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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歌剧

2015-12-09孙频

天涯 2015年5期
关键词:米老鼠蝴蝶结头盔

孙频

三重歌剧

孙频

又是那个熟悉的梦境。

银子般的月光落在那条大河里,碎成千万块月亮,瓷器一般静静地冷冷地沉在河底。河对岸高低起伏的芦苇黑黢黢的,在月光下的影子颓败阴森,像一片河流对岸的坟地,似乎里面正埋藏着千百个死去的梦境。那些妖娆的水草在河底如蛇一般轻盈地滑过,触碰着那些梦境的白骨。身后追赶他的巨大黑影忽然消失了,四周只有他一个人。他恐惧地站在岸边,看到河流深处漂来了什么东西,渐渐地,他看清楚了,那缓缓浮动的是一个苍白的人形,小船一般顺流而下,直至他的脚边。他身体里愈发充满了恐惧,在梦中,他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发出的声音,快跑,快离开这里。可是,他动不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直到清晰地看到了水中的那张脸。那是一张死人的脸,漂到他脚下的是一具苍白冰冷的尸体。月光落在那张脸上,他认出了它,他无比惊恐,想往后退,可是脚好像被焊住了,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月光像雪一样往下落……

欧阳升大口喘着气从梦中逃了出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他先看了看日历,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他得到公园去。

一个小时之后,扮成米老鼠的欧阳升出现在了公园里。他受雇于一家游乐园,以米老鼠的形象在星期天接待公园的游客。他穿着燕尾服,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打着红色的领结,头上戴着两公斤重的米老鼠头盔。他身边还站着另一只米老鼠,这是一只女米老鼠,比他矮一些,穿着红斑点的裙子,头上还戴着一只巨大的红色蝴蝶结。蝴蝶结像只真蝴蝶一样在阳光里雀跃着。

两只米老鼠在公园里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伸出白色的手掌和游人们打招呼。小朋友们尖叫着跑过来抱住米老鼠合影,有的大人也凑过来,米老鼠便把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歪着头,用白色的手指打出一个大大的“V”字。米老鼠的动作越是笨拙,游人们越是高兴,欧阳升从头盔里望出去,每个过来合影的游人脸上都有一种一模一样的喜气,好像是上帝一视同仁地刻在他们脸上的,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欧阳升还在他们脸上读出了一

种优越,一种和小猫小狗小花小草在一起时才会分泌出来的优越。毫不设防,朴素但愚蠢。是啊,他们于宇宙万物中提前修炼成人,虽说受尽各种做人的苦,但到了这些动物植物面前还是不能不得意。因为他们自恃要比它们高级,谁让他们是人呢,就算他们有一天死了重归洪荒,那也是要装在一只精致的匣子里才入土的。而这只精致的匣子就叫文明。其他动物怎么能和他们比?它们不是被更大的动物吃掉就是腐烂于山野之中做了肥料。现在,他们抱着这两只米老鼠合影的时候,脸上绽出的就是这种优越。可不是,米老鼠本来就不是人嘛,最多只能算作老鼠。

欧阳升在头盔下面无声地冷笑着,残忍地看着这两只米老鼠,它们确实憨态可掬,为了取悦游人,不时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做出各种滑稽动作。但他觉得那些动作根本与他无关,它们只能属于米老鼠,绝不是一个人身上长出来的动作。如果这些动作长在一个人身上,那多么可怕,简直像身上长出了邪恶的毒蘑菇。不过他很放心,所有的人眼中只看到了一只米老鼠,绝不会看到被活埋在米老鼠身体里的他。他仍然笨拙地摆手,摇头,穿过一拨又一拨的游客。一时间他也有些恍惚,他怀疑此时到底是他以一个人的意志支配着一只米老鼠,还是一只米老鼠的意志支配着他的人形。

头盔里很闷,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却不敢摘掉那只头盔,一旦摘掉头盔他就会现了原形,他就会瞬间变成一个人。不要说他自己,他相信就连那些抱着他拍照的游客也会吓一跳的。他们当然知道这米老鼠是人扮的,只不过他们心里需要的是一只米老鼠而不是一个人。他突然变回人形只会让他们尴尬吧。那只女米老鼠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好像怕不小心走丢了一样,她的红蝴蝶结在风中一跳一跳的,真像极了那个迪斯尼里的童话世界。

快到中午了,游客越来越少,两只米老鼠还在公园里一前一后慢慢走着,不时还有小孩冲他们尖叫,他们则像国家元首一样慢慢向他们挥手致意。再往前走是一片空地,空地上箍着一圈人,像只桶似的,桶里传出了歌声。男米老鼠犹豫了一下,便向着那只桶走去,女米老鼠紧随其后,步履不稳,像个怕走丢的小姑娘。两只米老鼠往人群里一站,探着老鼠头看里面的热闹,周围的人见忽然挤进来两只米老鼠看热闹,都吓了一跳,纷纷为它们避让出一个缺口。埋在米老鼠下面的欧阳升此时忘记了他是一只米老鼠,他的人形复活了,暂时遮蔽了那只该死的老鼠。

桶中央站着两个盛装的女人,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龄小些,都化着浓妆,看上去像戴着两只面具。只听年轻的女人拿着麦克风说,我要感谢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是著名歌唱演员某某某,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然后她对着年长些的女人夸张地伸开双臂,好像在异国突然遇见了一个久别的亲人,年长女人还回了一个殷实的拥抱,两个女人就这样在一桶人的围观下抱了又抱,抱到后来把眼泪抱出来了。她们入戏很深,先把自己感动得涕泪交流。只听年长女人说,你是妈妈这么多年的骄傲,妈妈终于看到你出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欧阳升明白了,这是一个过气的女歌星来公园里为她继承衣钵的女儿做宣传来了。他想,真会找地方,居然来公园里?大约是因为没有场地费不说,闲人还多。

只见那做母亲的女人穿着一件短到大腿的小旗袍,腰上赘肉丛生,被旗袍勾勒出几大圈,像肥大的戒指一般套在腰上,她戴着大号钢丝胸罩,恨不得把两只胸送出二里之外,女人露着大腿挺着胸,自恃看起来最多只像女儿的姐姐。旁边的女儿穿着露肩小礼服,上面露下面露的,母女俩站在一起倒像是开了熟肉铺子,满是荤腥味。女儿又嗲着嗓子说,下面我要和我的妈妈为大家演唱歌剧《图兰朵》。

……东边小山冈上,鸟儿啼声凄凉,春天看不见花和草,冬天盖满了雪和霜……四面八方的王孙才郎,人人向往图兰朵公主,她的美貌就像天仙一个样。春天的花儿只为她开,秋天的明月只为她亮……

一段唱罢,女儿继续煽情,今天我有一件特殊的礼物要送给我亲爱的妈妈。说完她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变出一束玫瑰,然后她手捧玫瑰对着人群说,你们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送我妈妈玫瑰花,这是我替她的男人送她的,她的爱人也就是我的父亲在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自从他去世之后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她再没有收到过一朵玫瑰。今天,我把这些玫瑰补偿给她。

母亲接过女儿手里的花开始流泪,给女儿煽风点火。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老女人开始跟着唏嘘。做女儿的继续给大家催眠,我拿什么来回报我的母亲啊,只有用我的歌声,所以我这第一张专辑就是献给我亲爱的妈妈的,也是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的。欧阳升想,连隐私都兜售了,也可怜得很。还差一句没说出来,你们就买我一张专辑回去听吧。看这架势,这母女俩今天不把积压下来的光碟促销出去是绝不会罢休的。这时又听母亲发表感想,谢谢我的歌唱家女儿,谢谢她的爱,我相信她今后会走得更远更好。欧阳升实在听不下去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在公园里搞了个促销,她那五音不全的女儿已经飙升为歌唱家了。在这搞促销和那卖电磁炉卖人寿保险的有什么区别?当然了,人家是二代,就像鸭子的孩子会浮水,歌唱家的女儿一生下来就是歌唱家。

这只米老鼠晃出了人群,那只女米老鼠也紧跟上,身后的桶又合上了,桶里继续唱歌。欧阳升不得不佩服这些闲人,看来从古至今最不缺的就是闲人,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时候已经中午了,天气越来越热,两只米老鼠找了一处偏僻的凉亭坐下来休息。看看四下无人,男米老鼠便把头盔摘了下来,露出了欧阳升那个头发半白的头,其实他今年才不过二十五岁,头发竟白了一半,这白头发给他身上强加了些小老头的气质,仿佛是一只钝了的银器,没有人打磨,也就由它锈着。他像刚从水底爬出来一样,吸了两大口空气,然后对着身边的女米老鼠说,你还不摘?女米老鼠摇摇巨大的头,蝴蝶结一颤一颤的。欧阳升松松脖子上的领结又说,先摘了吧。女米老鼠又摇头,欧阳升忽然便没好气地吼道,不摘拉倒。

现在他摘了头盔,但身上还穿着米老鼠的燕尾服,看起来倒像是刚从什么中世纪的晚宴上撤退下来的散兵游勇,旁边却坐着一只女米老鼠,一个人和一只米老鼠坐在一起,看起来愈发显得像童话,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从哪个时光漏洞里不小心漏出来的。欧阳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面包,边往嘴里塞边撇嘴说,碟卖不出去居然跑到这公园里来搞促销,也真是可怜。我看这也算是比较可怜的二代了吧,但凡有点能耐的富二代官二代,谁还用跑到这公园里来丢人败兴,人家早飙着名车去撞人了。这世道真越发到处是铜墙铁壁了,有钱人生下的是有钱人,穷人生下的是穷人,演员生下的是演员,司机生下的是司机,捡破烂的生下的是捡破烂的。每个人一出生就有个轨道,想游出这轨道有多难啊。

他说着掰了一块面包递给身边的女米老鼠,女米老鼠摇摇头,他又扯了扯脖子上的领结,忽然满脸愠怒地吼道,你不吃也不饿?女米老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不饿,你吃吧,早晨出来时候吃得多。头盔下面发出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只是喑哑浑浊,听不大清楚。好像她正躲在几道厚厚的墙里面说话。

她死也不肯摘下头盔,好像她的血肉已

经横竖和这只米老鼠长在一起了。她安心而祥和地把自己的血肉埋在这只老鼠壳里,岿然不动地坐着。不远处是母女俩嘹亮的歌声,已经从《图兰朵》跳到《托斯卡》了,正好做了这米老鼠的背景。歌声因充满欲望而寒光闪闪,在她身后徐徐点燃,状如莲花。她坐在这莲花里形容高大肃穆,一只异常高大肃穆的米老鼠,佛像似的。他情知她是觉得待在这老鼠的身体里面更安全,也就不再勉强。

午后的阳光慵懒迟钝,发酵之后的花香黏稠而微醺。他朝远处看了看,搓掉手中的面包屑站了起来,重新把头盔戴上了,然后向前面的草地走去。他又恢复成了一只米老鼠,恢复成老鼠之后他居然走得比做人更大摇大摆,从容之气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他本来就是一只老鼠似的,只不过刚才是假装成人了。就像那灰姑娘一般,做人只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幻觉,午夜的钟声一旦敲响,便要变回原形。女米老鼠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他走得更快了些,后面的米老鼠有点跟不上了,便小跑步地跌跌撞撞跟着他。

他耳朵里听到了她跑步的声音,却一刻也不想停下,似乎一旦停下就会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啃噬掉。路上游人不多,但还是会有人冲他打出一个傻逼的“V”字,要和他合影。他心里骂道,真以为你在美国的迪斯尼乐园啊,雇了两个廉价的米老鼠便哄住了一片傻逼。他不搭理那些想和他合影的人,只管大步往前走,后面的女米老鼠也只好跟着他。他走得昂首阔步,看起来像只气度轩昂的米老鼠。

走过草地又绕过两棵槐树,他还是在往前走。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他忽然觉得停不下来了。就像有两只巨大的手正在背后推着他,他不敢回头,却清晰地感到了那两只手的力量。他走得越来越快,甚至有些步履踉跄了。绕过那两棵槐树,他忽然看到前面是一片湖。湖水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碎银的光泽,熟悉而诡秘。湖的对面是一丛荒芜的芦苇,芦花像一种喑哑的符号一样寂寞地在空中飞着。

他无端地感到了恐惧,可是他还在大步往前走。在某一瞬间里,他忽然有一种感觉,好像他一脚踩进了一个熟悉的梦境里,那月光下的大河,那妖冶神秘如坟地一般的芦苇,还有那背后追赶他的巨大黑影。他又一次听到了它的脚步声,它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甚至都听到了它的心跳声。举目四望,周围只有他一个人,这月光下的河边只有他一个人。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没有人能听到他在说什么。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不敢回头。

在那一个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放学回家的夜路上就是这种感觉。那时候上学放学的路上都要经过一片桃树林,桃树林里有一座小屋,里面住着一个老人。每天晚上放学路过桃树林的时候他都会看到树林里的那间小屋发出的灯光,突然有一天他晚上路过这里的时候发现里面那点灯光没有了。整个桃树林瞎掉了,黑黢黢的,树影横斜在夜空下,看上去异常狰狞。以后连着几天他都没有看见那灯光再亮起来,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向那林子走去,他想看看那位老人究竟还在不在了,是不是生病了。可他越往里走越害怕,就那短短一段路上,他脑子里出现了千奇百怪的画面,也许老人是病倒了,还也许,他推开那黑黢黢的门,看到的是一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还或许,那屋子正蛰伏着什么可怕的鬼怪,它吃掉了老人,现在正等着他进去。最后,当他离那扇神秘的门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停住了,再不敢往前走一步。他与那扇黑暗的窗户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忽然掉头就跑。他一口气逃出了桃林,又一口气向自己家冲去。

一路上他都不敢回头,他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跟着他,但是一路上他

都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咚咚,咚咚。那黑暗中的影子似乎就在他的身后贴着他的脊背,只要一伸手就会把他的脖子卡住。他又想起了传说中的话,人的肩膀上各有一盏灯,晚上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的时候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灯就灭了。他几乎要被那种巨大的恐惧吞噬完了,他只有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往有灯光的地方跑。等到终于跑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无论怎样,学还是要上,还是每晚都要经过那片桃树林。那片树林里的小屋再也没有亮过,而他,每晚快走到桃树林边时,便开始给自己不停打气,不停告诉自己不怕不怕,什么都没有。他越是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心里便越是觉得一定有什么跟在他后面。终于要经过诡异的桃树林时,他深吸一口气,像跳水一样一头扎进了这段黑暗里,然后开始屏息狂奔。身后那恐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毛发倒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快跑。就这样,身后那鬼魅的影子跟了他好几年,直到他开始上初中,上学不需要再经过那片桃树林了。而他也从来没有见到他身后的那张脸。

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有什么看不见脸的怪物正追着他赶着他,他又是一步都不敢停留。前面就是湖水,不能再往前走了,他便转了个方向,沿着弯弯曲曲的湖边继续快步走,几乎要跑起来了。女米老鼠仍然跟在他后面,她叫了他一声,他听见了,可是他既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她破碎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像鞭子一样抽到了他的背上,抽到了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上,于是他又一次感到了一种新鲜的疼痛。他就像又一次站在了那黑暗中的桃树林边,他又一次要从那里经过,那恐惧本身就足以杀死他几次了,可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再一次屏息,闭上眼睛,做好狂奔的准备。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身后呼唤他的声音渐渐稀薄渐渐破碎,它正像一块冰一样化去。

一阵微风拂过,传来了远处的歌剧声,踩着这歌剧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级一级地上升,像圣咏颂里那最后一个高音的攀登,上升上升,最后他成了一个金光闪闪的音符飞翔在了这渺远的歌剧声里。就在这时,他清晰地听到了背后噗通一声,那是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的声音。如深夜里河边的桃树上掉下了一只烂熟的桃子,闷钝地毫无挣扎地掉进了水里。

他从那歌剧声中掉下来,缓缓回过头去。

正在草地上坐着休息的人们看到奇怪的一幕,两只米老鼠正绕着湖边竞走,它们好像正在玩一种只属于老鼠界的游戏,又好像是一只在逃而另一只在追。不管怎样,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又不收门票。忽然,人们看到,跟在后面的那只女米老鼠掉进水里了,眼尖的人清楚地看到,在她掉进水里的一瞬间,她头上的红色蝴蝶结在阳光下划了一道鲜艳的弧线。

正在附近休息的人们都朝湖边跑来,这时候那只男米老鼠已经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欧阳升那张惨白的脸。水里的米老鼠正在挣扎,很显然她不会游泳,奇怪的是,她掉进水里之后还是没有摘掉自己头上那两公斤的头盔。那头盔正带着她迅速向下沉去。穿着老鼠燕尾服的欧阳升盯着那水中的米老鼠愣了两秒钟,似乎他根本不认识那水中挣扎的究竟是谁。忽然,他好像终于从一场错综繁冗的梦中醒过来了,他睁大了极度惊恐的眼睛,嘴唇上没有了半点血色。他冲那水中挣扎的米老鼠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扔掉头盔。但那水中的米老鼠还是没有摘掉头盔,头盔像只锚一样正驮着她向水底驶去,她头顶的那只蝴蝶结已经湿透了,伏在头盔上像一只刚刚死去的蝴蝶。

欧阳升忽然尖着嗓子号哭起来,他的声

音又尖又寒冷,像伤口一样晃动在空气里。他冲着人群号哭着,快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人群里显然没有会游泳的或者是没有乐于助人者,只是围观着却不见有人下水。水中的米老鼠已经没顶下沉了,水面上最后浮动的是几个气泡和那只濒死的蝴蝶结。

忽然,穿着燕尾服的欧阳升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显然他也不会游泳,他在水里胡乱挣扎了几下就喝了一口水,他也开始下沉了。人群中终于出现了乐善好施又识水性的人,两个男人先后跳进了水里,分别向水中的两只米老鼠游去。其中的一个男人抓到了欧阳升,托着他的下巴向岸边游过来。岸上的人们集体嘘了一口气,另一个男人扎进水里捞出了那只已经沉下去的女米老鼠。他抓着她的衣服使劲扯掉了她头上那只坚不可摧的老鼠头盔,下面终于露出了一个人的头颅。岸上的人们集体倒吸了一口气,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的头颅。女人紧紧闭着眼睛,已经没有了呼吸。

远处的歌剧声缓缓爬过来,爬到了这具穿着花裙子的尸体上,像一种奇怪的抚摸。

欧阳升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异。母亲带着他没有再结婚。母亲是环卫局的清洁工人,每晚八点就上床睡觉,凌晨四点起床开始打扫马路,风雨无阻。欧阳升放学路上最怕的一件事,就是遇到正在扫马路的母亲。所以,他永远是全校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学生,这样他就可以避免和其他同学一起遇到母亲。

欧阳升尽管学习努力却并没有惊人的天赋,所以只考取了一所二流高校,学了一个最万金油的专业。大学四年他一年只回一次家,为了节省车费。这四年里母亲扫了四年马路,他上了四年学。然后,毕业。他和所有的大学毕业生一样,下了流水线,被盖戳验收,然后排向了社会,批发零售随他们。很久以后他还一直记得大学毕业前夕一位老师对全班同学说的一句话,她说,同学们,从毕业这天起,你们的苦难才真正开始了。真是魔咒。

在大城市灰头土脸地混了三个月,考研考公务员考银行,地球上所有看似有油水的职位他几乎都参加了一遍,他愣是一个都没考上。在一个小公司混了几天,除了被老板压榨剩余劳动,还要在每天早晨一钻出地下室,就赶往公司和所有的员工拉住手唱那支万年咸菜的《团结就是力量》。每次唱那支歌的时候他就恨不得再死一次,于是他只把嘴一张一合却不发出任何声音,结果被老板发现了,炒了他。他站在大街上想了又想,终于卷起铺盖回了生他养他的小城。

回去了才发现,比大城市更残酷的是,小城市的各种职位几乎都是世袭的,老子走了还有儿子,儿子走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以至于无穷,愚公移山似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几乎所有的坑都已经被占满了,他只能站在坑外羡慕那些坑里的萝卜。他决心自己创业,他要改变命运,他要靠两只手吃饭。母亲拿出了所有积蓄支持他创业,半年之后,血本无归,他赔光了所有的钱。二十五岁了,没有谈过恋爱。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会跟一个没有钱没有工作的男人结婚,除非她是脑子进水了。欧阳升?这名字起的,真是打满了阶级烙印,怎么没干脆给他起个欧阳发财?放眼望去,如果他想拥有一个叫编制的东西,如果想有一份旱涝保丰收的工作,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等母亲退休或者是……死了之后,他便可以继承她的这份工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娃娃会打洞。他狠狠想,谁编出来的,真他妈是天才。

又一番挣扎之后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游乐园扮成一只老鼠招揽游客,一天七十块钱。反正别人也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一只米老鼠。当从经理嘴里得知游乐园还

需要一只女老鼠的时候,他母亲立刻便跟着报了名。于是,他们领了两身米老鼠的衣服,两只米老鼠的头盔,一男一女,女的还打着个红色的蝴蝶结。

他们穿上了米老鼠的衣服出现在了公园门口。于是,欧阳升和他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取代他们的是两只米老鼠。

原来城市的凌晨四点是这样的。

穿着环卫服戴着口罩的欧阳升站在凌晨四点的光线里犹如站在了一颗陌生的广袤星球上。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两辆豪车的影子疾驰而过,大约是夜生活刚刚结束的富二代要归巢了。梧桐的叶子踩着晨光像驾着马车一样一片一片往下落,那些叶子,有黄的,有绿的,有褐色的。落在大地上像件千疮百孔的衣服,他一脚踩上去便听到嘎吱一声,是很深处的骨骼裂开的声音。凌晨四点的光线也是奇幻的,那些光线仿佛是从世界尽头升起来的,花瓣似的一层层绽放,再一层层凋零,那抹金鱼红很快被玫瑰红代替了,然后玫瑰红凋谢了,天边出现了一片肃穆清冷的鱼白色,好像那是黑暗中出现的一个裂缝,新的一天就要从那里出生了。他久久看着这凌晨的天空,启明星高悬在头顶,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它摘下来。

他踩着嘎吱嘎吱的落叶一寸一寸扫着马路。因为几乎还没有行人出来,整条马路看起来异常空旷,它像条丝带一样正载着他向渺远的地方飞去。这时候一辆汽车疾驰而过,把路边的一汪积水溅到了他身上,他立刻便从那飞翔的丝带上掉了下来。他站定了,直直看着前方,其实前面是什么,都不需要走过去他就能一眼看到头。如果他将来有一个儿子也像他这般平庸,并没有什么惊人的天分,那他已经提前知道他儿子的命运了,无非是将来继承了他的清洁工工作,就算混得好一点不再扫马路了,那也离不开环保系统。而他的孙子如果同样平庸,那便只能世袭他父亲的位置。于是一个清洁工家族就这样被代代传承,完好无损地保存下去了。

他停了下来,仰望着天空。这么多年里,每个凌晨四点的天空和启明星都被母亲看到了吧,它们像亲人一样在每一个凌晨陪着她,陪她扫完一条又一条马路。这条黢黑寂静的马路是属于母亲一个人的山洞啊,没有人知道这山洞里有多少秘密,而他并没有和她商量就擅自闯进了她的山洞,窥视到了她所有的秘密。

忽然他又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梦境,在月光下的河流里漂到他脚下的那张苍白的死人的脸,他看到了,那张脸就是他母亲的。他按住胸口,闭上眼睛,努力想从这张脸面前绕过去,就像是要拼命绕过童年那片黢黑的桃林。他快步跑着,企图什么都不要看见,然后他又一次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那追赶他的脚步声。他气喘如牛精疲力竭却终于站定了,他命令自己,缓缓回过头去……那天,在公园里,他为什么要向湖边走去?他知道母亲跟在后面却为什么一定要走到那湖边?……那在身后追着他的影子又一次现形了,他却看不到它,他只知道一定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中盯着他,正与他对视着。猛然,他浑身一颤,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找工作无望时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哪天我要是突然死了,你就可以顶替我了。就像一棵草死了,别的草才能长出来。

他在这母亲的山洞里彻底迷路了。他四处张望四处谛听,想听到任何一点点声音,但什么都听不到,于是那响在他回忆里的声音愈加清晰,简直要从他的脑子里蹦出来再活过来了。那天,他在那沿湖拼命往前走,耳朵里却一直捕捉着母亲在后面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急促慌乱踉跄,突然之间,它在他身后停

住了。然后便是扑通一声。他一转身便看到了那只掉在水里的女米老鼠,她都来不及摘掉那只老鼠的头盔,还是她……根本就不打算?也许,也许,那黑暗中的影子这么多年里也一直在追赶着母亲吧。

远处不知道是谁在唱歌,他一惊,仔细听着,居然是歌剧《图兰朵》,……四面八方的王孙才郎,人人向往图兰朵公主,她的美貌就像天仙一个样。春天的花儿只为她开,秋天的明月只为她亮……是公园里那位过气的歌星母亲在唱吗?不,这声音这般熟悉,分明是他母亲的声音。音阶在一个一个抬高,他紧紧闭着眼睛,踩着这飞翔的音阶,朝着凌晨的天空仰起了脸,很大很大的泪珠从他脸上一颗一颗地滑落下来,落在了满地的枯枝败叶上。

欧阳升猛然惊醒,浑身哆嗦,四周一片漆黑,显然还是半夜。他伸手摸摸自己躺在哪里,好一会才确定是躺在他的床上,不是站在马路上。这么说,他做了不止一重梦,是梦又套着梦,他在从一层梦里走进另一层梦里,然后又是更深的一层,如果醒不过来的话,他整个晚上都要跋涉在那巨大蜿蜒的梦之山洞里了。

可能是做梦太多的缘故,头很沉,他摇着头使劲晃了晃,这时候眼睛开始适应周围的黑暗了,猛然间,他坐在那里又是一哆嗦,黑暗中,他忽然看到了一只挂在墙上的米老鼠头盔。那只头盔睁着空洞的眼睛,安静而诡异地看着他。他摁了一下身边的电子表,黑暗中浮出了一个绿色的液晶数字,两点二十分。这个时间母亲应该还在睡觉,她要到四点才起床。他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门没有关,一推就无声地洞开了。他站在那里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光着脚走了进去。床上是空的。被子叠得很整齐,洗旧的床单上落满灰尘。

很久都没有人睡过的样子。

就在这时他猛然看到在母亲的床头也挂着一只米老鼠头盔,那是一只女米老鼠,眼睛空洞安静,头上还戴着一只红色的蝴蝶结。那蝴蝶结正无声地绽放在午夜的黑暗中。

孙频,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三人成宴》,长篇小说《绣楼里的女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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