史学家从留存的达兰那农庄老房子形式考证当时的厨房没有窗子，那个妇女不可能看见追兵来了。另外，瓦萨国王应该是搭马车离开达兰那逃到挪威讨救兵，再折返达兰那杀回斯德哥尔摩。

可是传说故事很迷人，连著名的当代油画家佐恩都画了一张瓦萨滑雪出城的作品。

古斯塔夫·瓦萨以无比的英雄才干光复瑞典，赶跑丹麦人。他的学识非常平庸，年轻的时候，没有学会拉丁文，连乌普撒拉大学都不肯收他当学生。建国以后，瓦萨为了扩大王国的国有财产，以独裁的力量将天主教的财产收归国有，由国王决定信奉路德教派为国教。史家认为，瑞典早早信奉基督路德教派，平民教徒尤其是家庭妇女的识字能力高过欧洲其他国家许多。

古斯塔夫·瓦萨国王执政的大半时间在乌普撒拉，不在斯德哥尔摩。随着斯德哥尔摩城市人口与经济规模的发展，17世纪下半叶，斯德哥尔摩终以港口的天然形式取胜成为首都。大教堂的“圣悦然屠龙”变成永恒守护瑞典人民的形象。

1911年，圣悦然与龙的木雕翻造成一座青铜大雕像，放在老城的商人街往东长街的广场，1913年完成公主的青铜像，尺寸放大许多，仰视公主的头冠、披泻的长发流缀看得更清楚。“圣悦然与公主”成为首都的守护神，每当瑞典国王加冕与王储大婚都在大教堂，在圣悦然屠龙的雕像之前完成仪式。

2015年3月下旬，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过世，我们恰巧不在瑞典。从网络消息得知托马斯的葬礼在大教堂举行，心里感到十分安慰，这象征着托马斯以瑞典“人民的诗人”、国族英雄的形象载入历史。

第二个公主：维京人的公主

斯德哥尔摩成为首都的历史太复杂，我决定再讲一个简单而隽永的故事。

公元8世纪。丹麦国王的权力比瑞典大得多。

那时候“瑞典”的意义还没形成，有一个丹麦王看上维京人的公主，公主的名字叫卡拉卡（Kraka）。卡拉卡长得很漂亮，听说人也聪明。

丹麦王惊艳于卡拉卡的美丽。他要娶卡拉卡，可他想知道公主到底有多聪明。

丹麦王出了一个题目，要卡拉卡夜里到城堡来见他。

“不准穿衣服，又不准裸体。”

“需要带随从，随从不是人。”

夜晚月亮高挂时，有一条小船在城堡外头靠岸。

摇桨的船夫把小船泊好，公主一个人上岸。

丹麦王守着城堡望着窗外。

当公主走得越来越近，就着月光，王看清楚了。

公主穿着一袭渔网，牵着一条狗，摇摇摆摆走来。

卡拉卡先做王的妾，生了两个孩子，过了几年成婚成为王后，过了幸福快乐的一生。

在斯德哥尔摩的卡拉广场附近的卡拉街，立着一尊卡拉卡的裸体雕像。雕像并不巨大，公主身形浑圆，伸展四肢，一如一个可亲的女子，有着蓬松美丽的华发。她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她欢欣伸展天然的体态，真是一个可爱的公主。

马子曰（马悦然曰）——

杀龙的骑士真是个好汉，保卫瑞典首都的寡妇也是个了不起的妇女，可是文芬所讲的故事中，据我看最可爱的人物还是又美丽又聪明的少女Kra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