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标记“够了”的语境特征及语用功能

张宏国

一、引 言

近十年来，学界对“X了”结构的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进行了较多考察，并取得了可观的研究成果。例如，彭伶楠探讨了“好了”的词化、分化和虚化问题①彭伶楠:《“好了”的词化、分化和虚化》，《语言科学》2005年第3期。;刘红妮分析了非句法结构“算了”的词汇化和语法化问题②刘红妮:《非句法结构“算了”的词汇化与语法化》，《语言科学》2007年第6期。;刘晓晴、邵敬敏③刘晓晴、邵敬敏:《“罢了”的语法化进程及其语义的演变》，《古汉语研究》2012年第2期。、管志斌④管志斌:《“得了”的词汇化和语法化》，《汉语学习》2012年第2期。和张宏国⑤张宏国:《“够了”的语义演变与语法化》，《语言教学与研究》2014年第4期。也分别研究了“罢了”、“得了”和“够了”的语义演变和语法化过程。

这些“X了”的个案研究都在不同程度上指向一个结论，即“动词+体标记‘了’”可词汇化或语法化为话语标记，如“行了、算了、掰了”等就是由“动词+体标记‘了’”词汇化或语法化而成的话语标记。在语法化进程中，虚化为话语标记的“X了”结构具有较高的主观化程度和不同的交互主观性。李小军指出，“好了”的使用可以有效拉近言谈双方的心理距离，具有较高的交互主观性⑥李小军:《语气词“好了”的话语功能》，《世界汉语教学》2009年第4期。。李慧敏进一步认为“好了”与“行了”交互主观性的差异源于言谈双方的人际关系，前者属于平等关系，后者则基于非平等关系⑦李慧敏:《“好了”和“行了”交互主观性对比研究》，《汉语学习》2012年第2期。。

本文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简称CCL)为语料来源，重点考察话语标记“够了”所处语境的特征以及在言语交际中具体的语用功能。

二、话语标记“够了”的识别

在现代汉语共时平面，“够了”使用频率很高。我们从CCL语料库中分别摘录几例如下:

(1)陈茹说:“15万够了，我手里还有几个钱。”(豆豆《遥远的救世主》)

(2)小杨说:“再搬一套棕四亚就够了，一共五套。”(豆豆《遥远的救世主》)

(3)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三文钱一个钉;从前的钉，这样的么?”(鲁迅《风波》)

(4)“够了，别唱了!别唱了!”女人终于忍无可忍，喊道。(尤凤伟《石门夜话》)

例(1)中，“15万”是表示数字的具体概念，作主语，动词短语“够了”作核心谓语，表示“数量达到了”。例(2)中的“够了”与例(1)语法功能相似，但其主语“再搬一套棕四亚”是一个动词短语，表示行为动作，是个抽象概念。例(3)中，“够了”和动词“活”形成“V够了”构式，“够了”可视为动词“活”的补语，说明动词“活”的极限程度，可推导出“不想活了”之义。例(4)中，“够了”是一个话语标记，具有连接前后话语的功能，表达了说话人特定的语气和态度。

上述四例中的“够了”具有不同的语义和语法功能。我们需要把话语标记“够了”和其他的用法区分开来。根据学界对话语标记基本特征达成的共识①刘丽艳:《作为话语标记语的“不是”》，《语言教学与研究》2005年第6期。，“够了”用作话语标记时具有以下特点:首先，“够了”具有承接前后话语的功能。在例(4)前文中，“二爷”丝毫没有倦意，谈兴不衰，说完一番话后，又哼起“不稀奇”歌。在此背景下，“女人”喊“够了”，是对“二爷”话语做出的反应，表达了内心十分不耐烦的情绪。“够了”的后文“别唱了”是一个否定表达，且以重复的形式对“够了”起到了语境作用，进一步明确和加强“够了”所要表达的语气。其次，如果省略掉“够了”，后续话语“别唱了”语义仍然明确，句法合理性不受任何影响。第三，“够了”出现在句首，用标点符号隔开，有明显的停顿，具有独立的语法性，显示出强烈的语气和较高的调值。

话语标记“够了”经常出现在句首，但偶尔也出现在句子的中间和结尾处②在CCL语料库中，我们检索出一些从外国文学作品中翻译过来的例子，其中一些“够了”用作话语标记时，出现在话语中间或结尾处。例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出现两例:“‘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恼怒地反复说，‘请你们别折磨我!够了，你们走吧……我受不了!……’”;“他(彼得·彼特罗维奇)对索尼娅说:‘我不再追究了，事情就这样完了，结束了。够了!’”鉴于是译著，译文可能会受到原文结构影响，因此在分析过程中，本文没有将这些例子考虑在内。。例如:

(5)“你，亲爱的人!愿意自己的丈夫死吗?你愿意年轻轻的当寡妇吗?够了，这些太可怕了!春玲，我心上的花!打仗的人有的是，少我一个革命一样成功”。在孙若西倾诉衷肠的同时，春玲的心里很快燃起熊熊的怒火。(冯德英《迎春花》)

(6)谢丽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她冲动地说:“杀了人还要验明正身么?还要检验一下刀口的图案美不美么?够了!”(李佩甫《羊的门》)

此外，话语标记“够了”要与省略结构中的“够了”区别开。语言表达的经济性或省力原则使得在一定的上下文中用作谓语的“够了”省略成光杆形式。交际双方利用已知信息可以完整处理被省略的信息，从而不影响交际的顺利进行。

(7)洛寒说:“现在做成三十只大木筏，每只上面可坐二十五人，合计能装七百五十人左右。若是不够用，还可以做几只。”张一化说:“够了，足够了!”(李文澄《努尔哈赤》)

(8)“够了，这三枝就够了。”鸣凤欢喜地说。(巴金《家》)

例(7)和例(8)的“够了”均不是话语标记，而是用作谓语，分别省略了主语“三十只大木筏”和“这三枝(花)”。省略结构中，“够了”的语法功能和语义对于句子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三、话语标记“够了”的语境特征

话语标记传递的不是命题意义或语义意义，它们不构成话语的语义内容，而是为话语理解提供信息标记，从而对话语理解起到引导作用③冉永平:《话语标记语的语用学研究综述》，《外语研究》2000年第4期。。话语标记“够了”具有独特的程序性意义或语用功能，而这种语用功能又会受制于“够了”所处的各种语言性和非语言性语境因素的制约。前者指的是在交际过程中“够了”所依赖的上下文，即“够了”的前言后语。后者指的是“够了”所依赖的各种主客观因素，包括交际时间、地点、话题;交际双方;交际方式;与话语结构同时出现的诸如手势、表情、语调等非言语符号。限于篇幅，本文主要探讨“够了”语境中的前言后语和表达“够了”时的非言语符号特征。

(一)前言后语

Lenk把话语标记与前后文的关系分为两种:前话语标记和后话语标记。前话语标记语表示该话语与前面语篇之间所存在的某种关系;后话语标记语表示后续关系①U.Lenk，Discourse Markers and Global Coherence in Conversation，Journal of Pragmatics，no.30，1998，pp.245-257.。“够了”照应前面的话语，是对对方已完成的或正在进行的言语行为的一种反应。对方言行所传递的信息中含有的“刺激”因子是诱发因素，致使当前说话人失控，从而构成了“刺激—反应”链。

从刺激方式来看，“够了”的刺激源可分为行为刺激和言语刺激，言语刺激是“够了”的主要刺激源。如例(5)中，孙若西一番出于爱情而不愿参军的言论，刺激了春玲，春玲顿时十分厌恶对方。

从刺激效果来说，“够了”的刺激源可以分为消极刺激和积极刺激。消极刺激是指对方的言行不符合当前说话人心理预期，具有不礼貌性，超出其忍受范围，受到说话人强烈排斥，如例(4)～(6)。积极刺激是指对方的言行在当前说话人内心产生共鸣，但是一旦对方的言行超出当前说话人心理承受能力，也会被说话人制止。例如:

(9)灵珊抚摩著他的胳膊，祈求的低语:“够了!别再说了!”(琼瑶《月朦胧鸟朦胧》)

例(9)中，灵珊听着韦鹏飞痛苦的爱情陈述，内心十分同情和怜悯，最终不忍她所钟爱的人继续痛苦地讲下去，所以，灵珊低语祈求到“够了!别再说了”，打断对方。

“够了”的后续话语是说话人对“够了”所作的进一步解释，使之听起来更加明晰、合理。“够了”之后的解释性话语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运用否定意义的表达来明确和加强前面“够了”的语气;另一类是原因表述，阐释“够了”产生的缘由。“够了”后续话语的解释性语言多数指向听话人。前文例(4)中，“够了”的后续话语“别唱了!别唱了!”是典型的否定祈使句，且通过重复形式，使得“够了”所表达的不耐烦和厌恶之情有明确的意义指向和指称对象。

(10)刘东旭果断地说:“够了!你守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你快带车去备用油库，把油车全部装满，运到沅水大桥待命。”(刘建伟《突出重围》)

例(10)中，上尉“守在油罐”的行为和汇报时的言语刺激了刘旭东。在表达“够了”之后，刘旭东紧接着使用了反问句以及命令的表达方式，间接地否定了对方的言行，从而明确了“够了”的语义和语气。

(11)“够了!有屁都到外边放去!”烦透了，我简直有点恼羞成怒。(姜天民《第九个售货亭》)

在例(11)中，“我”受到了对方的言语刺激。在“够了”的后续话语中，“都到外边放去”隐性否定，暗示“不要再说了”。

(12)“很好，”大史连连点头，“进去后机灵点儿，有些事顺手就能做，比如瞄一眼他们的电脑，记个邮件地址或网址什么的……”

“够了!你误会了，我不是去卧底，只是想证明你的无知和愚蠢!"(刘慈欣《三体》)

例(12)中，汪教授在警官“大史”的言语刺激下，表示可以加入“科学边界”，但是话语标记“够了”表明汪教授对“大史”的言论极为不满，所以他又紧接着直陈不满的缘由，即“你误会了”和“我不是去卧底，只是想证明你的无知和愚蠢”。

在少数情况下，原本后置的原因表述或否定表达也会置于“够了”之前。在上述例(6)中，谢丽娟先用两个反问句“杀了人还要验明正身么?”和“还要检验一下刀口的图案美不美么?”来质问并讽刺对方，最后以一个简短的“够了”来结束话语，以示内心的痛苦无法言表。

话语标记“够了”的后续话语中否定表达和原因表述也可能共现，使得“够了”特定语气的产生听起来更加自然。

(13)“够了!够了!我再也不愿意听这样的忏悔!我不是圣母，不是上帝。你去找他们吧!我不会忘记过去!也不愿意忘记过去!”(戴厚英《人啊，人》)

在例(13)中，“够了”的刺激源是对方的“忏悔”式言语。后续话语五个句子中，第一句是否定句，明确“够了”的具体语义;第二句是原因句，用以解释为什么“我不愿意听”或“听够了”;第三句是建议表达，是前面两句的语义自然顺延;最后两句与第二句语义上有承接关系，也属于原因解释。

至此，我们可以总结出“够了”前言后语主要模式，即:

前言(刺激源:行为动作和言语内容;刺激效果:消极刺激和积极刺激)——够了(反应)——后语(解释语:否定表达和原因表述)

我们将上述几例中“够了”所处的上下文或前言后语特征简单列表如下。其中，由于绝大多数的刺激源产生消极刺激效果，所以表中刺激效果未予体现:

表1 话语标记“够了”前言后语主要呈现模式

(二)非言语符号

人类进行交际活动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当然是语言，但是交际工具不只是语言。事实上，社会交际常常混合运用了语言与非语言这两种工具①陈原:《社会语言学》，上海:学林出版社，1983年，第177页。。Knapp把非言语交际分为身势动作和体语行为(body motion and kinesic behavior)、身体特征(physical characteristics)、体触行为(touching behavior)、副语言(paralanguage)、近体距离(proxemics)、化妆用品(artifacts)和环境因素(environmental factors)等七类②M.L.Knapp，Nonverbal Communication in Human Interaction，New York:Holt，Rinehart＆ Winston，1978，pp.12-20.。非言语符号通过视觉和听觉系统对听话人产生强烈刺激，传递出重要交际信息，因此在话语理解中起到很重要的辅助作用。

说话人在表达“够了”的同时，通常伴随着明显的非言语符号。在上述例句中，例(4)中“喊道”是“够了”的表达方式，语调较高，说明说话人内心异常反感，不耐烦情绪达到极限。例(6)中说话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并且以冲动的方式去说，可见其内心极其愤怒。例(9)中的“祈求的低语”则显示“够了”语调较低，说话人与听话人双方内心同样的痛苦，所以不忍再听下去。例(10)中“果断地说”表明说话人在说出“够了”时神情严肃，语气坚定，甚至带有命令色彩，符合说话人“师政委”的身份。例(11)中的“烦透了，我简直有点恼羞成怒”是心理活动，怒形于色，愤怒的心情通过表情流露出来，为“够了”作进一步的理解提供了副语言语境。再如:

(14)“够了。”江淮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他的脸色松弛了，似乎从个什么大恐惧中解脱出来，他的精神振作了一下，眼光又奕奕有神了。“不用再描写下去……”(琼瑶《雁儿在林梢》)

例(14)中出现了一系列的非言语符号，如阻止的手势、脸色松弛、精神振作、眼光奕奕有神等，既有动作，也有神情，这些细致的描写折射出江淮复杂的内心世界。只有洞察和分析这些非言语符号，才能更为准确理解和把握话语标记“够了”的语用功能。

四、话语标记“够了”作为话轮标记

话轮(turn)是Sacks等人提出的重要概念①H.Sacks et al.A Simplest Systematics for the Organization of Turn-taking for Conversation，Language，no.50，1974，pp.696-735.。刘虹提出了衡量话轮的两个标准:一是说话者的话语是否连续，即在一个语法语义完成序列的末尾有无沉默。如有沉默，那么说话者的话就不止一个话轮。二是是否发生了说话者和听话者的角色互换②刘虹:《会话结构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6页。。如果发生，就标志着一个话轮的结束和下一个话轮的开始。话语标记“够了”能够标记话轮的开始、转换或结束。

(一)话轮起始标记

在言语交际中，人们常用话语标记来充当话语起始成分，表示自己有话要说，如英语中的“well”“I think”和汉语中的“我嘛”“我认为”等。前文所举例子已经表明，话语标记“够了”经常出现在话语开头，标志着说话人开始发话。

有时，尤其当多人同时参与话语交际时，说话人为了明确话语指向，将其中某个交际对象的称谓置于“够了”之前，和“够了”一起起到话轮起始标记的作用。

(15)永继奶奶哭起来:“老砍头的!小砍头的!我早说过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蓝虎问嫂子:“永继婶子娘儿俩还住后院?”

永继妈说:“你没见她?她走了几年了。她说要先去看你的。”

永继奶奶又骂:“小砍头的!早知道老婆孩子金贵就好了!”

永继说:“奶奶!够了!够了!你老人家歇歇吧!二叔才到家，你想骂死他吗?刚才还念叨他，现在怎么这个样子?”(戴厚英《流泪的淮河》)

例(15)中，多年没有回家的永继二叔蓝虎突然出现在家人面前，永继奶奶是又气又喜，嘴里骂着儿子蓝虎多年不归，心里却是十分疼爱。永继奶奶话轮之后插入了蓝虎和永继妈之间的对话序列，然后永继奶奶又继续骂起来。此时，永继使用称谓语，将话语直接指向自己的奶奶，同时，以“够了”为标记形式开启自己的话语。

(二)话轮转换标记

在会话过程中，某一参与者不可能无休止地占据发话者的地位，而是由各会话参与者交替发话③H.Sacks et al.A Simplest Systematics for the Organization of Turn-taking for Conversation，Language，no.50，1974，pp.696-735.。一方结束话语，另一方开始发话，发话人发生变更，话轮开始转换。常见的夺取话轮的策略包括恰当加尾、尾部建议、异口同声/随声附和、补充语义和礼貌插入语④何兆熊:《新编语用学概要》，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10～312页。。受话人想发话而又难觅其机时可采取插入或打断的策略，尽管这种做法会被认为是鲁莽的⑤张廷国:《话轮及话轮转换的交际技巧》，《外语教学》2003年第4期。。

从话轮转换时机来看，“够了”往往发生在对方尚未完成相关行为动作或言语活动时就被强行打断，迫使对方不得不被动让出或放弃话轮。在例(14)中，江淮不仅说出“够了”来打断江浩的话语，还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从而完成了话轮的转换。又如:

(16)王仲民说:“‘师指’当时并没危险，二团为什么摆出救人的架势，这倒是个疑问。”

简凡急了，“王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皓若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喝道:“够了!太不成话。你们都该洗洗脑子。整顿工作暂停。等传达过军委扩大会议精神再搞。”一个人大步朝外面走去。(柳建伟《突出重围》第三章)

在话轮转换中，比较典型的前后话轮关系是毗邻应对(adjacency pair)关系。毗邻应对是指两个不同的发话人所发出的两个相关话段的言语结构①黄国文:《语篇分析的理论与实践——广告语篇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页。。从毗邻应对视角来看，例(16)中的前面话轮转换十分自然，下一个话轮本该是王团长来转接，但是军长陈皓若显然对几位师级和团级干部的对话很不满意，于是“一拍桌子喝到‘够了!’”强行打断，插入自己的话语。

(三)话轮结束标记

前文指出，话语标记“够了”的位置多数出现在话语开头处，但偶尔也会出现在结尾处，其语用功能往往是预示该话轮的结束。我们将例(6)的话轮展开，扩充为例(17):

(17)呼国庆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期望得到你的谅解。我只是、只是……想来看看你。我伤你伤得太重了。”

谢丽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她冲动地说:“杀了人还要验明正身么?还要检验一下刀口的图案美不美么?够了!”说到这里，她接连吸了两口烟，等情绪稍缓下来的时候，她又陌然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样。呼书记。”(李佩甫《羊的门》)

在例(17)中，谢丽娟连用两个反问句来表达自己强烈的愤怒，已经较为完整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最后再表达出“够了”，便结束了自己当前的话轮。不过，该例比较特殊的是，后来，谢丽娟接连吸了两口烟，“情绪稍缓下来”，意识到自己失态，又重新接上了话轮。

五、话语标记“够了”作为不礼貌标记

(一)不礼貌理论

Leech提出礼貌原则，解释人们在交际过程中为什么需要合作，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Grice的合作原则。礼貌理论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不礼貌现象，仅将其视为语用失误，或者是不正常行为，“在正常情况下冲突话语在人类交际行为中是极其微不足道的”②G.N.Leech，Principles of Pragmatics，London:Longman，1983，p.105.。

自1996年以来，Culpeper率先尝试对不礼貌的本质进行剖析，不礼貌研究逐渐引起了人们的关注。Culpeper认为不礼貌是有意取得相反效果，即有意引起社会混乱的策略的使用③J.Culpeper，Towards an Anatomy of Impoliteness，Journal of Pragmatics，no.25，1996，p.350.，是有意攻击面子的交际策略，从而引起社会冲突和不和谐④J.Culpeper，et al.Impoliteness Revisited: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Dynamic and Prosodic Aspects，Journal of Pragmatics，no.35，2003，p.1546.，是对特定语境中所发生的特定行为所持的否定态度⑤J.Culpeper，Impoliteness:Using Language to Cause Offen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p.22.。Bousfield则对不礼貌进行了具体分类，其中包括批评、妨碍或阻碍、强使角色转换、挑战、嘲讽不礼貌、大声喊叫、使用禁忌语言等情绪语言和策略不礼貌等⑥严敏芬:《汉语中不礼貌构式的社会与认知研究——以〈红楼梦〉为例》，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第20页。。

礼貌和合作是人类交际的价值取向，是无标记的。反之，不礼貌是有标记的行为和言语现象。不礼貌言语的有标记性主要是通过具有“负面情感态度”的语言和否定评价来表示。这些表示“负面情感态度”的语言，通常具有与人们的积极期待相悖的负面期待的构式义⑦严敏芬:《汉语中不礼貌构式的社会与认知研究——以〈红楼梦〉为例》，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第53页。。因此，Culpeper认为，具有强烈负面情感的词汇、表达式、禁忌语以及其他负面情感强烈的修饰语都可以表达和加强不礼貌程式的冒犯程度⑧J.Culpeper，Impoliteness:Using Language to Cause Offence，p.154.。

(二)话语标记“够了”的不礼貌语用功能

“够了”不礼貌标记功能源于其主观义和语境信息。从语义演变来看，“够了”经历了具体满足义、抽象满足义、极限程度义和否定态度义四个阶段①张宏国:《“够了”的语义演变与语法化》，《语言教学与研究》2014年第4期。。“够了”本义表示“数量上满足了或者达到了需求”。根据马斯洛的需求理论，人类的需求具有层次性，当一个低层次需要得到满足后，便出现高层次需要，而前一个层次的需要就不再成为激励因素，并反而可能会被厌恶②马斯洛:《动机与人格》，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第106～108页。。所以，“够了”的语义很自然地从“满足义”引申出“极限义”和“否定义”。在此过程中，客观义逐渐消磨，主观义逐渐增强。因此，当“够了”用作话语标记时，其主要的语用功能是否定表达，表现出不礼貌性，是不礼貌标记。需要注意的是，类似前文所举例(9)，因为交际双方的情感共鸣，“够了”起到规劝或者建议的语用功能，“够了”的不礼貌性并不明显，这种情况在CCL语料中比较少见。

Holker认为话语标记语具有一定的情感功能或表达功能，与说话时的情景有关③冉永平:《话语标记语well的语用功能》，《外国语》2003年第3期。。在交际过程中，话语标记“够了”总是出现在一定的前言后语之中，并且辅以特定的非言语符号，其不礼貌标记更加显著。在具体语境中，“够了”主要呈现出批评指责、警告劝诫、讽刺挖苦等语用微功能。

(18)紫芝道:“姊姊刚才湖六头，打长三;湖四头，又打长二;少刻湖二头，再把地牌打了，岂不凑成一副‘顺水鱼’么?”

锦枫道:“我的紫姑太太!够了!够了!你老人家不要刻薄了!请罢!请罢!”

紫芝道:“我要抽几个头儿才肯走哩。”(清代《镜花缘》)

例(18)中，“够了”与后续话语“不要刻薄了”相结合，带有批评指责的语用功能，但是其他语境信息，如称呼语“我的紫姑太太”“你老人家”和后文的“请罢!请罢!”减弱了这种批评指责的力度，从而降低了“够了”的不礼貌程度，临时增强了“够了”的交互主观性。

(19)赵胜天:“嗬，洪丽丽小姐搬钢筋水泥油漆马赛克?”

(洪丽丽纹得细若游丝的弯眉蹙了蹙)

洪丽丽:“够了，赵胜天。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儿就到此为止，明天开始你要懂点规矩，不要过问老板的私事和生意，你只是一个保镖。”(池莉《太阳出世》)

赵胜天的话语激怒了洪丽丽，洪丽丽使用“够了”打断对方话语，后续话语“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和“明天开始你要懂点规矩，不要过问老板的私事和生意”又使得“够了”临时具有警告和劝诫的语用功能。此时，话语标记“够了”的不礼貌标记明显，不礼貌程度极高。

(20)(编辑部里，大家七嘴八舌，吵起架来)

陈主任:“够了!你们像什么样子?你瞧瞧你们一个个的，哪有点社会主义编辑的风度?纯粹是泼妇骂街嘛!好啦好啦，我看也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就伤和气了。也不必再挖什么人的弱点了，我看这就是人的最大弱点，只能说好的，一说坏的当场恨不得吃了对方。”(王朔《编辑部的故事》)

例(20)中，大家相互言语攻击，陈主任终于忍无可忍，“够了”表明他内心极度不满。后续话语中两个反问句和一个感叹句进一步加强了“够了”的批评和讽刺功能。此刻，“够了”的不礼貌程度极高，威胁对方的面子，交互主观性极低，但是符合陈主任的领导身份和社会地位。紧接着，陈主任又使用了另一个话语标记“好啦好啦”。“好啦”具有较高的交互主观性，便于缓和紧张的气氛，构建和谐的同事关系。先使用不礼貌策略，后又拉近交际双方的距离和关系，说明陈主任交际策略高超，处理人际关系的经验老到。

六、结 语

话语标记“够了”具有可识别性，一般出现在话语开始处，多用标点符号隔开，标记着话轮开始或者话轮转换;在少数情况下，“够了”出现在话语结尾处，表示话轮结束。话语标记“够了”总是处于一定的上下文中，前文主要是交际另一方通过言行刺激当前说话人。当前说话人在表述“够了”之后，通常会借用否定表达或原因表述来使自己的“够了”语气更加明确、合理。话语标记“够了”总体上表示说话人的否定态度，表现出不同程度的不礼貌性，加之其前言后语和特定的非言语符号，“够了”在具体的语境中表现出批评指责、警告劝诫、讽刺挖苦等语用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