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2015-12-07阿缺
老吉姆赶到车站的时候,还早了些,儿子的车还没到。
天上一轮圆月高悬,清辉洒在这残破的城市上。车站位于城市的西边,更是萧索。出站口冷冷清清,只有风吹动着一些纸屑,响起寂寥的沙沙声。
老吉姆不禁想起了旧日子。那时他还年轻,这座城市还年轻,这个世界也还年轻,不论什么时候,车站总是人头攒动。送别的,迎接的;落泪的,拥抱的——小小的地方上演着人生百态。但不到十年,一切就都落寞了,现在回忆起来,总觉得那些画面像是某部老电影。
都怪战争吧……老汤姆叹了口气。
他四下瞧瞧,在一处台阶上坐下了。他不怕脏,反正身上这件衣服穿了几年了,就算沾上灰,也不过是让它的颜色在黯淡的基础上更黯淡一些而已。他在意的是怀中的月饼,无论是站是坐,他都一直地用手抚着胸膛,这个姿势仿佛是在发某种誓言。
在物资紧缺的年头,这两小盒月饼可难得得很,差不多花了老吉姆一个月的工钱。他平常过得节省,一块压缩饼干,能够泡着水吃三天。但买月饼他觉得值,花再多钱也值。
因为今天,是八月十五,古老的节日。因为今夜,是团圆夜,他的儿子将从遥远的战场返回故乡。
想起儿子,老吉姆枯瘦干瘪的胸膛总算腾起了一丝暖意。儿子,科伊,这个在记忆里有些模糊、有些蒙尘的形象,是他晚年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十多年前,科伊是这个小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而老吉姆也还健硕。两个男人的相处,总需要一个女人来缓和,一个同时担任了妻子和母亲角色的女人,但这个家庭是个例外——吉姆的妻子、科伊的母亲,过早地凋零了生命。弥留之际,她仍然忧心忡忡。她看着丈夫和儿子,这是两个无法料理生活的人,却要在日后漫长的生命里彼此依靠。她想说什么,但最终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担心成了真。在丧妻之痛下,吉姆玩命地工作,每天开着四履矿车去城外,到了晚上,工友们都下班了,他也不回来。他害怕回到家,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会让思念扑面而来。而他的工作又不允许他带着科伊,所以他每天给儿子一些钱,确保他有饭吃,就不管了。深夜,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倒头就睡,甚至根本没留意科伊有没有回家。
接近两年的放养式生活,使科伊发生了巨大变化,他逃学,泡妞,乃至被开除,纠集一些小无赖成立流氓团体……这些事情老吉姆都不知道,他真正意识到儿子变了时,是科伊砍断了别人的手那一次。
那时全球早已进入大混合时代,国家的概念非常模糊,小城里各种族的人杂居着,亚洲人大概占了一半比例。科伊的小团伙与一群亚洲青年产生了矛盾,双方“下战书”在晚上群殴。至于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为了几个联盟币,还是一个女孩?老吉姆早已遗忘。
那一夜,黑沉沉的,两拨人在街巷里摸黑斗殴。老吉姆不在现场,没有目睹当时的惨烈场景,但他总想象着一个画面:当科伊挥刀砍向对方手臂时,刀刃闪着寒光,一定照亮了儿子那双蒙昧已久的眼睛。
想到这里,老吉姆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差不多到时间了,但车站里依然静悄悄的,毫无列车到站的迹象。大概是晚点了吧……他想。这时,身边传来了沙沙的声音,却不是风吹纸屑,而是一个锈迹斑斑的机器人在打扫街道。老吉姆挪了挪屁股,好让机器人把身边的垃圾吸走。这个机器人的外形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是LW系列的,老吉姆心里叹了口气,是很老的型号了,跟自己一样老。
他继续回忆。人老了,就只能靠着回忆度日。幸好还有回忆。
那次群殴事件在城里闹得很大,亚洲人游行闹事,参与打架的孩子都缩在家里。那几天,吉姆没有去干活,守着科伊。他这才发现儿子已经长大了,骨骼和肌肉膨胀开来,很像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而那眉目间的清秀,又恰似死去的妻子。
他的手一抖,想去抚摸这张熟悉的脸,但刚抬起来又放下了。
他想骂儿子,但用“小兔崽子”和“王八蛋”这两个词自己有点儿吃亏,一时又想不出其他的词,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科伊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反正都已经砍了,要抓就抓,要赔就赔。”
话刚说完,老吉姆就一巴掌扇了过去。啪!清脆的声音在小小的房子里回荡,“你个小混蛋,你哪儿来的钱赔!”
“不用你管。”科伊站起来要往外走,但被吉姆的另一个巴掌扇回来了。
“你给老子坐下!”
整个上午,他们都没有再说话,沉默中,吉姆思考着。赔钱并不麻烦,他这几年拼命干活,也有点儿积蓄;难搞定的,是那帮亚洲人。
就算赔了钱,出手术费把断手接上了,他们也肯定要来找儿子的麻烦。混街头帮派的家伙,最讲究的就是面子,如果手被砍断了都摆不平,他们以后也没法儿混了。
到了晚上,吉姆终于说话了:“先吃点儿东西吧。”
他走出门,发现天上明月高悬,亮晃晃的,水淋淋的。他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中秋节,是那群亚洲人最重视的几个节日之一。叫什么来着?中秋?是的,月圆之夜,团聚之夜。
但今晚,注定是不团聚的日子。因为他已经听到了院子远处传来的窸窣之声。
他走回来,把速冻饺子拿出来,超波炉在三秒后就把饺子煮熟了。热腾腾的香气升腾起来。“来,来吃吧。”他对科伊说。
“可是,爸,外面……”
“别管,先吃饱。干什么事情之前,总要把肚子填饱。”
于是两父子把饺子端上来,蘸上酱油,对坐而食。以前妻子还在的时候,吉姆很喜欢做这种东方食物,过了这么久,饺子吃起来还是那么美味。但这次不知怎么搞的,似乎佐料放多了,他吃起来有点儿苦涩的感觉。
屋门突然被敲响。
“等一下,马上就好。”吉姆慢慢地说。
对方停止了敲门。
两父子把饺子吃完,吉姆站起来,从厨房拿起刚磨过的菜刀,打开了门。
门外是一群亚洲人的脸孔,看到吉姆手里明晃晃的菜刀,他们愣了愣,随即表情变冷。领头的是个中年男人,说:“吉姆,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不记得了。”吉姆说,“这个城很小,我们从小在一起玩儿,是三岁还是四岁,我不记得了。”
“嗯,那至少也有四十年了。”
吉姆顿了顿,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最终长叹一口气,说:“就算有这么久的交情,你还是过来了……还有别的办法吗?”
中年亚洲人摇摇头,“有的话,我也不会带人过来了。我要是不做点儿什么,我们一家会永远被嘲笑的。”
吉姆点了点头,握紧了菜刀。冷月在锋刃上流转。
“怎么?”亚洲男人低头瞧了瞧,神情冷峻起来,“你儿子砍断了我儿子的手,现在你拿起菜刀,也打算砍断我的手?”
吉姆回过头,朝已经被吓得脸色发白的科伊笑了一下。“别怕,儿子,”他说,“接下来,你要睁开眼睛,看好,一个细节都不要错过。你能做到吗?”
科伊不懂吉姆这话的意思,但还是勉强点着头,牙齿都在打颤。
吉姆猛地提起刀,屋子里有亮光划过,然后是一丝血光。所有亚洲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往后退,但定下神来,他们才发觉没有一个同伴受伤。
“现在,可以了吗?”吉姆捂着断手,对亚洲男人说。
老吉姆回忆到这里,眼角突然一跳,仿佛多年前的断手之痛顺着痛觉神经重新爬到了右手腕上。虽然手早已经在医院接好了,但过了这么多年,当年的伤口处还是感觉凝滞生涩,仿佛血肉生锈,不能使劲。
周围一片安静。那个老旧的机器人已经走了,可能去候车厅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打扫去了,而出站口依然空空荡荡。
他看了看时间,按道理,轨车应该这时候进站啊。出站口上方的提示牌已经损坏,裂纹遍布,红色的提示标语残缺不全,但勉强可以看出“晚点”的字样。他安慰自己,晚点很正常,多等等就好了,反正怀里的月饼还温热着。
夜还长,他继续回忆。
打那之后,科伊像是换了个人,再不出去鬼混。他每天照顾吉姆的伤势,等父亲稍稍好转之后,他就开始钻研四履矿车的运作模式,随后代替吉姆去矿山干活。他干得还不坏,几个工友来家里时,对科伊赞不绝口,说他这个儿子勤学好问,人又聪明,一天下来挖的矿都快赶上老师傅了。
更让吉姆欣慰的是,这段时间里,父子之间的感情似乎破冰春暖。科伊做饭,做家务,连吉姆要洗浴了,也是他帮着父亲耐心擦拭身体。
吉姆想,等自己的伤好了,就把矿区的活儿交给科伊。这活儿累,但是正经,收入也能过得下去。接下来呢,该给儿子找个老婆。谁呢?隔他家两个街区远的服务员芬妮还不错……
但他的算盘没能打完。因为拆掉绷带的那一夜,科伊告诉吉姆,他已经报名参军了……
吉姆本能地想扇一巴掌过去,但一抬起右手,钻心的疼就传来了。于是他换了左手去扇。
科伊没有躲,脸上通红,但表情坚定得像石头。“老爹,你受伤的这段时间没看新闻,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当局说,打仗了。好几个殖民星球都暴动了,联盟的军队一直在吃败仗。现在,需要我的时候到了!”
“你给老子留在家里,不准去!”吉姆吼起来。
“留在家里,就跟你一样,每天混日子混到老吗?”
又是一巴掌,但扇完,吉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放心,老爹,我会照顾自己的。以前我不懂事,丢了你的脸,现在,我想做点儿真正的事情出来,让老爹为我骄傲。”
当夜,科伊就收拾好了东西。余下的几个小时,两父子都没睡,在黑暗中对视。初时吉姆还怒气冲冲,但随着长夜流逝,他终于叹了口气。
黎明笼罩小城时,吉姆才缓慢地说:“去吧,别逞能,部队要是顶不住了,该投降就投降,不怕丢脸,最重要的是——”
“我知道,活着。我会活着回来的。”科伊扛着行李,推开门,又停下了,“其实,老爹,中秋节是吃月饼的,不吃饺子。那些亚洲人都这么过节。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月饼,圆的。”
然后,科伊就走进了渐渐亮起的晨光中。吉姆想再看他一眼,但光太盛,等他抬手搭在眉前时,已经看不到科伊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了。刚开始科伊还偶尔打电话回来,说一些军队里的事情。他表现得很好,升职很快,而且好像还被选拔参与了一个秘密项目。
“啥秘密项目啊?”
“秘密嘛,当然不能跟老爹你说了。”可视电话的另一端,科伊笑起来,显得心情不错,“等我完成了任务,就可以回家了。在这之前,我们之间的联系可能就会变少了。”
这一个“少”,就是八年音讯全无。
八年间,小城像失去营养的植物一样,迅速破败。战争影响到了这里。许多人选择了搬走,但吉姆没有。他在等他的儿子,他生怕儿子回来时只看到荒芜的屋子……
就这么等着,等着等着,吉姆成了老吉姆,身体每况愈下,家境愈加艰难,但他依旧在等。
天不负他,前几天,他突然接到了电话,说科伊已经退伍,会在今天回来。而今天,正是中秋之夜,吉姆欣喜若狂之余,总觉着这似乎是上天的安排。
呜……一声长鸣,打断了吉姆漫长的回忆。他抬起头,看到那残缺的“晚点”,已经变成了残缺的“抵达”。
他猛地站起来,盯着出站口,心剧烈地跳了起来,怦怦怦,强劲有力,仿佛重回年轻时代。怀里的月饼还在,天上的月亮还在,一切都是团圆的迹象。
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吉姆一愣:听声音,不止一个人啊。不过也对,中秋嘛,回来的人肯定多——但是,为什么来接的人只有自己一个呢?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归来的人们转过了甬道,出现在出站口,大约有四五十个人,但吉姆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科伊,没错,那熟悉的身影和五官。儿子在人群的最前端,脸上露出笑容,向自己走过来。
但吉姆的感觉有些奇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揉了揉眼睛,再看,突然吓得后退一步,坐在地上。月饼一下子掉落到了地上。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感觉奇怪了——因为,这群人,每个都长着科伊的脸。刚才他只看到最前一个,但余光扫到其余人后,眼角一直在提醒他,跟他说,这里每个人都是你儿子。
但他知道这不可能。
见老吉姆跌倒,归来的人们都跑了过来,跑在前面的两个扶起老吉姆,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什么事。
这声音,这表情,跟记忆里的科伊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老吉姆惊恐地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科伊啊。”
“别,别骗我!我只有一个儿子!”
一群人都沉默了,大概半分钟过后,其中一个“科伊”说:“老爹,我们确实都是你的儿子。”
“胡说……”看着这些相同的脸,老吉姆突然想到了“某项技术”,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们是科伊的克隆人。是他的兄弟,也是您的儿子。”一个“科伊”说,“我是科伊九号,这里还有四十一个兄弟,编号分别是科伊十六号、科伊二十三号、科伊三十五号……”
每个人的编号他都记得,不需回忆就能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来。
果然……老吉姆心里说。他突然想起儿子曾跟自己说的“秘密项目”。恐怕就是这个了——在兵力紧缺的情况下,联盟终于抛开道德束缚,开始大规模制造克隆士兵了。儿子肯定因为表现出色,被选为了士兵模板。
他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该苦笑,等听完科伊六号的介绍,他才察觉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克隆体,似乎没有出现“科伊本体”这个词。
“科伊呢,我是说,真正的科伊?”老吉姆问。
所有的克隆体都没说话,他们沉痛的表情在告诉老吉姆一个事实,一个老吉姆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老吉姆皴裂的嘴唇颤抖起来,花白的头发晃动起来,干瘦的胸膛鼓动起来。
他突然开口,声音很大:“科伊,科伊,你是不是藏在里面?快出来,别跟老爹开玩笑了!”
“我是目前还活着的编号最靠前的科伊。”科伊九号说,“我们的原型,您第一个儿子,科伊队长,已经牺牲了。”
已经牺牲了。已经牺牲了。已经牺牲了。
这五个字在老吉姆的脑袋里盘旋、呼啸、尖叫,最后化为呜咽……
明月下,老吉姆感觉眼睛有些湿润。
这双眼早已枯槁,眼球干瘪,眼窝深陷,却还是会流下眼泪。
“队长是在古莫尔星之战中,执行轰炸任务时牺牲的。当时我们要炸掉敌人的营地,飞行器飞到高处,但投下的中子炸弹都被穹顶保护罩弹开了。队长决定带一小队人从地面进攻。穹顶保护罩只能识别已经启动的炸弹,队长就带着中子弹潜进去,刚刚启动,敌人就发现了。队长为了不让敌人清除中子弹,自己一个人留守,与敌人对峙了五分钟。五分钟后,中子弹就爆——”
“不,你不要再说了!”老吉姆脸上布满泪水,蓦地嘶吼道。
“保护罩的启动器被炸毁了,撕开的缺口让天上的战友们完成任务,古莫尔星战场的局势就是从这次任务之后开始扭转的。队长因此被授予一等功。”
老吉姆觉得有些冷,他抱紧了肩膀,但还是止不住抖动。“这个臭小子,都说了不要逞强的……”他颤声说,“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啊。”
“但活下来并不容易。队长有一万个克隆体,被投入到各个战场,现在,只剩下四十二个还活着……”科伊九号说,他指着身后的兄弟,说,“我们几乎遍布整个战线,同敌人作着最艰苦的斗争。活下来,是我们最大的愿望,但依然有九千九百五十八个兄弟死在了战场上。”
这句话里的悲凉让老吉姆稍稍冷静了点,他环视一周,说:“那你们现在回来做什么?”
“前不久,我整理队长的遗物时,发现了他的视频日志。这些年,无论多么艰苦,他每天都坚持录制一段。他很想您,老爹,他在日志里说,如果再有一次选择,他还是会参军,但会等您老了再去……”
老吉姆抽噎起来。
“他有一个文身,是您的头像,他把您文在胸口,每当受伤时他都会按着胸膛告诉自己要撑下去。那次任务中,他叫兄弟们后退,自己留下,但最后爆炸时,还是有兄弟听到了他喊出的遗言。”说到这里,科伊九号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他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他说,替我看看我老爹……”
老吉姆终于撑不住了,两脚一软,但随即被身后的人扶住了。“老爹,”不知道是科伊几号开口说,“请珍重。”
“所以,我向上级申请,想完成队长这个愿望。现在是战事最吃紧的关口,但军区上将们没有一个反对,他把我们从各个战场上召回,来到这里,和您一起度过中秋节。这个古老的节日意寓着团圆,队长生前也经常提起……”
“你们能待多久?”老吉姆问。
“明天早上就要回去了,老爹,我们只能待一夜。”
“这么匆忙?”老吉姆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们太辛苦了……”
“不辛苦的,我们是归乡,是作为儿子来看望父亲的,在中秋月圆的时候,一家人要团聚。老爹,我们都是您的儿子啊。”
“我、我,我的儿子?”老吉姆喃喃道。
这一次,所有围住他的人都开口了:“是的,是儿子,我们都是您的儿子。”
他停止颤抖,仔细看着这四十二个从遥远战场穿越星海归来的人。他们都来自自己的基因,五官一模一样,但细细观察,会发现每个人又有着细微的差别。有的脸颊上有伤疤,有的头发很短,有的手指残缺,有一个还拄着拐杖才能站立。但他们每个人的嘴角都带着笑,每个人的眼角都闪着泪花,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儿子。
“走吧,”老吉姆说,“儿子们,跟我回家。”
月上中天的时候,清扫机器人LW31又回到了出站口。这里它已经打扫过了,但刚刚有一大群人站在这里,逻辑处理器告诉它,这里肯定又留下了新垃圾。于是,在下班回家前,它再来这里打扫一遍。
果不其然,LW31在台阶边发现了新垃圾,哦,不,不像是垃圾。它扫描了一下,得到的答案是——月饼。
月饼,又叫中秋饼,是古地球时期东亚各地的中秋节食品。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盒月饼可价格不菲。LW31的标准做法,是将其上交给车站管理处。但它扭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车站,一个人都没有,于是,它采用了备选方案。
它打开腹下的储物格,把月饼放进去,然后向家走去。
圆月照亮了这个孤单前行的机器人。它太老了,底盘的四只万向轮都已经锈蚀,驱动器也在漫长岁月中逐渐老化,以致滑动起来时总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声。幸亏城里已经人烟稀少,否则肯定会吓到不少人。
在路上,它遇到了ZR79—— 一个同样老迈的圆筒型机器人,它负责街道清扫。
“嗨,”它向ZR79打招呼,“晚上好!”
ZR79停下来,半椭圆形的脑袋嗡嗡转了好几秒,才说:“LW31,你好,你看起来似乎处在‘高兴’的情绪之中。”
“是啊,我现在的各项运行指数都比标准要高。”
“恕我直言,这对你的健康来说,可不是好事。高兴会加速你的老化。”
“是啊,但我找到了一盒月饼,等爱丽丝小姐回来,肯定会很高兴的。想到爱丽丝小姐会高兴,我的处理元件就都会超功率运行。”
ZR79看着这个同事,银亮的月光铺满了街道,LW31仿佛站在光之河的水面上。它看了好一会儿,说:“我建议你把月饼给人类,换取一块电池。这对你来说,才更重要。至于美丽的爱丽丝小姐,她不会回来了。”
“我有预感,她会回来。”
“预感?”ZR79身体里冒出吱吱的声音,不知是电路阻塞,还是想发出嘲笑,“你只是一个家政机器人,产于五十年前的家政机器人,你不会有‘预感’这种玩意儿的。”
LW31说:“可是从这个月初开始,我就时常感觉到家里电磁波信号异常,似乎家里多了一个人,我看不见的人。我想,这肯定意味着爱丽丝小姐就要回来了。”
“这也可能意味着你的信号接收器出现了故障,再不检修,就要报废了。”
LW31沉默了十几秒。月亮挂在天上,把它的影子照在脚下,仿佛踩着一团沉默的阴翳。长街空旷,两个机器人默默对视。
“谢谢你,ZR79,不过我要回家了。”LW31说,“说不定爱丽丝小姐已经在家里等我了,我得快一点。祝你愉快。”
它重新打开驱动装置。这个过程出现了障碍:点火器闪了好几次才冒出火花,量子引擎的震动由小及大,花了一分多钟才产生助推力。
ZR79没有按照标准程序回复“再见”,它看着LW31摇摇晃晃地走起来,路过身边时,它突然说:“我们不会再见了,LW31,我的使用年限已经到了。今天的工作结束后,清理程序就会启动。”
“哦,”LW31想了想,“老伙计,不要沮丧,我也只比你晚生产几个月而已。”
夜色如水,月光如水。两个机器人在长长的街道上告别,ZR79没有手臂,所以它倾斜身体,头部轻轻抵在LW31的胸膛处。
“那么,永别了,ZR79。”
“永别了,LW31。”
LW31走到主街道的尽头,那里耸立着一幢大屋子,但墙壁已经剥落,花园的木栅栏也腐朽不堪,像是一排稀疏的牙齿。
屋子里黑黝黝的,LW31走进去。它没有开灯,径直坐在空旷漆黑的客厅里,插上电源,调整为半充电半休眠状态,开始日复一日的等待。在此前的两千八百多个黑夜里,它一直这样等待着,把黑夜等待成黎明,把希望等待成老迈。
但今晚,有一点不同。或许是因为月亮。
咚咚咚。
LW31身上的指示灯一阵闪光,但它没有动。它感觉了空气中的电磁波异常,以为又出现了故障,声波接收器也“幻听”了。
但不是,因为这午夜里,不但响起了敲门声,还传来了呼喊声。
“LW31,快开门啊,我饿啦!”
LW31猛然向门口跑去,它跑得太急,电源线发出嘣的一声闷响,被扯断了。LW31没有理会,即使这是它最后一根备用电源线,而这种老式型号的产品在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
拉开门,它看到了月色下的爱丽丝小姐。
跟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穿着碎花小裙,脸蛋稚嫩,金黄的头发在月光中披下来。爱丽丝小姐仰着头,小脸蛋鼓起来,有些娇嗔地说:“LW31,你怎么这么慢啊?我走了好久才走回来,你都不给我开门!”
“我我我……”LW31有些语无伦次,“我这不是开了吗?快快快,快进来!”
爱丽丝嘟着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但小手已经去拉LW31了。LW31牵着爱丽丝,走进屋子,它打开灯,整个客厅里一尘不染。
“你每天都在打扫这间屋子啊?”
LW31说:“是啊,我一直在等您回来。”
“可是已经过了八年,”爱丽丝咬着拇指,往一边歪了歪小脑袋,说,“万一我不回来了呢?”
“您忘了吗?八年前您走的时候,曾经抱着我,说让我等着您,您会回来看我的。”LW31的语气很认真,“那时候查尔斯先生带着您一家去往十四号殖民星球,收拾了很多行李,但可能比较匆忙,忘了给我买船票,于是我只能留在这里。临走的时候,您抱着我哭,不肯走。我说我会在这里等您,最后查尔斯先生拉您走,您大声喊,让我留在这里等您。于是,我就一直在这里等您。”
它似乎很少说这么长一串话,说到后来,声音已经有些颤抖。爱丽丝的眼中却蒙上了星星点点的光,她上前一步,抱住了LW31。她的个头跟八年前一样,只能抱住LW31的腰,LW31颤抖了一下,随后安静下来。
这种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屋子里只有爱丽丝小姐的呼吸声,以及LW31接收到异常电磁波时发出的嗞嗞声。除此之外,一片安静,月光在窗子上缓缓流淌。
“对了,爱丽丝小姐,我找到了您最爱吃的月饼。”LW31弹开储物格,把月饼拿出来,“趁着午夜还没有过,你把它吃了吧。在今夜吃月饼,有团圆的寓意,就像我今晚再次见到了您。”
“好啊好啊,LW31,真是太棒了!”
“那您吃吧,凌晨快到了。”
“月饼不能一个人吃,要亲人团圆,一起吃才好。”爱丽丝的声音透露出些许忧愁,“可是,我是一个人回来的,在这里没有亲人……”
LW31蹲下来,与爱丽丝对视,已经破损的硅晶体眼睛里反射着灯光,看上去有些迷离,似乎在哭泣。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您就是我的亲人,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
“唯一的什么?”
但爱丽丝的询问并没有得到回答。LW31保持着僵硬的蹲姿,但身体里无时无刻不在响着的嗞嗞声消失了,指示灯也暗淡如晦。
“LW31?”
爱丽丝试探地叫了一声,随后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机器人已经彻底报废了。它持续工作了五十年,缺乏保养,许多零件都已老化,加上刚才电源线的突然扯断,使它的身体机能彻底耗竭。它蹲在地上,手臂半伸,手掌还托着一盒月饼。
爱丽丝取下月饼,小小的身子倾斜,将脸颊凑到LW31的手旁。LW31的身体从来都只有冰冷坚硬的金属感,但不知道为何,此时她脸上传来的触觉,竟带着温暖,带着柔软,像是被微波炉加热过的月光在她脸颊轻轻流淌。
“中秋快乐,我的LW31。”她轻声说道。
当,当,当当当当……午夜的钟声响起,窗外月光如洗。
午夜过后,银月低悬,仿佛挂在屋顶上的圆盘。
爱丽丝小姐把目光从LW31身上挪开,遥望夜空,月亮在她眼中无限放大。她甚至清楚地看到了月球表面上零散的环形山。
时间到了,她对自己说。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空气仿佛某种溶剂,皮肤连同衣服都在融化。如果LW31还能运转,它的信号接收器一定会尖叫起来——这时,空气中的电磁波干扰达到了顶峰。
几乎眨眼之间,爱丽丝就完全消隐了。那盒月饼孤零零地悬在离地六十公分处,这表明空气中并非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个外星人。
这是一个以电磁波形态聚集起来的生命体,来自遥远的星球,银河系的另一端,人类联盟疆域以外。它的名字很复杂,所以,我们简化一下,就叫它“阿缺”好了。
阿缺是银河联邦的文明等级观测员,负责评定这个位于猎户座旋臂内侧的小小文明。它来地球已经很久了,从这个叫“人类”的种族茹毛饮血开始,直到现在进行星际扩张,它都默默地观看着。为了保持评定报告的公正性,按照标准程序,它是不能够对人类的进程有任何影响的。
“但前辈刚刚违反了这个规定。”一个信号突然传过来。
“是啊,阿芷(这又一个被简化的名字,代表了阿缺的同事,这个文明的另一个观测员),这是第二次了。”阿缺回答。
“我不明白,作为观测员,前辈拥有很高的职业素养。您执行过上千次任务,无一失误,那数千个文明都因为你的准确评估而获得了进阶联邦的机会,或者继续独自发展。每个标准年,前辈都会被授予优秀观测员的称号,这让我羡慕不已。但为什么,在这个微不足道的星球上,前辈会连着犯下两次错?”
阿缺思考起来,它很认真,散发的强烈波扰动让客厅里的灯不停地闪烁。几分钟后,这些灯泡全部砰的一声碎掉了。
“我不知道。但是这个种族有些不同,跟所有的文明都不同。”阿缺组织着语言,将其搭载到电磁波上,发送给不知藏身何处的同事。
“有什么不同呢?”反馈立刻传了回来,带着些许疑惑,“他们的成就不足为奇,汲取知识的方式脆弱而低效……”
阿缺忍不住打断它,“是啊,作为整体,他们确实毫无价值,银河系中,这样科技水平的种族数不胜数。但你没发现吗?他们个体之间的相处,非常奇妙,会哭泣,会微笑,会捅刀,会拥抱。他们爱得越深,遭到背叛后就恨得越浓,这种现象不觉得熟悉吗?对,它符合宇宙中最基本的规律——能量守恒,且不可逆,爱生成恨容易,恨转化为爱,却千难万难。我一直在研究爱恨转换公式,量的问题已经解决,无非是几个参数,但这种转化的催化剂,我却一直没有定论。”
“所以本来只是简单的工作,前辈非得在地球上逗留上万个地球年——即使以我们的生命周期来说,也已经够长了。但更让我费解的是,在上一次干预中,前辈甚至不顾联邦法律,直接拯救了全人类。”
阿缺想起了几千年前的那次陨石事故。当时九颗陨石从遥远空间而来,仿佛有巨人在用力和光进行宇宙尺度的弹球游戏。几颗弹珠偏离轨迹,带着死亡的呼啸和焰光扑向地球。人类吓得瑟瑟发抖,俯身跪地,向天空膜拜。那九颗熊熊燃烧的陨石,加上高悬的烈日,仿佛十日凌空,毁天灭地。
千钧一发之际,阿缺终于忍不住了,化身为人类,向九颗陨石射出了九支箭。箭头的精确导航,使箭身依附到陨石上,以纳米级的厚度展开,遮蔽火焰,并反向启动,抵消了陨石的冲量。这个时间太短,做功剧烈,陨石自身承受不住,纷纷碎裂。所以在民众看来,是阿缺的利箭射灭了九颗太阳。
想到这里,阿缺学着人类那样,叹了一口气,“我当时正处在研究的关键阶段,不想这个文明毁于陨石撞击……”
“好吧,我能勉强理解上一次的行为,但今夜,前辈为什么要冒充一个人类女孩儿,去欺骗一个机器人呢?”
“我……我不想让这个机器人失望。我在这里待了几天,发现它一直在等待,但它等的爱丽丝已经长大了,长成了少女,在别的星球上为隔壁班的帅气男生窃喜,为脸上长出的痘痘发愁,为毕业舞会的舞伴选谁苦恼……她早已不记得当年的诺言了。”
阿芷沉默了一会儿,“这并不罕见,人类的记忆力非常脆弱。”
“但这个机器人一直在等,等它要照顾的小姑娘回来,跟它团圆。人类真是神奇,他们的创造物身上居然也延续了这种迷人的感情,不是吗?要知道,即便是最精于制造业的夸拉星人,他们的器械也只是完全按照程序做事,如果没有人控制,也不过是复杂的零件组合和能量驱动而已。”
说这番话时,LW31还蹲在地上,手臂孤零零地伸出,月光探窗而入,在它布满锈蚀斑点的身躯上流淌。
“只要前辈愿意,修好它非常简单。”阿芷说。
“但那也只不过是永恒的等待,日复一日的失望。”
“所以,在最后一夜,你给了它希望?”
阿缺想学人类发出叹息,但根本做不到,于是将身体虚化,扩散到屋子外围。月饼也随之上升,在空中缓缓旋转。月光在一瞬间贯穿阿缺的身体,这种感觉妙不可言,但它发出的电磁波却带着深深的失落,“其实,它发现了我不是它的小主人,它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它也知道查尔斯先生并不是因为匆忙才没有给它订船票,而是因为嫌弃它太破旧,打算把它当垃圾一样扔掉。但它的回路每次都刻意忽略这个推论。”
“是啊,你装扮的爱丽丝小姐,还跟八年前一模一样,它知道您是假的。”
“但它还是把我当作它的爱丽丝小姐一样对待。”
阿缺一时无语,只默默在空中游弋。阿芷也不说话了,两人的通信频道里,一片沉默。
“嗯,你在做什么?”过了好久,阿缺突然问。
“前辈,我在月球上。”
“我刚刚想起,我还没有见过你。从接到这任务开始,我们一直在各个星球收集资料,有时候我们擦肩而过,但彼此都没有显露形态。你长得什么样?”
阿芷似乎在笑,“本质上跟前辈一样啊,仅有的差别也只是波频率不同。”
月光亮了一些,似乎被阿芷的笑声染过。阿缺抬头去看,圆月莹莹,它想到,是阳光照着月球,照着阿芷,然后被反射到这里。说不定投过阿芷的那一束光,也正穿过自己的身体。
“嘿,今天人类的中秋节,讲究团圆。你呢,想家吗?”阿缺问。
“有一点儿吧。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我不知道会这么久。”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回去呢?你的评估肯定早就完成了吧……”
这一次,阿缺等了很久才等来回答。
“我在等前辈。”
“为什么要等我,你会迷路吗?”
阿芷说:“我敬仰前辈,这次任务申请,也是看到有前辈才来的。很多次我看着前辈拖延提交报告时间,虽然不解,但前辈必然有自己的道理。请前辈放心吧,继续研究,我会尽量帮前辈向联邦要求延长调查周期的。”
阿缺揣摩着这番话,在屋顶上来回盘旋,这次它思考得更加认真了,连周围的月光都被扭曲了。从远处看,能看到一团光晕在飘摇。
“阿芷,我来月球看看你好吗?我有一盒月饼。”
“可是前辈,我们是电磁波生命体,不能消化有机食物的。”
阿缺身体构成的光晕越来越亮,能看到里面有光束在沿弧形轨迹飞速窜动,似乎里面困住了无数游鱼。在某个时间点,光束突然静止下来,阿缺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但人类做月饼,是为了团圆,为了相见,为了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唔……是的!”
屋顶上的光团蓦地收缩,随后弹出,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扑去。几乎是一眨眼,它就消失在了漫天月光里。
这个小城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唯一的观众是月亮。它看到了克隆人、机器人和外星人,但它保持着亿万年以来的沉默。直到明天,才有人会看到寂寥的街道,看到报废的机器人,看到一群儿子向父亲告别。但那都交给明天了。
今夜正好,月正高悬,人正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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