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籽之歌
2015-12-08顾抒
顾抒
雨天的所有事都是一团乱麻。
一股湿漉漉的霉味从屋檐垂下来,慢慢爬进屋里。雨打在长满苔藓的地上,圆圆的积水是一枚枚绿色的铜钱。我呆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仿佛上面会开出粉红的莲花似的,然后我爬到床上去数钱。
钱包里只剩下三个硬币。
这意味着,明天将交不出钱,而我则会完蛋。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偏偏响了一声。
是余曼文发来的消息吗?我下意识地想把手机关掉,却又不敢。
手指一点点移到按键上,打开了它。
“快来救我。星然。”
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串陌生的号码,看来是发错了。
星然是谁?如果我有能力救一个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不先救自己呢?
到给零花钱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月,但是我一个月的零用钱还不及余曼文买东西的一个零头,还是晚上硬着头皮向爸妈要点钱吧。
雨“哗哗”地下着,白粥吃在嘴里也没什么滋味。
爸爸说古人讲究“食不语”,我们家吃饭一向是不许说话的。其实,即使不在吃饭时,我们也不怎么说话。
但今天爸爸突然对我说话了。
“你过来。”他正在看一张报纸,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到他身边。
“这个成语怎么解释?”爸爸指着报纸上的一个成语问我。
灯光有点暗,是“韬光养晦”四个字。我见过,这会儿却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我忘了。”
“忘了?”爸爸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
“我去查词典。”我赶紧说。
“不用了。”爸爸抬起头,“你上次考得怎么样?”
“一般。”我低下头。
“一般是什么意思?”
“三十几名。”
“三十几名还好意思说一般?”妈妈插上一句,“我们天天起早贪黑,你呢,连你爸爸问个词都不懂……”
不,我也懂得很多别的成语啊——但妈妈正在发火,我不敢应声。
这时,我的眼前却出现了余曼文的那张脸,她右耳戴着一个骷髅耳钉,嘴角微微下撇。
“学校给我们订了新的练习册,明天要交费。”
明知不是时候,我也顾不得了。
“交费?怎么又交费了?”妈妈气道,“交了那么多费,你学成什么了?”
“还是得交啊。”爸爸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们拿了钱给我。
虽然达不到余曼文的要求,但总比没有好。
第二天还是暴雨,下不完了似的。
我东躲西藏,下午放学时,到底还是在体育室后面的回廊被余曼文她们堵住了。
“想跑?”她冷笑道,“学校就这么大,你跑得掉吗?”
交上钱以后,余曼文就没有像往常一样扇我耳光,也没有抽走皮带,让我拎着裤子回教室,只是把我推倒在烂泥地里就离开了。
我总算松了口气——她没有计较钱的数目。
这时,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
我担心余曼文又杀个回马枪,一骨碌坐了起来,掏出手机。
“我在体育室等你。星然。”
又是那个发错消息的人?看起来,对方好像也是个学生。
体育室就在旁边,这会儿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我有点好奇,不禁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地上堆放着豆腐干一样的体操垫和一筐筐的皮球。
我的衣服还没干,于是跳上体操垫,躺在那里,呆呆地望向体育室的天窗。天上落下无数雨点,仿佛一支支小箭,密密簇簇地朝我射来。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我闭上了眼睛。
这份安静是难得的,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天渐渐黑了,并没有任何人来,我终于爬了起来。准备回家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垫子的一角,咦,那里有一张小小的照片。
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单眼皮的男生,那男生正在冲着镜头笑呢,那笑容是如此生动,让我不禁伸手碰了碰照片的表面。
虽然是雨天,看到这样的笑,心情也变得明净了一点。
我把照片放进口袋,走出了体育室。
扭开门锁,家里的气氛阴沉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爸照例不在家,只有妈一个人,正坐在那里择菊花脑,屋子里都是气味。
“我回来了。”
“你还回来干吗?”妈冷冰冰地看着我。
“又怎么了……”
我摸着书包上挂着的一只毛绒狗,脚尖也并到了一起。
“成绩不好也就罢了,现在又学会撒谎了啊。”
“什么?”
“别装傻充愣,你爸和老师通过电话了,学校没订什么练习册!”妈把菊花脑一扔,气呼呼地站了起来,“说吧,你把钱花去了哪里?是不是交了坏朋友?”
坏朋友?
我想起了余曼文,可是我和她根本不是朋友。
但妈甚至没有注意到我衣服上的泥。
“说了你也不会信的。”我说。
妈扬起手想打我,我就像面对余曼文一样闭上了眼睛,但她没有打,而是坐着哭了起来。
“你说我们养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你们想有什么用?”
我反问了一句,关上房门。
在妈断断续续的哭声里,我打开日记,想写点什么让心情平静下来。
“星然”,不知不觉中,我竟写下了这个名字。
有一天,一个孩子在草丛中捉虫子时,遇见了一只刺猬。
刺猬面向一株忘忧草站着,口里念念有词。
“小刺猬,你叫什么名字啊?”孩子问,“我叫星然。”
“我不是刺猬,”刺猬认真地答道,“我是一个仙人球。”
“但你是褐色的啊。”星然说。
“看,我有刺!”刺猬抖开了全身的刺,想要吓唬星然。
星然只好回家了。
后来,星然又遇见了刺猬。
这次,刺猬面向一株三叶草站着,口里念念有词。
“小刺猬,你叫什么名字啊?”星然问,“我叫星然。”
“我不是刺猬,”刺猬严肃地答道,“我是一只豪猪。”
“但是你那么小。”星然说。
“看,我有刺!”刺猬抖开了全身的刺,想要吓唬星然。
星然只得回家了。
第三次遇见刺猬时,刺猬面向一株月见草站着,口里念念有词。
“小刺猬,你叫什么名字啊?”星然问,“我叫星然。”
“我不是刺猬,”刺猬坚定地答道,“我是一枚海胆。”
“但你会游泳吗?”
“看,我有刺!”刺猬抖开了全身的刺,想要吓唬星然。
这一次,星然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你!”
刺猬打开礼物,那是一面珍珠手柄的镜子。
“我不是仙人球、豪猪和海胆,而是一只刺猬。”它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喃喃道,“谢谢你,星然。”
刺猬再也不用祈祷了,它摘下忘忧草、三叶草和月见草,送给了星然。
写完这个故事后,心里好过了些。这时爸爸却回来了,一脚踹开了房门。
我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到口袋里,求那张照片借我一丁点力量。
但爸爸喝醉了,他只是朝屋里看了看,低声咕哝了一句就走了。
墙角的镜子宛如黑洞,吞没了我的身影。
我没料到,这笔钱所带来的安宁很快就破碎了。
几天后,我就收到了余曼文下周过生日的通知。
去年生日她们去水上乐园狂欢,用的就是抢来的钱,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今年又会发生什么呢?我也不能再去欺骗爸妈了。
上课了,我还在考虑这件事,被英语老师提问时竟把“驴子donkey”译成了“猴子monkey”,惹得大家笑了半天。
连续一周,都是魂不守舍。直到周五,我穿过教学楼时,看见一个男生在那里张贴社团海报,他跳下凳子退了几步查看效果。
是机器人制作小组的活动海报。
咦,其中一个人的笑容,竟与我捡到的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看我停下脚步,直愣愣地注视着海报,旁边的男生疑惑地问道:“怎么,贴歪了吗?”
“哦,没有。”
我正想走开,一转脸,却发现照片里的人正站在我面前。
“那就好。”男生笑了,放心地拍了拍手,三步两步跳上了楼梯。
原来,他是真实存在的,还参加了机器人制作小组。
这件事让我开心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下午放学前,余曼文的同伙出现在我面前,说他们数过了,上次给的钱不够,连着生日的,一共是1000块。
“怎么会有那么多?”我惊呆了。
“活该,谁让你不一次交齐!”
“我真的没有——”
“下周一起给,不然饶不了你!”她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朝我挥了挥拳头。
1000块对余曼文也许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不啻是个天文数字,爸妈一个月的工资也没多少,何况他们还在为我骗钱的事生气。
向同学借这么大一笔钱是不可能的,再说我也从不问人借钱。
我倒在操场的草地上,摸着胳膊上的旧伤,心想,这次恐怕是躲不过一顿揍了。
回到家,妈照旧在择菜,菊花脑换成了茼蒿。
“我回来了。”
她没应声。
我回到屋里,取出日记本。
海报上的笑容浮现在我脑海里,多少给了我一点暖意。于是,我提笔写了起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
因为公主生了重病,不能出远门,也没有笑容。国王下令其他人也必须这样。
所以这个国家的人都不敢出远门,也没有笑容。
只有一个名叫星然的孩子例外。
星然在树林中奔跑,在大海里游泳,望着天空发呆,快活极了。
看见一只动物、一朵花、一株小草,他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国王的卫兵们去抓他,但星然比他们跑得更快。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呜——呜——”
“谁呀?”星然问道。
“我是一粒草籽。”一个非常细小的声音哭道,“我的伙伴们不见了。”
“我会找到它们的。”
星然说完就出发了。
在树林中奔跑时,他对正要放下脚的大象说:“等一等!”
从大象的脚下,他救出了一枚草籽。
在大海里游泳时,他对张大了嘴巴的鲸鱼说:“等一等!”
从鲸鱼的嘴里,他救出了一枚草籽。
望着天空发呆时,他对向下俯冲的老鹰说:“等一等!”
从老鹰的爪中,他救出了一枚草籽……
星然把找到的草籽都种在土里,春天发芽,夏天抽叶,到了秋天,每一粒草籽都结出了一个音符。然后他带着这些音符去了王宫。
“我能治好公主的病。”
卫兵们都嘲笑他,但国王说:“让那孩子进来试试吧。”
星然拿出草籽结出的音符,把它们串在一起,变成了一首世界上最好听的歌,送给公主。
公主一听到这首草籽的歌,病就好了,露出了笑容。
“草籽怎么能变成这么好听的歌呢?”公主问道。
“哪怕是一粒最小的草籽,也有属于自己的声音啊。”星然答道。
从此,这个国家的人都自由自在,笑容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