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天来临

陆荃

1

我出生得晚，错过妈妈的初春启蒙，所有知识都是从兄姐口中听来。

譬如，风大的时候，不要吓得紧缩，要勇敢随风飘扬;你越紧缩，反而容易吹落。

还有，每晚睡前一定要仔细净身，摇落身上任何可疑物，绝对绝对不能让虫卵在身上过夜，不然你长出虫来，将被众人唾弃。

上面这两条都浅显易懂，但是这个呢？

早上的阳光要尽量正面吸收，下午阳光则要以背面对。

为什么？我问隔壁的十五姐，她不知道，斜对面的十六哥说：“十七妹你问题真多！”

离我最近、跟我最要好的朱九妹说：“管他呢，反正照哥哥姐姐的交待做，应该没错！”

朱九妹虽然离我最近，跟我最要好，但我们并不同枝。他们那枝短，她生得比我晚，却排名九妹。

我们这枝不但长，且历史悠久，我们姓赵，别问我为什么，反正你前面的哥哥姐姐全姓赵，你就跟着姓赵。

我叫赵十七妹。

我跟朱九妹都是末叶，暴露在枝丫的最末梢，风来时摇呀摇的有点恐怖。

但是末叶也有末叶的好处。

每天天一亮，妈妈第一个醒来：“孩子们起床啦，暖暖身子准备吃早餐啰！”她努力地将水份及养料从地下土壤里抽取运送上来，“让末叶的弟弟妹妹们先吃，他们最需要长大。” 妈妈一边运送早餐，一边慈爱叮嘱。

这就是末叶的福利之一。

妈妈天天从早忙碌到晚，供给我们生长必需，再加上我们这棵树有数百个兄弟姐妹，所以她不可能有空单独教育我们每一人。

这工作便落到每个枝丫的龙头大哥哥大姐姐们身上，他们许多都接受过妈妈的初春启蒙教育，再把他们学到的知识传播给后面的弟妹。

因为我们赵枝长，我离大哥大姐们太远，因此我学到的是经过中间的小哥哥小姐姐流传过来的三手知识，有时候我怀疑这其间是否有了误传。

譬如，那些关于秋天的种种传说。

听说秋天来后，天气会变得很冷，我们每晚都会冻得睡不着。

还有，所有的树叶，甚至整片天空，都会变得像火一般红。

我出生时浑身淡绿，现在中绿，大哥大姐们深绿，放眼望去也一片绿，我问朱九妹：“你能想象自己变成红色的样子吗？”

她摇摇头，但是他们朱枝的大哥大姐们也是这样说的。

听说秋天来后，妈妈将冬眠，无法再供养照顾我们。

但你听着，还有更可怕的：等秋天来后，我们都将枯萎凋落。

我实在无法想象，真的数百个兄弟姐妹，一起哭声震天地飘落地上死去吗？

况且，妈妈失去了我们，不就变得全身上下光秃秃……那还算一棵树吗？

朱九妹也跟我一样怀疑，可是从赵钱孙李到袁柳包史，每根枝丫都有这样斩钉截铁的恐怖传说。

虽然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无法证实。

尽管如此，在秋风中哭泣飘落，仍是我们许多兄弟姐妹的共同噩梦。

2

一天早餐时妈妈温柔地警告我们：“孩子们，秋天就快来了，从今天起妈妈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提供充足的水分及营养，你们要有心理准备，秋天就快来了！”

因为四周仍然风和日丽，且大家已不再那样迫切地需要营养，妈妈的警告只让我们害怕五分钟，很快我们恢复早餐时惯有的嬉笑吵嚷。

“我说侏儒弟呀，我看你惨了，秋天来时你一定第一个枯萎！”王八弟嘲笑朱十弟。

朱十弟吓得脸色惨绿，身子颤抖，他和少数最近才冒出来的新叶子，都发育不全长得特小。

“十弟，别听这王八蛋胡说！” 朱九妹气忿道。

“你骂谁，你这笨猪妹！”

我赶紧加入骂局：“你不姓王？你不排行第八？那不是王八蛋是什么？”

这王八弟平时最爱惹事生非霸凌幼小，是我们这附近出名的讨厌鬼。

“王八蛋、王八蛋，王枝上头有个小八弟，名叫王八蛋！”我跟朱九妹拍叶合唱我们编的王八谣。

王八弟气得前摇后摆，挤出身上的黏汁朝我们这边喷，我跟朱九妹躲开了继续唱。

“哎哟哟，这样明目张胆侮辱我们王枝，还算同根生吗？我说隔壁朱枝赵枝的哥哥姐姐们，你们不管教一下自己的弟妹，我王六姐就不客气啰！”

王六姐这个大八婆，专喜欢越俎代庖“管教”别枝的弟妹。

十三姐一听也不甘示弱：“有人那么闲，为什么不先管教自己枝上老作怪的小王八！”

然后一旁的陈十五姐也开口帮助要好的王六姐，就这样熟悉的朱赵对抗王陈的早餐舌战又开场。

直到前面的龙头大哥大姐听见吵闹出声制止：“亲爱的弟妹们，你们没听见妈妈刚才说的吗？秋天就快来了，这时候大家应该更加同心协力相亲相爱才对，怎么反而吵起架来，待会儿让妈妈听见了岂不伤心？”

龙头大哥大姐的话没人敢不遵从，大家随即住口，但我还不甘心，偷偷把身上的一枚虫卵朝那王八蛋甩去，让他长虫被蛀光枯萎最好！

谁知道过后没几天秋天便突然到来，霎时风雨飕飕，天地一片萧瑟。

春夏也偶有坏天气，但这不同，一连两天疾风寒雨不曾消停，冻得大家全忘了要随风飘扬的训诫，只顾着缩紧身子打哆嗦，等太阳再次露面天气回暖我们才发现，朱十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

没有我们想象中戏剧化的枯萎，只是在黑暗中悄悄消失，前一晚他还在那儿，隔天一早已没了。

然而正当我安慰伤心哭泣的朱九妹时，前面传来更惊人的消息：王六姐不见了！

顿时我跟朱九妹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怎么会……几天前她才生龙活虎骂人骂得吐沫横飞……

和她最要好的陈十五姐哭得泪人似的，连十三姐也抹泪自责：“谁知道像她那样强健活力的人竟也会……早知道，那天真不该为了点小事跟她吵架。”

“孩子们，多吃点早餐吸足营养，才能够对抗秋天的寒风。”妈妈一边辛苦运送早餐，一边温柔地安慰鼓励我们。

但一反往日早餐的热闹喧哗，大家垂头丧气沉默不语。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跟我一样想着：原来不只是发育不全的小叶子，秋天一来，谁都有可能一夜之间突然枯萎凋落！

往后几个礼拜天气晴朗，大家松了口气，但我们却明显注意到白天越来越短，晚上越长，也越冷了。

然后一天醒来，我瞧见朱九妹竟然变了色，不是传说中的火红，而是一种像褪了色的黄，我正不知要如何跟她开口，却见她脸上有种欲言又止的犹豫神情，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我自己也一样黄了。

妈妈安慰我们：“孩子们别怕，秋天树叶变黄是正常现象，只要注意多喝水没事的。”

然而妈妈自己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天一亮就第一个清醒，大声招呼我们吃早餐，现在许多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妈妈就懒洋洋地打起盹来了。

“妈妈是不是开始冬眠了？”朱九妹悄悄问我。

我否定地摇了摇头，但心里想着，如果妈妈真的冬眠了，是不是代表着我们全将枯萎的传说是真的？

3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餐时的嬉笑热闹已成历史，现在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大家紧缩着身子放眼四望，在彼此的眼神中无言地庆幸：又逃过了一夜。

然后你发现四周的兄弟姐妹，又有谁在黑暗中悄悄阵亡。

秋天才来不过几个礼拜，我们赵枝上的兄弟姐妹，就走了三分之一，这还算好的，许多枝丫只剩不到一半。

前天晚上我和隔壁的十五姐在寒风中打着哆嗦谈话，突然一阵风起，只听她惊呼一声。“怎么了，十五姐，你没事吧？”我忙问。

然而黑暗中再没有回答。

就这么突然，这么轻易。我想起从前想象的秋天枯萎：数百个兄弟姐妹齐声哭泣着飘落地上──那么戏剧化，那么幼稚无知。

但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我还在枝头，我还有跟我最亲近最要好的朱九妹。

寒夜里我和她拥抱取暖，风来时我们牵手勇敢飘扬，互相鼓励：绝不要垂头丧气轻言放弃，我们要同心互助熬到春天的重生！

是的，重──生！

这是最近唯一一件让大家兴奋讨论的新闻。听说在前不久的一场风暴中，妈妈曾鼓励地说：“孩子们，不要怕苦轻易放弃，若能熬到春天再来，就能变回翠绿，重新再活另一个春夏，大家要好好努力坚持呀！”

我虽然没亲耳听见妈妈说这话，但上个礼拜妈妈尚未完全冬眠，中午还短暂醒来时，曾微弱地说：“孩子们，别害怕别放弃，妈妈还在这里陪伴你们……孩子们，春天再见了，记住妈妈永远在这里陪伴你们！”

这可是我亲耳听到的，难道不是春天重生的间接证据？

我一定要坚持到春天来临！

天晴温暖时我和朱九妹一起观赏秋天奇异的景致，从前我们放眼望去无止境不变的绿，如今四周叶落过半，我们可以看见远方山上一簇簇美丽的颜色，艳红、霞红、橙黄……

原来秋红的传说并不假，虽然我跟朱九妹都只是寒碜的黄而已。

“没想到秋天竟然这么美。” 她叹道。

“是的，这么美……却也这么残酷。”我说。

但朱九妹却又道：“多希望能飞去观赏这么奇妙的美景！”

我一听吓了一跳：“难道你放弃了？我们说过要同心互助坚持到底的。”

虽然朱九妹立即微笑着摇头安慰我，但她的笑容却是那样微弱疲倦。

下一场风暴来时我和朱九妹照例牵手随风飘扬，突然一声惊呼，我转头看见她身体与枝丫间出现一道裂缝。“别怕，我会抓紧你，风暴就快过去了。”我安慰。

“放开我吧，不然你也会跟着离枝！” 朱九妹流着泪说。

“不，不，我绝不放开你！”我大叫。

“放手吧，让我在生命的最后，飞去看看秋天的美丽。”

我感到朱九妹放开了我的手，虽然我仍努力地抓着，但她从我手中渐渐溜走。

“朱九妹不要，不要放手！”我哭泣着狂叫。

“赵十七妹别伤心，再见，再见了！”

她微笑着朝我说，瞬间已嗖的一下被风卷走，但她没有飞上天去看美丽的秋天，却很快落到不远的地上，加入那一堆已凋零的兄弟姐妹中。

“朱九妹！朱九妹！”

我声嘶力竭不断大喊，但回答我的只有风的怒吼。

4

朱九妹走后我万念俱灰任风吹袭，整天浑浑噩噩似梦似醒，仿佛自己也已被风吹落，加入地上的朱九妹及其他兄弟姐妹。

直到听见有人不断呼叫我的名字。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温暖晴阳的早上，发现自己仍在枝头。

叫我的是附近枝丫上的一片残破老叶。

我眨眨眼，心头一片混沌迷茫。这人是谁，怎么知道我名字？他离我这么近，怎么我却不认识他？

“赵十七妹，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昏沉沉睡了一个礼拜了！”他又说。

霎时我吃惊地发现，这沧桑老叶竟是以前跟我和朱九妹三天两头吵架的王八弟！

“你怎么会……”

我本想说你怎么会变得这么苍老，还好我及时低头看见自己也差不多的模样，住了口。

“赵十七妹，我们是这附近剩下的最后两片叶了！” 王八弟告诉我。

我放眼四望，发现妈妈树上只残留寥寥无几的兄弟姐妹，而我跟王八弟果然是附近的硕果仅存。

我看见远方山上，那些色彩缤纷的红叶也落了一大半，但山顶围了一圈白色的雪，更增添一种萧索的美。

“我记得龙头大哥大姐说过，若山上积了白雪，就表示春天快来了！”王八弟充满希望地说。

我点点头，似乎也记得听过这样的话。

“若熬到春天来临，我们是不是就变成比龙头大哥大姐更资深的大大哥大大姐了？” 王八弟问。

我想象自己置身一大群刚出生吱吱喳喳的新绿小弟妹中。“赵大大姐，再跟我们说一个秋天的故事嘛！” 他们吵嚷撒娇道。

我忍不住灿烂地笑了。

对面王八弟突然说：“赵十七妹，我很抱歉，自己曾经是那样一个令人讨厌的王八蛋，现在孤零零一个人我才发现，有兄弟姐妹陪伴互爱互助是多么幸福的事，从前我错了，请原谅我，接受我的道歉。希望你能让我代替朱九妹成为你的好友，像你们从前那样在风暴中互相鼓励绝不放弃。”

我不禁感动地流下泪来：“八弟，我也跟你道歉，我自己也有许多不对的地方，我不该叫你王八蛋，也请你原谅我，让我们从现在起成为好友，一起互助互励，坚持到春天来临！”

然而往后几天，每当远眺山上白雪红叶的美丽景色，朱九妹的话却一再浮现心头──多希望能飞去观赏奇妙的秋天美景呀！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也升起一股同样的强烈欲望。

我真的那么希望熬到春天，再重新活一次相同的生命吗？

还是我应该勇敢地放手，飞去好好体验这奇妙的秋天美景？

我心中的念头翻来覆去，有时候非常勇敢，有时候又害怕极了……

当下一个风暴刮起时，八弟在对面不断鼓励：“十七妹，不要怕不要灰心，风暴很快就会过去，春天就快来了！”

然而，我发现自己内心澎湃出一股振叶飞翔的冲动。

还记得朱九妹随风飞舞着对我微笑着说出的话：“赵十七妹，别害怕，勇敢去追求你心中真正的希望，你知道我永远永远陪伴在你身旁。”

我流下泪来，奋力往上奔跃。

“十七妹，不要、不要放弃呀，我们不是说过要一起坚持到春天的吗？” 八弟着急地朝我大喊。

但我已乘风飞上了天空，我转头朝他笑着喊道：“再见了八弟，你一定能成功坚持到底，等春天来后别忘了跟新弟妹们述说所有秋天的美丽故事哟！”

说完我转身朝远山飞去，朱九妹，咱们手牵手一起去遨游这美妙的秋天吧！

图·魏 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