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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浮城

2015-12-07E伯爵

科幻世界 2015年9期
关键词:毛球塞巴斯蒂安殖民地

E伯爵

楔 子

二十四小时制 8:00 a.m.

塞巴斯蒂安从卧舱里醒来,洗了个澡,吞下一管乳状的药剂,用来缓解长时间低温休眠引起的恶心反胃。然后,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小小的银十字架,吻了一下,挂在脖子上。

毛球站在他面前摇着尾巴,向他问好。它的虚拟影像有点儿问题,尾巴尖的动作略微延迟,不过声音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如同五六岁小男孩儿一样说话的金毛大狗,谁不喜欢呢?因此,即便知道把它设计成这样是为了给宇航员舒缓压力,塞巴斯蒂安还是忍不住用手去摸了摸它那没有触感的毛,看它像真正的狗一样愉快地吐着舌头。

“我们走了多远,毛球?”

“根据航行日志,现在是我们从102号殖民地出发的第一千五百三十二天,其中近光速飞行有一百二十四小时。此刻,我们正在人马座附近的星域航行。这几年我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探索的行星。”

毛球说完,抬起前爪擦了擦鼻子。

“距离下一个航段还有多久?”

“一个月后。”毛球抬了下爪子,地面上浮现出这个区域的星图,“另外,您单独值班的时间是二十三天,大卫·赫尔曼先生会在最后一周醒来,跟您交接工作。他的单独值班时间是六十天。”

“魏吉呢?他应该跟我交接工作,他应该提前唤醒我。”

毛球突然坐下,抬起头来,黑豆似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点点奇特的光芒,似乎有电子火花从深处穿过。

“他死了,先生,”毛球清晰地说,“‘阿姆斯特朗号’探索飞船宇航员魏吉,三天前死于舱外维修作业。”

死了?

塞巴斯蒂安把脸转向窗外,他们正缓慢穿越只拥有一颗恒星的星系,刺目的光芒在经过飞船窗户的滤光层之后变成柔和的银白色,在舱内的金属地板上投射出一个椭圆。

塞巴斯蒂安站起来,伸出手,那光芒将他原本有些黝黑的皮肤照得白皙,并且白得有些不真实。

这让他想起了月光。

一、 安静的死亡

塞巴斯蒂安在跑步机上慢跑,十字架在胸口跳动着。光靠电流来刺激肌肉恢复还是太过单一,他需要流点汗。

毛球蹲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尾巴,同时把之前的监控录像播放给塞巴斯蒂安看。除了隐私设置以外,这艘飞船上的任何一处都在摄录范围内,包括飞船舱外的部分。塞巴斯蒂安看着魏吉最近的录像。

那个亚裔——准确地说是华裔——男性起床,锻炼,然后去流理台做饭。虽然毛球会让烹饪机调配出营养均衡、口感也近似于实物的食品,但塞巴斯蒂安知道,魏吉喜欢自己动手弄吃的。他会煞有介事地把营养粉末和无土栽培的蔬菜瓜果放在一起炖或者炒,做出奇怪的东西。塞巴斯蒂安在某次工作交接的时候,受到过他的款待。实话说,他不觉得这样做出来的东西能比毛球程序安排的更好吃,但魏吉乐此不疲。

做完饭以后,魏吉坐到操作台前开始按部就班地检查航行数据。毛球蹲在他的脚下,欢快地摇着尾巴,同时将飞船的状态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随后,魏吉会在船舱里走动,检修一些受损部位。

当这一切做完以后,毛球会主动跟他玩一会儿,但时间并不长。他似乎不太喜欢狗,毛球有一次变成猫,他的兴趣也不大。

魏吉更愿意坐在窗户边,看着飞船外面的宇宙。有时他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甚至忘记了吃东西。当毛球来提醒他时,他会笑一笑,起身离开。

到了二十四小时制的夜晚阶段,毛球会让窗户改变滤光度。这时候,魏吉就会让毛球弄一些打发时间的全息游戏来玩儿或是看看老电影,再回到床上睡下。

在这几天的录像里,魏吉的生活显得正常而简单。稍算异常的行为,就是让毛球执行了几次呼叫和搜索程序,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他便趴在操作台上,把脸埋进胳膊,身体有些发抖。但他很快恢复正常,抹了把脸离开了。

在他临死前的两天,一切并无异常。但那时毛球汇报说,飞船舱外的隔热层有个接口出现了裂缝,估计是被陨石的碎片划过,维修机器人难以操作,必须人工修复。

于是,魏吉换上舱外航天服,走出了飞船。

他飘浮在黑色的宇宙中,白色的宇航服让他看上去像个幽灵。

“他是怎么死的?”塞巴斯蒂安问道,录像中的魏吉已经修好了裂缝,正摸着绳索往回走,在进入飞船后他开始颤抖、抽搐,最后倒在了地上。

“舱外航天服里面的一根管道突然断裂,大量的高浓度氧气喷出,而且航天服内的气压也突然变成了高压,导致魏吉急性氧中毒。”毛球顿了一下,“我采取了急救措施,但他的肺很快就出现了水肿。”

从录像中能看到,医疗机器人迅速地行动起来,就在原地给失去意识的魏吉切开了航天服进行急救,但效果似乎并不理想。几个机器人将他抬起来,送到医疗室。它们尽力了,塞巴斯蒂安看得出——这也是让人沮丧之处,哪怕科技再发达,也不可能让人长生不老,不可能消除所有对生命的威胁。

魏吉挣扎了一天,最后在昏迷中死去。

“最终的死因是什么?”塞巴斯蒂安问。

“肺部功能丧失,大脑缺氧,还有感染并发症。”毛球低下头,“我很抱歉,先生。”

它的情绪反应程序让它做出了正确的反应。

“带我去看看他。”

毛球站起身,向着储藏间走去,一个密封的长方形可变塑料盒弹出地板,露出了被密封起来的尸体。“三天后必须执行葬礼。”毛球说——它指的是按照《航行安全条例》,将这个由有机材料做成的棺材和尸体经过处理后转变为飞船的能源。为此,活着的人应该向他表示谢意。

塞巴斯蒂安打开密封盒子,看着魏吉的模样。

他比自己和大卫都要年轻,按照传统的计算方法,他应该在上个月的第二天满三十四岁。飞船为了让宇航员的生活作息尽量规律,不仅采用古老的地球历法,还设定了二十四小时制。船员可以按照过去的习惯来生活,能在正确时间庆祝生日,甚至是过节。

魏吉跟他们一样,已经在“阿姆斯特朗号”上待了五年。塞巴斯蒂安发现自己好像并未察觉到他的衰老,或者说,他在魏吉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到。但这一刻他发现了,魏吉的黑发中有几根显眼的银丝,他的眼角和眉毛都下垂了,嘴唇旁边有深深的纹路。他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也许是烦恼,也许是失望,但塞巴斯蒂安觉得,一定不是痛苦。他死的时候并不痛苦,这大概是值得欣慰的事情。

在这具尸体上还有一些治疗留下的伤痕,特别是那些切开以供插管的创口。失去生命以后,肌肉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红色,像是张开的小嘴,却没有办法发声。

塞巴斯蒂安把手指放在十字架上默祷,然后在魏吉的额头按了一下。

他起身看了看周围,“他的航天服在哪里?”

毛球走到墙壁处,一个小抽屉慢慢伸出来,里面放着一件破损的航天服,白色,有点儿泛黄,头盔里有些呕吐物的痕迹,躯干部位的压力服则已经被剪开了,那是医疗机器人抢救魏吉时留下的。

“我扫描过航天服,”毛球在旁边说,“是压力装置出现了问题,虽然没有达到使用年限,但的确有管道因为老化而断裂。”

“把破损部位的三维图像做好,等会儿我来看看。”

“好的,先生。”

塞巴斯蒂安伸直了弯曲的腰背,对金毛大狗说:“我觉得,三天后你应该唤醒大卫。”

毛球歪了歪头,“为什么,先生?”

“葬礼,我们应该全体出席。这是一种礼貌。”塞巴斯蒂安又顿了一下,“也是一种传统。”

毛球又用前爪擦了擦鼻子,“好吧,先生,但这不符合《航行安全条例》。我必须上报一切意外情况。”

“然后呢?”塞巴斯蒂安问道。

毛球黑豆子一样的眼睛闪闪发亮,“先生?”

“你把魏吉的死讯传给殖民地基地了吗?”

“立刻上传了,先生。”

“得到回音了吗?”

毛球摇摇头。

塞巴斯蒂安又看了看魏吉沉静的遗容,“他跟基地联系了几次?”

“五次,此外还给‘玛雅号’‘玛格丽特号’和‘朝阳号’发送了呼叫信息。”

“都没有收到回复?”

“是的,先生。”

塞巴斯蒂安点点头,重新密封好魏吉的尸体,这才站起身来,让毛球自己去叼球玩儿。虚拟大狗小跑着离开,它的背影中尾巴部位的图像延迟依然很明显。

他慢慢地走回驾驶舱,在这个半圆形的房间里踱着步子。关闭状态的操作台很小,为了节约空间收缩得像一个单人吧台,而两侧窗户滤过的光投射在操作台的身边,就好像聚光灯一样。这艘船的大脑在这里,同时连接着动力舱——这艘船的心脏。他们三个人轮流在这里值守,很少有交集。为了在这不可预知的宇宙探索中尽可能延长工作时间,他们轮流休眠。寂寞是当然的,因此,每次工作交接的短暂相处就成了他们唯一的社交时间。

他们是最亲密的同事,却又很陌生。他们设定的工作时间是十年,也许十年过后,他们就会逐渐淡忘对方。不过……死亡应该让塞巴斯蒂安牢牢地记住魏吉。

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毛球设置的报时钟飘浮在船舱里,甚至还用了一个复古的圆形钟面。

现在应该是接近正午的时候,塞巴斯蒂安觉得有些饿了,他可以像以前一样命令毛球调配出符合他口味的食物,但现在他突然想动手自己做一些东西。

烹饪机器设置在飞船中部,这样拿着食物无论去驾驶舱还是返回休息舱都很方便。

在一间两平方米见方的小隔间里,一个U形的吧台旁有一台烹饪机,而中间则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东西。塞巴斯蒂安在桌面上触摸了一下命令按钮,于是吧台上出现了一个小巧的保鲜格,里面放有原料和食物。

在一堆粉末、颗粒和脱水蔬菜中间,塞巴斯蒂安看见一个小盒子,打开以后,他看到两个圆形的厚厚的饼。塞巴斯蒂安拿起一个看了看,它是用食物原料捏成的,只有巴掌大小,形状不算很规则,一看就是手工制品,没有经过烹饪机器的协助。圆饼表面似乎刻画着一些弯弯曲曲的图案,经过烘焙后,这些图案变成了深色,有些地方呈现出焦黑的模样。塞巴斯蒂安仔细辨认着这拙劣的手绘,大概能看出是天空和星球。

它们都还未变质,闻起来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有点像面包的味道,也有点像另外一种合成粉末。

塞巴斯蒂安将其中一个掰开,中间有暗红色的馅料,他伸出手指挖了一块放进嘴里。

甜的,他想,有点像巧克力。

二、孤单送别

大卫·赫尔曼醒来的时候,状态比塞巴斯蒂安好得多。他有高加索人和蒙古人的混血特征,虽然个子不算高大,但身体结实。他对自己被提前唤醒这件事有些吃惊,但当毛球端正地坐在地上将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报告完毕后,他冷静下来,迅速把自己打理好,然后去后舱见了塞巴斯蒂安。

“长官!”大卫向塞巴斯蒂安行了个礼。

“你好!”

在一艘三人小型探索飞船上,指挥官和船员的区别并不明显,但大卫以前是殖民地舰队的军人,据说祖先是来自地球的第一支宇宙舰队,所以有很传统的军人作风。尽管现在他们所在的这艘船并没有军方背景,只是殖民地议会的派遣船,但他的用语依然让塞巴斯蒂安有种在军舰上的错觉。

塞巴斯蒂安指着地上那个密封的箱子,“毛球已经把事故告诉你了,对吗?”

“是的,长官。”

“我们要为魏吉举行葬礼。”

葬礼会像处理垃圾一样将这个人的一切转化为可再利用的能源,让死者帮助生者继续活下去。这听起来有点讽刺,但如果真有灵魂的话,这样的安葬方式反倒会让死者永远留在飞船上,避免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孤独徘徊。

大卫看着那个密封箱子,有些黯然地点点头,“毛球说已经查清死因了,是吗,长官?”他问道。

“是的,舱外航天服出现故障导致了事故,没能抢救回来。”塞巴斯蒂安简单地说,“毛球已经给你看过事故报告了吗?”

“是的,我想再得到您的确认。”

“我确认。”塞巴斯蒂安挥挥手,“请过来,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他带着大卫来到烹饪机器面前,把那个掰开的点心和另一个完整的放在他面前。

“长官?”

“这是魏吉在临死前三天左右做的东西,我让毛球检测过了,没有什么问题。我已经吃了一小块,你想要尝尝吗?”

大卫有些愕然地看着塞巴斯蒂安,似乎不明白他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但塞巴斯蒂安把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甚至还笑了笑。

大卫不太喜欢这个指挥官,尽管他明白应该听从指挥官的安排。

在这趟漫长的旅程中,塞巴斯蒂安和他的接触比和魏吉多,因为塞巴斯蒂安需要判断他们是否需要对某颗符合要求的行星进行深度探测,大卫的意见是重要参考,而对于主要负责驾驶飞船的魏吉来说,其工作上需要交流的东西相对则要少一些。

但是塞巴斯蒂安信教,这让大卫觉得很不可思议。作为一名科学家,在了解了那么多知识后,他依然会佩戴十字架,不免让大卫对他的专业程度产生了一点怀疑。

宗教已经式微,但却从来没有灭绝,它甚至会在人类发生危机时再度壮大。尽管从地球移民后发生的几次大灾难都是由科学家成功化解而非神,但奇怪的是,这并没有让一些人改变他们的想法。

也许他们最终信仰的其实是虚无,大卫这么觉得,他们的心灵依然需要一些无形的东西才能获得安慰。

但他自己并不会赞赏这种行为。

现在他觉得,塞巴斯蒂安让他吃魏吉留下的食物,这种悼念实在太具有象征意义了。

看着大卫紧绷的表情,塞巴斯蒂安忍不住说道:“魏吉不是个好厨师,这我们都很清楚,但至少东西还能吃,别担心会难以下咽。”

大卫犹豫了一下,还是掰下一块吃了。味道比他想象的要好一些,尽管他不喜欢吃甜食。

“这种糕点不像他平时会做的。”塞巴斯蒂安说,“这上面原本刻了花纹,我觉得像是一颗卫星,从某颗行星上看卫星的样子,因为有云层。”

“也许是地球。”

“哦?”

“跟我们殖民地的景色不同,现存的八个殖民地里,没有哪个是只有一颗卫星的,最少的是564号殖民地,但是也有三颗卫星,而且云层很厚。”

“是吗?这么说倒也很像。”

“不过,长官,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会这么关注这个糕点?”

“这算是遗物吧。”塞巴斯蒂安说,“魏吉……他的祖源好像标明是华裔,对吗?”

从地球出发,开始在宇宙中四处飘流以后,人们将地球作为祖籍,而DNA档案的建立则让他们能够将来源锁定到原始星球的某一个区域,这种标签成了他们个人资料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些人几乎从来没有注意,而有些人则会一直牢牢地记住,甚至仪式般的将一些东西传承下去。

大卫是前者,魏吉是后者,而塞巴斯蒂安说不清自己究竟算是哪一类,也许他只是知道而已,但除了十字架,他能记得的并不太多。

大卫点了点头,“是的,我记得他的档案中是这么写的,而且他也强调过几次。”

“毛球,”塞巴斯蒂安把虚拟的金毛大狗叫过来,“你查一下,华裔的饮食习俗中有什么跟这个东西相像?”

金毛摇着图像失真的尾巴,欢快地吐着舌头,空气中立刻投射出文字和图片。

“哦,是叫作‘月饼’的糕点。”塞巴斯蒂安说,“在华裔的节日——中秋才会做的,而且这个节日还和地球公历的计算方法不一样……是华裔的古代历法。真是奇妙,魏吉居然还能够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大卫耸耸肩,“恕我直言,长官,我觉得这是毫无意义的行为。我们现在进入了宇宙时代,历法其实就需要根据不同的殖民地来制定,依旧采用古老的地球公历本身就很困难了,而人为地去记住一个已经死亡的历法,更是不会对现在有任何帮助。”

“你也知道华裔的古代历法?”

“我的DNA分析有一部分是蒙古人种,大概也是来自地球亚洲某处,我读过一些相关的材料。”

“原来如此。”塞巴斯蒂安点点头,“那么魏吉其实应该很愿意跟你做朋友。”

“很遗憾,长官。”

遗憾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和他成为朋友吗?还是说很遗憾其实他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念头?塞巴斯蒂安这么猜测着,对大卫说:“那么,请你换上正式的服装,我会让毛球做好葬礼的准备工作,大概需要——”

“半个小时,先生。”金毛大狗立刻回答。

“半小时。”塞巴斯蒂安转述道。

于是大卫点点头,转身走向了休息舱。

他的脊背笔挺,似乎没有松懈的时候。塞巴斯蒂安看着他穿过从窗口投射进来的光,想起落在自己手上的光线,活着的魏吉是否也曾注意过这种光线呢?

塞巴斯蒂安这么想的时候,又朝毛球招了招手,“再把魏吉最近值守的航行日志调出来给我看看,还有航天服的部件三维像。”

金毛大狗吐着舌头,眼神晶亮。

“他的值守时间是从9月20日到10月20日,记录是到哪一天?”

“10月11日,先生。”

“他的那个节日……中秋节,是哪一天?”

“10月18日,先生。”

塞巴斯蒂安摸了摸鼻子,“我知道了。那么,再把他呼叫基地和其他探索飞船的信息记录给我看看。”

在毛球调出的资料中,塞巴斯蒂安看到了在9月和10月,每隔几天就会有魏吉的呼叫记录,但是从来没有回音,而最近的一条是在他死亡的前一天,10月10日。

“再让我看看故障部件三维像。”

毛球听话地将那个立体投影呈现在他面前,塞巴斯蒂安用手指默默地翻转着图像,又偏头看了看毛球。

“你的尾巴还好吗?”塞巴斯蒂安问道。

“很好啊!”毛球咧开嘴,尾巴摇得更欢快了,而尾巴尖仿佛是被斩断了似的。

“今天是几号,毛球?”

“10月14日,先生。”

塞巴斯蒂安觉得他似乎全明白了。

三、 故园无声

葬礼很简单,但是很庄重。

塞巴斯蒂安和大卫站在那个密封盒子面前,穿着他们从殖民地出发时的正装,白色的礼服,立领外套,胸口有一个金色徽标,那是殖民地探索飞船的统一标识,下面用五彩线条印着飞船的名字和编号,还有他们各自的姓名。每一艘船都是一座独立的城池,是从殖民地身上掉落的碎片,飘进宇宙中。也像是种子,遇到合适的行星就会扎下根来,变成另一个飘浮在宇宙中的城池,只不过会大一点儿。

塞巴斯蒂安念着干巴巴的悼词,他对魏吉实在了解得不够,很难写出打动人的文字,而他也不想打动谁。除了自己,无论是大卫还是毛球,对于魏吉的死都不会“违心”地表现出过度悲伤。

他觉得自己在葬礼上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将剩下的那个完整月饼放进了魏吉的“棺材”中。

然后,毛球抬起前爪在密封盒上摸了一下,盒子缓缓地沉入地板,顺着垃圾处理通道被吸入底舱,然后进行分解。

“阿门。”

塞巴斯蒂安画了个十字,亲吻十字架,而大卫看着这一切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们一起回到了驾驶舱。

“我们得重新安排值班时间。”大卫对塞巴斯蒂安说,“现在人手有点紧,但我们两个人还有五年的工作期限。”

“只是睡觉的时间会短一些了。”塞巴斯蒂安笑了笑,“也许在回程的路上,我们会变得更老一些,如果我们还回得去的话……”

大卫停下脚步,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长官,这样的话听起来让人很沮丧。”

“也许,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塞巴斯蒂安笑了笑,“魏吉有没有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他和我的交接次数很少,我主要是跟您做交接,长官,你知道——”

“你和他并不亲密。是的,我知道。”

他们来到驾驶舱,毛球为他们升起两把椅子。

“不,不,不在这里,请移到窗边上好吗?”塞巴斯蒂安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把滤光度再调低一些,谢谢。”

大卫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跟着他在窗边坐下来。

“真漂亮,对不对?”塞巴斯蒂安赞叹道,“在这里能看到殖民地星球上永远看不到的景象。这里的星光是最直接的,我们可以看到恒星的爆发,可以看到星云的色彩,还有那些划过眼前的流星。”

“是的,长官!”大卫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激动,似乎塞巴斯蒂安说的这些话才是他能听进去的,“我很荣幸自己能成为这艘飞船的一员。”

“你想过我们会发现一颗可改造行星吗?”

“也许,长官,也许不会,但我们只要完成十年的任务也是成功的。”

塞巴斯蒂安笑了笑,“为了殖民地,还是为了人类?”

“都是,而且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塞巴斯蒂安看着地面上如同月光一样清朗的圆形光斑说:“大卫,在你回去休眠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大卫专注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杀魏吉?”

大卫沉默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

塞巴斯蒂安看了看蹲着的毛球,“魏吉是10月12日死亡的,他的华裔节日是10月18日,而按照毛球的记录,他做这个东西提前了两天,也就是说,他大概在10月10日就做好了。按理说,他不会提前这么多天来做月饼,因为即便是用烹饪机器来保存,八天后食物的口感也会很糟糕。作为一个严格遵循着传统的华裔,他不会那么做。

“后来我发现毛球的时间记录有问题,它的程序被人篡改过,最明显的就是它的图像产生了故障。看它的尾巴,一直在延迟。不过我发现在魏吉值守前几天的工作录像中,毛球没有这个问题,直到他死前的八天才开始出现。

“最后让我产生怀疑的就是航天服中的压力部件,那根断裂的管子。请把三维图给我们看看,毛球。”塞巴斯蒂安和蔼地说,金毛大狗“汪”了一声,让那幅图浮现在空气中。

“看这里,”塞巴斯蒂安说,“两根管子是已经老化的样子,但我发现,上面被人涂抹过一些添加剂,这使得它加速了老化。

“让魏吉出舱,只需要事先在毛球的系统中埋下一个病毒就可以了,这个病毒,只是一个伪装信号,让系统报警。不过,这也会使得它的程序出现问题,在图像上的表现很明显。

“我在想,也许整艘飞船的时间都被重新调整过,整体上延迟了八天。其实今天并不是14日,而是10月22日,中秋节已经过了。之前你曾被魏吉唤醒过一次,他做的月饼有两个,其实是为了跟你一起分享。因为他觉得你有华裔血统,大概能够理解这个传统。但是我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做?在这五年中,他过了五个中秋节,为什么这一次要这样做?”

大卫依旧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打算回答。

塞巴斯蒂安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我看了他的录像,还有他的呼叫记录,都没有回音,这难道导致了他的崩溃?”

塞巴斯蒂安最后的这个问题终于让大卫开了口,他的脊背依旧挺直,目光凝视着窗外——此刻,他们依然在这不知名的恒星星系中,远远就能看见那白色的发光体。在它的周围,并没有其他行星,它看起来无比孤单。

“其实是有回应的,”大卫回答,“在中秋前一天,接收到了一条信息,来自于102号殖民地,是一条紧急避险预告,据说是陨石撞击。但发送日期是我们出发后的第一年,也就是说,按照我们现在的航行速度,殖民地那边已经度过了三百多年的时光,而在这三百多年中,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所以……”

所以接到这个消息让魏吉无比绝望,这意味着102号殖民地很可能已经在那次陨石撞击灾难中毁灭。

“你们没有再接到来自其他殖民地或者探索飞船的信息吗?”

“一个也没有,也许将来会有,但也许是同样的消息。正是因为我们的殖民地存在危机,才会迫切地需要寻找新的可居住行星。”

“所以魏吉让你醒来是因为他没法独自承受吗?”

“或许,他觉得我可以分担他的绝望。”大卫摇摇头,“可是,我并不绝望。”

塞巴斯蒂安可以想象,毕竟对于魏吉来说,102号殖民地是他的故乡。地球是所有人都回不去的,但102号依然存在,对他来说,那是一个源点,支撑着他在这宇宙中行走。记住古老的历法,做着蹩脚的传统食品,都是魏吉提醒自己的手段。而对于大卫来说,力量来自于未来,来自于前方,他并不太理解魏吉的想法。

“可是……”塞巴斯蒂安说,“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在这个孤寂堡垒中,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他想要强行返航,”大卫解释道,“他觉得如果殖民地真的毁灭了,我们需要立刻回去,或者去其他殖民地查探。但我觉得这根本不可取,因为其他殖民地也没有任何消息回复,甚至连探索飞船也没有。说不定在这些年间,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

“这太可怕了,大卫。”

“只是也许……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完成十年之约,然后返航。这是我们该做的事情,魏吉所抱有的不过是侥幸心理,无论如何,希望不在身后。他告诉我,为了返航,他会想办法延长你的休眠时间,这就算拿到了指挥权。我觉得这种行为,应该算是叛变。”

“你可以制伏他。”

“当时,他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我判断他处于崩溃的边缘。重要的是,他拥有驾驶飞船的主要权限,我担心在舱内发生正面暴力冲突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威胁到整艘船的安全。所以,我必须采取措施稳妥地消除隐患。”

所以他实施了之后的计划。

塞巴斯蒂安看着大卫,他没有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后悔和惋惜,也没有恐惧。他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就像魏吉认为应该终止任务一样。

塞巴斯蒂安感觉到一股深深的疲惫,恒星的光被过滤以后,连热量都难以传到飞船内,那片光虽然美,却是冰冷的。塞巴斯蒂安双手交握,看着光从指缝中溜走。

“那条回复信息,你已经删了吗?”

“彻底删除了。”大卫说,“我隐瞒了重要信息,我接受您的处罚,长官。”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谋杀魏吉是错误的。塞巴斯蒂安听得懂他没有说出的意思。该怎么处理他呢?塞巴斯蒂安知道,如果他决定继续航程,无论是怎样的处罚,大卫都会接受。大卫也在衰老,尽管他的神色和第一天上飞船时没有区别,但他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头发也多了些白色。

塞巴斯蒂安不敢去看他眼中的自己,只能偏过头,“在你回到休眠舱之前,请把毛球的程序恢复到原样,好吗?”

大卫有些吃惊,“长官?”

“你希望我怎么做?”塞巴斯蒂安说,“把你丢出飞船?不,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一个人继续剩下的五年?太漫长了……我们在回去前,还有那么长的时间。”

尾 声

二十四小时制 8:00 a.m.

“早上好,先生,欢迎醒来。”

毛球站在卧舱外,歪着头看塞巴斯蒂安。它用舌头舔着鼻子,尾巴在身后轻轻地晃动,延迟现象已经消失了。

“你好,毛球。”

塞巴斯蒂安慢慢地坐起来,压下胃部的恶心感。

“这次的时间有点长,先生,您休眠了五年。”毛球抬起爪子,卧舱旁边的小格子里出现了管状药剂。

“你没有唤醒我,是中途没有碰到任何值得探测的行星吗?”

“没有,先生。”

塞巴斯蒂安看了看旁边,两个空荡荡的卧舱安静地矗立在墙边,里面干燥而洁净,没有任何人。

“大卫已经醒来了吗?”

“是的,先生,他正在等您。”毛球摇着尾巴。

塞巴斯蒂安洗了个澡,冲走休眠舱中带着化学香气的附着物,温热的水流让他迟钝而干枯的身体再次恢复过来,变得精神奕奕。

当他走进驾驶舱时,看到大卫正站在操作台前,手里拿着两块圆形糕点。

“请坐,长官。”他说,“今天是华裔的农历八月十五,我让毛球做了两块月饼,也许您愿意尝尝。”

塞巴斯蒂安发现大卫脸上的纹路更深了,两鬓边出现了更多的白发。

“你没有休眠?”

“有。”大卫回答,“我休眠了一年,然后就醒来了。”

塞巴斯蒂安又朝窗外望去,滤光层让他能够透过窗户直视一远一近两颗恒星,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双恒星系统。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保持平静,仿佛终于等来了一个结局。

“你没有返航?”

“没有,长官。”大卫说,“我在这四年中,曾经不停地向各个殖民地和探索飞船发送信息,但没有收到任何回音。我想,也许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

双恒星的光芒更加强烈,即便是滤光层过滤后,也通过窗户在地板上留下了金色的光斑,就好像地球上日出时太阳的颜色。

“毛球,”塞巴斯蒂安说,“请你把椅子移到窗户边,好吗?”

“好的,先生。”金毛大狗吐着舌头,跑过去用爪子按了两下,地板升起来,变成两只高脚凳。

塞巴斯蒂安接过大卫手中的一块月饼,对他笑了笑,“谢谢。”

“不客气,长官。”

“确切地说,我想谢谢你还记得这个日子,记得魏吉和我们的来处。”

“因为我们要走向更远的地方,长官。”

“是的……”

塞巴斯蒂安又望向窗外,恒星的光越过这艘飞船,洒向更深远那犹如幕布一样的宇宙。

【责任编辑:戴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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