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坠落之时(下)
2015-12-07张冉
张冉
屋门开启,浓烟滚滚中冲入几个头戴防毒面具的士兵,他们将一副防毒面具扣在阿佳塔头上,架起老妇人向外冲去。
楼宇里烟雾弥漫,干粉灭火器的白灰洒满地面,阿佳塔的挣扎毫无用处。士兵们拥着她登上一辆汽车,车子在宽阔的地下通道中行驶了十几分钟,经过几重戒备森严的门户,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出现在眼前。这里,地面铺设着灰色耐磨树脂,LED自发光墙壁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军人和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匆忙来去,等阿佳塔醒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坐在一间四壁纯白的屋子里面,对面站着一位威严的俄罗斯中将。
“我只有一个问题。”大胡子中将端正地站着,“就目前掌握的资料,无法解释别列斯托夫的行为动机。我们找到的诸多线索都是假消息。他与境外恐怖势力、宗教极端组织并没有什么关联,与中国和美国方面似乎也没有什么联系。阿佳塔,告诉我,如果别列斯托夫是出于自身原因犯下反人类的罪行,那么,那个原因是什么?”
老妇人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中将没有说什么,只做了个手势。房间的三面墙壁立刻变得透明,阿佳塔惊愕地环顾四周,发觉相邻房间的墙壁、天花板、地板也在逐渐消失,她正坐在一个庞大空间中央的玻璃盒子里,数以百计的信息终端上面,无数显示屏流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信息。她望向其中一块屏幕,伺服系统捕捉到她的视线,将显示屏上的画面投射到小屋墙壁,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出现在眼前,风雪扑面而来,让阿佳塔不禁打了个寒战。老妇人看不懂屏幕上的坐标,不过下面有文字在滚动:中西伯利亚高原萨彦岭蒙库萨尔德克山,海拔3450米,气温-19℃,特里尼蒂γ地面站。
中将做了个手势,画面旋转起来,山顶正八角形的银色建筑物在风雪中矗立,一条蜿蜒的道路沿着山脊深入谷底,但中间大片山脊崩塌了,如同折断的巨龙脊梁。“几个小时前,侵入特里尼蒂地面站的恐怖分子炸断了这里唯一的道路,并且拒绝通话,不过他们没有损坏输电设施。”中将说。
阿佳塔惊慌地站起来,望向另一个方向。墙壁突然变得漆黑,璀璨星空在眼前铺展开来,爆炸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中将说:“俄罗斯的太空力量正与中国太空军联合发动攻击,这是全世界太空战的主要战斗力了。从目前来看,战况并不乐观。”
老妇人跌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一个布满仪器的庞大实验室浮现在天花板上,“以罗蒙诺索夫超级计算机为首,祖国的十二台超级计算机组成的并联计算系统正在破解别列斯托夫个人电脑的密码,我们已经破解出了一部分文件,但关键文件使用了更复杂的加密算法,即使以国内最强的演算能力,运气好的话也要两个小时才能得到结果;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要花上几天时间。”中将说,“您看到了,整个国家为了一个人而陷入紧急状态,祖国正面临严峻的考验。而那个人,就是别列斯托夫,您的儿子。我不奢求什么情报,只想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他为什么这么做?”
眼泪从阿佳塔脸上滴落,她用衣袖揩着眼泪,嘴巴一开一合,尽管发不出声音,口型识别系统还是自动翻译出了她想说的话:“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儿子是这样可怕的人。他从小就很自闭,不会跟人说交心的话,记得他高中毕业时第一次喝酒喝多了,回家就吐了,不肯睡,哭着说世界不公平,无论何时都是富人欺负穷人,强者欺负弱者,人和人要分等级……我知道他有两个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其中一个是巴基斯坦技术专家的孩子,他一直受到新纳粹集团的欺凌,后来自杀了;另一个的性格也很奇怪,长大后当了医生,但一直宣扬世界毁灭之类的……我儿子不是坏人,他只是极端渴望公平的世界……”
“平等?”中将倾听着老人的哭告,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仅仅是为了这样幼稚的理由?”
几十朵小小的花儿同时绽放在星空,屋里的光线亮了又暗下去。中将知道,那是中国方面的五枚“东风49改”释放的分导弹头遭到了激光拦截。这次攻击的导弹和自杀卫星全部被特里尼蒂太空站的防御激光击毁,与此前美国人尝试的结果完全相同。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饱和攻击,同一时刻有超过二百枚制导弹头、动能武器和自杀卫星集中在同一片空域。但画面上那片黑色阴影岿然不动,只有太空武器自爆的光芒不断闪烁,特里尼蒂太空站像雄踞于人类头顶的奥林匹斯宫殿,用雷电轻描淡写地击溃美国、俄罗斯和中国暗自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各自引以为傲的太空力量。
与此同时,爆炸产生的碎片已经击毁了六十颗静止轨道通信卫星和更多的低轨道卫星,灾难性的连锁反应正在发生,全球卫星的通信能力已经锐减了百分之五十,频段还在一个接一个地持续减少中。
站在俄罗斯联邦战略通信情报指挥中心里,中将明白现在并不是审讯相关人士的时候,旁边房间里的总统、总理和总参谋长正在急切地寻找着第二套方案,能够在危机中拯救祖国的最后方案。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0小时40分11秒(重置后)
美国新墨西哥州圣塔菲市 州政府大楼
两辆黑色雪佛兰SUV停在西班牙风格的四层建筑门口,车灯熄灭,发动机却还嗡嗡作响。夜色中,这平凡无奇的砖红色建筑就是新墨西哥州州政府大楼。
此时已接近午夜零点,大厅里只有一名睡眼惺忪的保安。戴鸭舌帽的男人向他打了声招呼,带着六名特里尼蒂员工乘电梯到达四层,推开州长办公室的门。
新墨西哥州州长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电视,一双大脚高高跷在桌上,“……是你?”看见来客的样貌,州长收回腿站了起来,伸手表示迎接。
刘乾坤摘掉鸭舌帽,甩一甩小辫子,大大咧咧坐在桌子对面,“瞧,终于到了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我没想到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州长走到小酒吧,给自己和来客各倒了一杯威士忌,“Jim Beam波旁酒,加矿泉水。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刘乾坤跷起二郎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接过酒一口喝干,说:“好,我很冷静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州长整理了一下领带结,显得有点儿犹豫,“我不确定……现在联合国会议还没开完,他们也还没宣布那件事情。”
“很快,很快。”刘乾坤说,“我让人在四层会议室架好了直播设备和卫星天线,随时可以开始直播。另外,旁边屋子里埋伏了几名持枪者,这样很不好哦,信任是合作的第一前提,你要与特里尼蒂彼此信任才对。”
“噗、噗!”几声轻响后,秘书室传来沉重的倒地声。州长面色还是很镇定,端起酒杯摇晃着金黄色的酒液,“抱歉,那是程序配备而已。从几年前竞选的时候起我就对特里尼蒂非常信赖,相信未来我们还可以良好地合作下去。”
刘乾坤笑道:“当然,你要付出的非常少,只是在电视前露个面而已,我用电脑CG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但你明天的公开演讲也很重要。毕竟是个新的开始,干杯!”
“干杯!”
两人喝下杯中酒,一齐转头看电视,NBC电视台正在直播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当然,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电视台都在播放同样的画面,从一个多小时前开始。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0小时25分01秒(重置后)
美国纽约曼哈顿 联合国总部大楼
中国与俄罗斯毫无征兆地突袭,使得通信中断了近一个小时。
特里尼蒂的影像突然消失,这让联合国大会厅陷入一片混乱,技术人员找不出原因——直到二十多分钟后,中国代表团才公开发表这次太空军事行动的情报。当然,中国人先抛出来的是美国太空军进攻失败的画面。与会的一百九十四个会员国这才震惊地发现了美国、中国、俄罗斯居然拥有如此强大的太空军事力量!但会员国又无法谴责这三个国家违反了《外太空条约》,因为这些太空军事力量已在很短的时间内被特里尼蒂所毁灭。
特里尼蒂太空站的激光防御系统无懈可击,只有俄罗斯卫星发射的几束化学激光击中太空站,暂时损坏了特里尼蒂的通信系统。里克·威廉斯传来一段嬉皮笑脸的视频,说三个人都毫发无伤,很快就可以修复损伤,恢复全面通信。“全地球无耻的人们,待会儿见。”他笑嘻嘻地说。
在愤怒、屈辱而无计可施的半个小时之后,大会厅再次安静下来,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三位宇航员的脸。
秘书长三浦开门见山地问:“特里尼蒂,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刚才联大已经达成协议,在进行对话期间不会再有国家对你们发动攻击,贵方可以放心。”
“我们想要的很多,也很少。”美国宇航员说,“莫,你先来。”
莫甘娜做了个深呼吸,拿出一份讲稿念道:“你们正在毁掉地球,化石能源马上就要枯竭,可没人承认这一点,能源巨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边宣称石油储量还够用一百年,一边用物理和化学方法把地壳更深处的原油挤出来——尽管明知这么干会造成地壳塌陷、地震和海啸。美国花十五年时间就开采完了境内的页岩油和页岩气,采用的高压分段压裂技术对地质结构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但所有的报告书都对此避而不谈。
“你们四处兴建损害生态环境的水电站,在高原上修满了风力发电机,任凭风电攫取季风的能量,一点一点地改变着大气环流的形态!你们一面盖起核电站,一面把核废料沉向海底……
“空间太阳能发电,特里尼蒂项目毫无疑问是整个人类的希望,但看看你们手上的资料,里面写了什么?特里尼蒂空间太阳能电站的装机容量可满足全球用电量的百分之十五……谎话连篇!特里尼蒂项目是新能源与传统能源巨头的一场博弈,是妥协的畸形产物,设计太空站图纸的几位科学家了解真相,但他们却一个接一个地死于‘意外’!复合抛面集中器的光效率被人为修改了,在所有资料中,特里尼蒂的发电量都被降低到标准的八分之一。若不是在太空站主控电脑中发现并破解了原始设计文件,我们也不会得知这个秘密……没错,你们想让特里尼蒂在低负荷状态下长期运行,适度地替代传统能源的发电量,直到你们把地壳中仅剩的石油换成钞票为止!
“是的,特里尼蒂完全能够为全球提供足够的电力!地球可以获得绝对清洁、高效的太阳能,而不必付出环境与资源的代价!我要求地球停止其他各种发电方式,由特里尼蒂给地球提供太阳能电力。”
混乱风暴再度升起,数十种语言的吵嚷淹没了秘书长徒劳的击槌声。里克·威廉斯没有等待骚动平息,他大声说:“你们的好牌用完了,所以不得不听我们的话,对吧?中国人的导弹很可怕,一定把全世界都吓了一跳……听我说下去。你们好好给我我听着!”
议论声逐渐低微,里克满意地点点头,“那么我接着说。莫甘娜是一位可敬的环保主义者,我可不是。我不在乎环境什么的,毕竟人类才是地球的主宰,改造自然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是个非常胆小的人,你瞧,就算在太空站里,我也要以地球为方向找到合适的姿势才能睡得着,毕竟从我们还是猴子的时候开始,一直在地球上住了几百万年,我们绝对离不开这个蓝色的大水球。
“我是个太空人,这可不是什么美国梦的体现,我其实最怕太空了。应该说,我最怕的是地外文明,我相信有外星人存在,所以害怕它们,怕它们像乔治·威尔斯的《世界大战》一书中所描写的那样降临地球消灭我们,怕它们像《独立日》中一样靠武力征服我们,像《第九区》中一样盘踞我们的土地,像《三体》中一样控制我们……我知道这听起来简直杞人忧天,但仔细想想,这比新纳粹主义者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还要现实!
“在电池耗完之前,‘旅行者1号’已经飞了两百多亿公里,它还会一直飞下去,直到它变成一堆废铁,或者被该死的外星人找到。你们是否想到,从能够使用无线电的时代开始,地球就一直在向外发射‘来找我吧,来找我吧’的无线电信号,这些信号已经形成了一个直径一百光年的大泡泡,而且还在不停扩大,不停扩大!疯狂的科学家们开始用强大的射电望远镜向其他恒星发射信号,无数人每天使用个人电脑分析数据搜寻外星人可能存在的证据……地外文明,该死的地外文明!
“你们可以叫我‘人类沙文主义者’,我热爱人类,热爱这美好且唯一的地球,不愿任何遥远太空中的虫子来打扰人类在美好且唯一地球上的生活。我要求地球立刻停止一切太空探测活动,不再发射深空探测器和射电电波,转而专注于科技进步与经济发展,要知道,对于这么区区几十亿人来说,地球已足够大了!”
喧哗声浪几乎冲破联大会议厅的穹顶,秘书长三浦咚咚敲着小锤,画面中央的肖用右手推了推玳瑁框眼镜,缓缓开口:“我对‘国家’这个概念厌恶透顶,我是俄罗斯人,但从基因序列上来说我应当是华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因为我从没见过我的生身父母。
“没错,国家是强加于人类身上的枷锁,生活在那个所谓的国家中的大多数人既不会与你发生联系,也不需要被你热爱、憎恨、给予和掠夺。
“对我来说,平等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希望这是家庭之间的平等,关系群体之间的平等,创造力意义上的平等,也就是说,我要创造出一种新的社会结构,重新分配地球上的重要资源。
“在第一个阶段,我要求废除国家结构,以技术集团为核心,按照地域特征分化出独立城邦。城市文明应该是独立的、自由的,而在最重要的能源——电力——由特里尼蒂独家供给的前提下,科技应当成为城邦文明之间的等价交换物。城邦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经济行为依托于技术发现;城邦内臣民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再有集权者和被专制者,人人都是城邦技术集合体的组成部分。国家解散之后,军队将成为独立城邦,一个基地,一支舰队,数辆坦克……军队城邦将以军事实力为交换物,向全世界城邦出售安全保证。
“联合国将以崭新的形式运行,负责统筹全世界城邦,维持全球经济平稳,而世界范围内的和平将由特里尼蒂来保证。特里尼蒂的激光炮将降落在所有发动侵略战争、反对特里尼蒂及城邦制度的区域!我想这二十多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了特里尼蒂的军事实力。
“以上,就是特里尼蒂对地球上所有国家发出的宣言!如果能够摒弃老旧观念,放开怀抱迎接新生事物,我们相信,在特里尼蒂保护下的地球一定会变成一个更好的地方,获得一个更平等、更安全、更先进、更幸福的未来。
“这期间,许多人会因此而死去,我们将背负这些哀痛,唾弃自己的墓碑,在上面刻满‘杀人犯’‘反人类者’‘刽子手’等词汇。但崭新的文明会在特里尼蒂的庇护下成长,正确的历史将给予我们正确评价,我们无所畏惧。我们会和城邦文明一起永生。
“这是最后一次倒计时归零,我们将进行第三次发射、第四次发射、第五次发射……直到地球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为止。
再见,世界。”
挤满两千人的联合国会堂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
这时,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正奋力挤出人群,为了穿过人墙离开会议厅,他不得不抡起手提电脑打晕了两个大喊大叫的印度人,才跌跌撞撞冲出大厅。两分钟后,他出现在秘书处大楼十七层,总统正在等他。
“请坐,博士。”总统在圆桌那头抬起头来,用空洞的眼眶望着他。
博士悚然一惊,尽量不去看总统手中灰蓝的玻璃眼球,他坐下来打开电脑,转过屏幕向圆桌旁的小组成员展示,“这是我的分析结果,总统先生。事到如今,进行心理战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但还有尝试的价值。如果允许的话,我现在就着手准备,只要在通信中加入必要的……”
“不,我们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件事。”美国总统将眼球用力塞回眼眶,转动着一对灰色眼珠扫视副总统、国防部长等一众大人物,最后视线落在博士身上,“告诉我,在只能杀死一个人的前提下,杀掉三个人当中的哪一个,才能让特里尼蒂整体崩溃?”
巴塞罗缪博士愣住了,“为什么是一个人?”
“答案,博士,答案。”总统重复道。
国防部长出言解释:“我们刚刚得知还有最后的手段,能够确保毁灭三个特里尼蒂空间站中的一个,虽然消灭美国本土上空的α站是看似最合理的选择,但NASA专家说,剩余的两个空间站可以使用光压作为推动力完成变轨,在变轨后继续威胁美国本土,因为两个空间站就能覆盖地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居住范围。所以,我们迫切需要你的建议。”
老人思忖片刻,说道:“三个人组成的小团体要形成稳固结构,其中一定有一位担任领袖角色,就是我们常说的阿尔法人格①。如果将领袖杀死,就会对整个团体造成毁灭性打击,从属人格的判断力、行动力将严重下降,甚至走向心理崩溃……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和观察,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些判断,总统先生。”
他望着屏幕上的三张相片。黑发的别列斯托夫·平·肖戴着玳瑁框眼镜,表情冷漠。金发的莫甘娜·科蒂有着小麦般的肤色,总是面带微笑。亚麻色头发的里克·威廉斯咧嘴大笑,牙齿闪亮。俄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男人,女人,男人。
“是他。”巴塞罗缪的手指落在其中一张脸孔上,“如果只能杀死一个人的话,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距离第三次发射:1小时50分14秒
地球——月球拉格朗日点L1,距离地球32.3万公里
ILSS①是一个外环直径三千米、内环直径一百五十米的同心圆环状人造星体,它静静地悬浮在地月拉格朗日点,数十台姿态调整发动机不断喷出气体以维持其位置稳定。
ILSS是十二年前由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中国国家航天局、俄罗斯联邦航天局、欧洲航天局和日本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共同开发建设的,作为月球探测的中继基地存在。十几个小时前,刚刚有一艘运行在L1晕轨道②的货运飞船与太空站成功完成对接,但随着特里尼蒂事件升级,地面站的指令中断了,ILSS上的二十五名宇航员聚集在主舱室,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地球的消息。
联系中断九小时后,地面控制中心终于发来通信请求,绿灯刚刚闪烁起来,探月空间站站长立刻点亮了麦克风,“休斯敦?休斯敦?”这位英国宇航员在ILSS连续工作了两年零四个月,预定乘坐这艘货运飞船回到地球,此时他的情绪自然忍不住激动起来。
“ILSS,这里是莫斯科星城航天指挥控制中心。”
“莫斯科,莫斯科,这里是ILSS,地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想尽办法取得联系,但休斯敦一直没有回应……”
“ILSS,启动紧急代码ANEEL5591ED,重复,启动紧急代码ANEEL5591ED。完毕。”留下简短的信息后,地面控制中心结束了通信。
“莫斯科!这不是有效的国际通用指令,我不明白……”英国人攥着麦克风大声呼喊,这时后脑勺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他转过头,发现一支泰瑟枪正瞄准自己的眼睛。
几名宇航员脱离固定位置集中在一起,从便服下面掏出泰瑟枪来,他们衣服上都有白、蓝、红三色的泛斯拉夫联邦国旗。“ILSS空间站的宇航员们,我代表祖国发出声明:从现在起,俄罗斯将对ILSS空间站进行全面接管,你们会被禁锢于D2居住舱,直到莫斯科发布解除紧急状态的代码。任何不配合的行为……”一名俄罗斯宇航员大声宣布。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大块头的美国人用力一蹬墙壁,挥舞着维修扳手从人群中射出来。
俄罗斯宇航员左手攥住固定横杆,右手扣动扳机,“啪啪!”轻微的击发声响起,银色电击弹嵌入皮肤,美国人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双眼翻白,身躯旋转着飞出。俄国人没有对擦肩而过的人体伸出援手,“咚!”失去意识的美国宇航员重重撞上舱壁,手脚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鼻子喷出鲜血,化为一串血珠飘起。
“……任何不配合的行为都会落得如此下场。”俄国人完成演讲后,扫视了一圈舱室——太空人脸上充满不解、愤怒和恐惧,但没有人再反抗。两名俄罗斯宇航员押送他们前往D2舱室,主舱室很快变得空旷起来。发表讲话的那个俄国人来到控制台前,熟练地输入一百二十八位复合密码,接着掏出一把卡片钥匙插进读卡器,“莫斯科,莫斯科,紧急处置已经完成,申请进入发射模式。”
三十二万公里之外的声音延迟一秒后响起:“收到,正在确认。休斯敦密匙确认。北京密匙确认。莫斯科密匙确认。射击参数已输入,请进行射击诸元演算与校准……祖国和人民感谢你们!祝你们好运!”
“收到,莫斯科。完毕。”
舱内的俄罗斯宇航员一起肃立,向遥远的祖国大地敬军礼。随着四个密匙输入完毕,ILSS的主控电脑开始对一个空间坐标进行射击演算,整个空间站的电池开始全负荷工作,备用燃料电池也进入运行状态,嗡嗡的隐隐振动从四壁传来。从位于内环中央的主控制舱看不到外环的情况,但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十二年前建造的ILSS是个单纯的探月中继基地,一个由轮辐状结构支撑的十四间舱室组成的直径一百五十米的圆环,但不久之后,由俄罗斯牵头,美国与中国参与的SHC项目③启动。五年之后,一个轻而坚固的庞大外环在ILSS外侧成型,在特里尼蒂空间站出现之前,这个周长接近十公里的庞然大物是人类在宇宙空间建造的最大物体。SHC被设计用来研究空间高能带电粒子加速所产生的激波、磁重联等现象,也会进行强子对撞研究,在人类对月球的探索热情下降的年代,SHC逐渐成为ILSS空间站的主要存在价值。
但没人知道,SHC不仅是一台昂贵的高能粒子加速器,也是一件强大的武器。加速腔末端的机械结构开始变化,SHC正在悄然改变形态。充能过程持续了二十五分钟,核电池超负荷运行的警示灯闪烁不停,为了达到武器级的发射能量,SHC的运行功率已经远远超过设计指标,接近光速的负离子在加速腔中奔流。
“3、2、1,发射!”俄罗斯宇航员神情肃穆地按下按钮,同一时刻,控制台爆出短路的电火花。
高能离子在电磁透镜的约束下聚焦,通过那个图纸上并不存在的舱室被剥夺电子成为中性粒子,以亚光速射出SHC的加速轨道。拉格朗日点上的巨大圆环开始结构性扭曲,姿态发动机徒劳地喷射着,却只是在加速太空站辐条的断裂应力。它是在危急关头只能使用一次的武器,这是俄罗斯与美国、中国达成的秘密协议,SHC中性粒子炮是地球太空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必须由三个国家联合授予密匙才能启动——没人能预测它会在何种情况下启动。
这个时刻,就是现在。
中性粒子束在一秒之后,降临到二十九万公里之外的特里尼蒂太空站,它轻易地撕开了太空站脆弱的复合抛面集中器,在巨大的花瓶状结构中扯开一个缺口,然后准确刺入了太空站底部那微小的主控制舱室。这庞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造物,同时也脆弱得令人难以置信,灾难性的连锁反应已经开始,太阳能电站会沿着抛面集中器和底部控制舱的缺口将自己撕成两半,然后坠入不可逆转的螺旋坠落。
距离第三次发射:1小时50分14秒
美国纽约曼哈顿 联合国总部大楼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指着左边那张照片,黑头发、玳瑁框眼镜、沉默的男人。
“别列斯托夫·平·肖,他是三个人当中的领袖。如果只能杀一个人的话……非他莫属!”
距离第三次发射:0小时21分03秒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特里尼蒂β地面站
摩洛哥餐厅里横七竖八躺满了裸体男人,酒精、烟草和尿液的味道令人窒息。查奥·阿克宁刚刚醒来,他奋力抬起一条压在身上的长满黑毛的大腿,手脚并用地向大厅外爬去。窗外已经天光大亮,阳光照耀着每一座沙丘,远处依然有一条高而弯曲的烟柱直达天空,仿佛神话中通往天界的高塔。
爬行中,酒瓶的碎片割破了查奥的手掌,他舔了舔伤口,并没有感到特别疼。爬出餐厅后,他在走廊里再次呕吐,然后沿着墙边尽量小心地前进。他想逃到没有人发现的地方躲起来,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疯了,包括爸爸和妈妈。
前方有脚步声传来,查奥急忙推开一扇门躲进去,在门缝里看见两个裸体的男人背着枪走了过去。
“终于到了换班时间,南部沙漠公司没派人来,阿尔及利亚政府军也没出现,真是好运气。”一个人说。
“你看电视了吗?特里尼蒂在联合国发表宣言呢……那些大人物都气疯了!骚乱到处都在发生,没人顾得上我们,放心喝酒吧,同志!”另一个人说。
听脚步声走远了,查奥冲出门外向前奔跑。一台挂在走廊里的电视机播报着新闻:“混乱还在加剧,通信线路接连中断,我们将及时跟踪最新情况,请关注我们的网络……”画面突然化为蓝幕,信号消失了。
查奥停下来大口喘着气,他感觉头晕心跳,抬起手来一看,血已经浸透了半条衣袖。他掏出手绢,咬牙将手掌的伤口扎紧,直至此时还是没有什么痛感,只感到手心一跳一跳,手指温热。他推开一扇屋门走进去,靠着墙角坐下来休息,这个房间是位于基地外缘的公共活动室之一,大大的窗户投出炙热的阳光。
“爸爸,妈妈……”查奥咬紧嘴唇,尽量忍住泪水。
突然,地上的阳光暗淡了。孩子抬起头向窗外望去,发现右边天空出现一大块阴影,正巧遮住了太阳的位置。那东西不像云朵,也不像飞机,倒像一朵花瓣大大的鸢尾花。“……那是什么?”他伸手一摸,自己的玩具望远镜还塞在衣兜里,于是掏出望远镜观察天空。在放大的视野里,阴影表面有着复杂规律的线条,而那些纵横的刻印正在快速移动并放大。
突然一道闪光出现,刺痛了查奥的眼睛,他大叫一声,丢掉了望远镜。
黑影已经移动到天空中央,无数闪光点出现在阴影中,以令人眼花的频率闪烁着。随着光替代影子,天上的轮廓逐渐变为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散发着比太阳强烈千百倍的耀眼光芒。
皮肤被光线灼痛,查奥缩进两个柜子之间的夹缝,勉强睁开红肿的眼睛,看白热的光斑快速扫过地板。
天上有一万个太阳正在坠落。
查奥捂住眼睛尖叫着,试图把超自然的场景驱逐出现实之外。这动作似乎很熟悉,他隐隐约约想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也曾这样捂住眼睛、耳朵尖声大叫,希望尖叫结束之后,可怕的画面就会消失不见。
他的尖叫声逐渐嘶哑,直到弱不可闻。查奥慢慢松开手指,从指缝中偷窥外面,发现阳光已经暗淡了,地上的光斑呈现一种异样的红色。他慢慢爬出角落,抬起头看天空,天空正在燃烧。血红的火焰布满天穹,如同天地颠倒,自己正在热气球上俯视沸腾的红色海洋。
孩子坐在地上,身体不住地颤抖,红色天光将他沾血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妈妈……”他嘴唇翕动,发出无意义的呼唤,浮现在脑海中的并不是餐厅中那个癫狂的裸体女人,而是一个更模糊、更温暖的形象。
他用力撑起身体,慢慢向外走去。走廊里没有人,玻璃穹顶翻滚着红色光影,整个世界被染成怪异的粉红。他隐隐约约听到摇篮曲的声音,那是他乞求母亲多次却从来未曾听母亲吟唱过的曲子,查奥不知道自己在何时何处听过这歌儿,只觉得无比熟悉。
睡吧,宝宝睡吧,宝宝马上睡着了。
睡吧,宝宝睡吧,宝宝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不是幻觉,摇篮曲正从墙上的音箱里传来。某些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了,查奥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躺在床上笑着,或许两岁,或许三岁?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坐在床边,轻轻唱着这首温柔的曲子。“查查……”她说,“查查,你知道吗?我不是个尽职的母亲,为了获得那个宝贵的机会,我向所有人隐瞒了你的存在,可他们知道了,那个我曾经加入,又因为理念不合而退出的组织……听着,查查,你可能会忘记我,因为你还太小了。可是答应我,有一天你再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你要开始奔跑,向门外跑,向房子外面跑,向远离人群的地方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你又会是什么模样,可是查查,我求你答应我,开始跑吧,不要停下……”
“……妈妈?”两行泪水流下,查奥呆呆地望着音箱。
摇篮曲很短,播放完一遍之后又开始重复。
查奥·艾科宁开始奔跑。他冲过红色的走廊,推开红色的门,跳下红色的台阶。他经过一间摆满机器的房间,里面的人在嚷着:“通信系统发生故障了!可能通信中断之前被人入侵了,现在内部广播在重复播放一首该死的儿童歌曲!”他绕过一群聚在一起的男人,男人们惊恐地望着天空,仿佛化作一群石像。他冲过红色的小花园,面前就是红色的基地大门,门关闭着,查奥扑倒在门前,尽力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按在控制面板上。
门开了,红色的沙漠出现在眼前。
查奥跌跌撞撞跑向红色的世界。
基地岗楼上的男人发现了他,马上举枪瞄准,可孩子笨拙奔跑的身影让他犹豫了。
这时,男人的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在干什么?!”一个裸体的女人将他狠狠推到一边,抓起那支12.7毫米狙击步枪,用十字瞄准线捕捉红色沙丘上那小小的身影。
“查尼!”她大喊一声,“你给我回来!”
孩子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没有回头。
距离第三次发射:0小时16分22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α太空站控制室
里克·威廉斯安静地浮在舱室中央,紧闭双眼。刚才的一个多小时里,他目睹了为好友肖举行的那场壮烈火葬。
特里尼蒂γ太空站被SHC的中性粒子束击中坠落,绕地球飞行了一圈半之后进入大气层,尽管复合抛面集中器的展开面积比美国国土面积还要大,但单位面积重量非常轻,上亿块轻薄的反光板在剧烈摩擦中化为火焰……天火掠过地中海、大西洋,照亮了整个美洲大陆,将八亿人从凌晨时分的深眠中唤醒。特里尼蒂γ站残骸的绝大部分在大气层中燃烧殆尽,只剩下控制舱的部分碎片拖着长长的焰尾坠入太平洋。南太平洋所罗门群岛迎来了亿万年间最明亮的一个黄昏,千百道炙热的火线贯穿天地,坠落在小岛上的碎片点燃了椰林,空气中充满硫黄和焦炭的味道,海水滚滚沸腾。瓜达尔卡纳尔岛上的居民惊恐地下跪祈祷,因为眼前的画面仿若1942年那个硝烟弥漫、炮声震天的深秋①。
地球与空间站之间的通信中断了。里克与莫甘娜·科蒂进行了简短的对话,无需太多言语,在决定启动计划的时刻,他们就预见到了所有可能的结局。“莫甘娜,第三次发射由我来完成。发射前我会试着联系休斯敦,肖的太空站坠落所造成的干扰应该快消失了。”
“我知道了。碎片越来越多了,我会增加激光防御系统的发射功率。”
“好的。如果当初肖猜测得没错,这就是地球的最后一张王牌吧……希望地球上的伙计们也能按时完成工作,计划顺利的话,很快一切就会结束了。”
“希望如此……”
“莫甘娜,你还好吗?”
“我不好,里克。”
“休息几分钟吧,别忘了吃饭。”
“我知道,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什么事?”
“没什么。”
里克睁开眼睛。倒计时还剩下十五分钟,他移动到控制台前,选择第三次发射的目标城市。
列表里有一长串熟悉的名字:旧金山,洛杉矶,休斯敦,西雅图,芝加哥,波士顿,华盛顿,纽约。
纽约,他出生并长大的地方。优等生,常春藤优秀毕业生,运动明星,全民偶像,航天英雄……他身上挂满了一个纽约客所能拥有的最好标签。大苹果之城的孩子,他就是美国梦本身。
“确认?”代表锁定目标的红色对话框跳出。
里克·威廉斯毫不犹豫地点击了“确定”。
距离第三次发射:0小时07分51秒
美国纽约曼哈顿 联合国总部大楼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联合国大楼,沿42街慢慢向中央车站方向走去。血红色的天空暗淡下来,天幕恢复了纽约那种雾蒙蒙的黑色,但街头还是挤满了人,警笛声四处鸣响,所有的电视都在播放同一个直播画面,总统的演讲已到了最高潮。
即使已接近三十个小时没有休息,电视上的男人还是显得精力充沛、勇敢而强大。总统挥舞着拳头,坚定地说:“我要求国会宣布美国和特里尼蒂之间进入战争状态!我们将尽全部努力保卫自己,保卫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乃至整个地球的安全!这是美国的意志,是公众的意志!我们必将取得胜利!愿上帝帮助我们,天佑美利坚!”
掌声和欢呼声震天响起,人们被慷慨激昂的演说所振奋,呼喊着“天佑美利坚”的口号,在曼哈顿街头展开游行。
巴塞罗缪博士尽量躲开狂热的人流,从燃烧的汽车和碎裂的橱窗间穿过,他在美国总统身边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可以找间舒适而安全的旅馆好好睡上一觉了。
这时,电视直播画面突然切换了背景,游行的队伍在街角的大型LED屏幕前放慢步伐。博士抬起头,看到电视上出现了一间新联邦装修风格的办公室,一位身着正装的中年人端坐在镜头前。滚动字幕显示“有线电视网紧急报道,来自新墨西哥州圣塔菲市州长办公室的直播画面,新墨西哥州州长霍华德·斯托克菲尔德要求对全美直播”。
“美国的人民,新墨西哥的人民。”州长用浑厚低沉的声音开始演讲,“在接近三百年前,准确地说是1789年,独立战争胜利后第六年,法定建国日的第十三年,美国宪法开始生效。‘我们合众国人民,为建立更完善的联盟,树立正义,保障国内安宁,提供共同防务,促进公共福利,并使我们自己和后代得享自由的幸福,特为美利坚合众国制定本宪法。’三百年来,宪法保护了我们的自由与进步,使美国成为有史以来最民主与最强大的国家,然而今天,这一切应当改变了。特里尼蒂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更加先进的社会形态,那是热爱自由的美国人民从拓荒时代就在寻觅的一种可能性。
“根据1791年12月15日通过的宪法第十修正案,‘宪法未赋予联邦政府的权利都属于各州和人民。’现在,新墨西哥州将行使宪法,做出对本州人民最有利的选择。
“是的,我在此宣布新墨西哥州正式脱离美联邦,以特里尼蒂新墨西哥公司、特里尼蒂α地面站为中心成立新墨西哥-特里尼蒂城邦,城邦边界与新墨西哥州界相同,城邦的政权组织形式将随后发表,新墨西哥国民警卫队将成为城邦的自卫武装力量,美国陆军部队会遭到友好驱逐。由于形势的特殊性,本决定未经州议会审议,但我已经取得两院超过百分之九十议员的同意签名。
“在此号召美利坚各州以技术企业为核心脱离联邦政府独立,新墨西哥-特里尼蒂城邦将联合特里尼蒂共和国为各城邦提供安全服务,以及绝对充足的太阳能电力保障。感谢联邦政府三百年来所做的努力,从今天起,新墨西哥人将为自己的幸福继续奋战!
“天佑新墨西哥城邦!”
游行的队伍停滞了,大屏幕的光芒照亮无数张呆滞的脸孔。巴塞罗缪博士嘴角泛起苦笑,在街边剧院的一根罗马柱旁边坐了下来,慢慢掏出香烟,弹开打火机盖,试了好几次才将香烟点燃。
新墨西哥独立的消息所造成的震撼尚未平息,有线电视网再次转换频道,强作镇定的主持人说道:“这是来自前方的直播画面,特里尼蒂要求与美国总统直接对话,并向全美直播——新墨西哥独立的合法性还未证实,所以目前直播还是面向五十个州进行……啊,几秒钟前,阿拉斯加州政府也发出了直播请求,他们有宣言要发表……”
画面切换为左右两栏,里克·威廉斯与美国总统出现在同一个屏幕中。美国宇航员说:“美国,总统先生。我们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三个特里尼蒂太空站中的一个,还失去了一位珍贵的伙伴。肖是我见过最睿智、敏锐而仁慈的人,我爱他。如果地球上的所有人——我是说任何人——能够了解他一点点的话,都会像我一样爱上他。这是个错误,总统先生,这是个错误。”
“他是个该死的刽子手!你们也一样。”总统的眼皮跳动着。
里克张开双臂,说道:“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解散军队,给美国陆军、海军、海军陆战队、太空军、国民警卫队与预备役部队以自由。让每个舰队自由。让战略核潜艇部队自由。让陆战队自由。让士兵自由。让军队做出自己的选择:成立城邦,就地解散;还是被特里尼蒂毁灭。”
“……我会将你所在的太空站击落,将你烧得一根头发都不剩,就像你亲爱的伙伴那样。”总统阴冷的灰色眼睛眯了起来,脖子上青筋凸起。
“一分钟,美国人民,总统先生。”里克根本不理会他,竖起一根手指,“一分钟后,特里尼蒂的激光束将降落在长岛纳苏郡的亨普斯特德,以每秒五十米的速度向西移动,依次毁灭皇后区、布鲁克林和曼哈顿。你所在的联合国总部大楼将在七分钟之后化为乌有,七分钟足够你本人和智囊团远走高飞,但八百万纽约居民无处可逃。啊,倒计时开始了,55秒,54秒……”
总统一把掀翻桌子发出怒吼,为上镜精心准备的妆容瞬间被汗水涂花,“你说什么?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不允许!这是反人类的罪行,美国会尽一切力量……”他喊叫着。
“50秒!……对了,我的家就在曼哈顿。”
信号中断了,只剩总统一个人在镜头前狂吼,他涨红了脖子,假眼珠挤出眼眶,显得恐怖异常。
恐惧降临,每个人都开始奔跑,凌晨两点的纽约街头,开始了一场疯狂的大逃亡。大楼吐出汹涌人流,人们从堵塞的车辆中跳出,从同伴身上踩过,哭喊着拥上街头,向西冲往乔治·华盛顿大桥。桥梁入口很快被塞满,人流冲击着挤满黑压压人头的西街,许多人哀号着跌入冰冷的哈德逊河。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没有跑,他太老了,也太疲惫了,以至于求生意志显得软弱无力。他抽完一根555牌香烟,又用烟头点燃第二根,深深吸了一口,转头看向东方。不知什么时候,遥远的东方火光升起,迅速化为一根通天彻地的火柱,火鞭抽打着高耸入云的大厦,楼宇倾倒,道路消熔,夜空再次变成火红。
热风吹动老人乱蓬蓬的花白胡子,他吸了一口香烟,鼻腔灌满火焰的味道。
“肖……”他自言自语着。一位母亲抱着孩子从他身边跑过,博士捡起孩子掉落的一只鞋,喊了一声,可他的声音被火焰风暴的呼啸掩盖了。
无数鸟儿乘着热气流划过天空,“噗!噗!”几只井盖突然飞了起来,被煮沸的水从下水道井口喷出,变成蒸汽笼罩的喷泉。博士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胡子和手背上的汗毛在热浪中蜷曲,即使光束落点还在十公里开外,激光束也造了强大的热辐射效应,一株从罗马柱底部裂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羊茅草迅速枯萎下去。
“肖,如果不是你该多好。”巴塞罗缪博士叹道,“你应该留下来领导特里尼蒂才对啊,没有你之后,计划变得如此极端……我们身上的罪孽都太深重了。”
第三次发射
俄罗斯莫斯科市 克里姆林宫地下
“报告!根据联邦航天局的建议,最新的作战计划已经完成!”
“调阅!”
“是!”
一份作战方案呈现在俄罗斯联邦最高领导人面前。肃立在他们身后的中将扫视过方案内容,点了点头。联邦航天局的专家指出,特里尼蒂太空站的自动激光防御系统有着非常强的识别—锁定—击毁能力,但根据空间站的位置和现在的节气,太空站在每天某个特定时刻将会被地球阴影遮挡四十五秒,特里尼蒂空间站虽然有着容量相当大的蓄电池和强大的备用燃料电池系统,依然无法满足防御激光多次发射的消耗。在这个狭窄的攻击窗口到来时,投入全部太空武装力量进行饱和攻击,就可以对太空站指令舱部分造成重创。
这份方案同时共享给了中国方面。“……做得对,绝对不可以松懈自己的战斗意志,任何松懈战斗意志的思想和轻敌的思想,都是错误的!”中国国家领导人用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如果能够对敌人加以详细分析,制订战术规划,怎能造成前两次攻击的失败?幸好现在远东地区上空的太空站已经被摧毁,我们有时间再次组织太空军发动攻势,趁恐怖分子的注意力集中在美国,全力出击,消灭他们!我们会全方位配合俄罗斯方面的最后突袭计划!”
听到这里,俄罗斯中将默默地敬了个军礼,退出了这间战略情报室。他很清楚现在祖国面临的现状:太空军事力量消耗极大,短时间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攻击梯队,而把握四十五秒的狭窄时间窗口又太难,战术是有效的,执行却无比艰难。俄罗斯最杰出的军事参谋都集中在屋里,负责情报方面工作的他帮不上什么忙,与此同时,他刚刚收到另一个非常有用的消息。
“说。”站在走廊里,他开启了骨传导耳机。
“报告,别列斯托夫·平·肖的加密资料已经破解,发现了十五G的相关资料!我们整理出一份恐怖行动相关人员名单,共有近两百人,按照联络的频率排列。”
“好。”
中将点亮墙壁上的屏幕,打开那份长长的名单。在名单前列,他看见了里克·威廉斯和莫甘娜·科蒂的名字。下面一些名字他不认识,“刘乾坤……查尔斯·唐……涅米尔·科洛莫涅夫……佐薇·阿特金森……”中将喃喃念着,目光停在一个名字上面:“……布兰登·巴塞罗缪。巴塞罗缪博士。哦,他好像在美国紧急事态小组里面,心理学专家嘛……”
中将敲敲耳麦,“接CIA的阿伦·斯特里普。”拨号音响了两声之后,他又摇摇头,“不,算了,让我再考虑一下。”
这时耳机滴滴一响,“阿尔法”特种部队与刚刚征调回国的“信号旗”特种部队对萨彦岭特里尼蒂地面站的攻坚战打响了,中将立刻转身走向战略情报室。无论天上的敌人多么强大,祖国终究会赢得最后的胜利,他如此坚信着。
坚信不疑。
最后的时刻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特里尼蒂β地面站
查奥·阿克宁不知道自己跌倒了多少次,更不知道自己在第二次跌倒时幸运地躲过了一颗基地方向射来的子弹。他向苍茫的沙漠深处跑着、跑着,直到精疲力尽跪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他喘息得格外剧烈,仿佛有一只大手从喉管伸进去紧紧攥住他的肺,又向他嘴里撒进一把粗粝的沙。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逐渐能够呼吸,查奥用尽力气翻了个身,望着自己来的方向,只见基地已经变成了沙漠中一个银亮的方块。这时候天空已经不再发红,阳光依旧灿烂,可对亲眼见过一万个太阳坠落的孩子来说,现在的太阳光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用玩具望远镜看远方的基地,基地静悄悄的,那些可怕的大人没有追出来,或许是认为他不再重要吧。
这时,伤口的疼痛、身体的疲惫、嘴巴的干渴一齐袭来,查奥浑身抽搐着缩成一团。朦胧中,他又听见熟悉的曲调响起:“睡吧,宝宝睡吧,宝宝马上睡着了……”他的意识逐渐下沉、下沉,沉向漆黑一片的谷底。
突然,有什么事情发生。查奥从危险的半昏迷状态猛然惊醒,摇篮曲消失了,他左右看看,沙漠与基地都没有什么变化,可他的头发都立了起来,浑身汗毛直竖。“……妈妈?”他哀叫着,强撑身体站起来,向提米蒙的方向慢慢挪动,走向沙漠的尽头,那高高烟尘之柱所在的地方。
他并不知道,在几秒钟以前,特里尼蒂β太空站进行了一次极其短暂的激光发射。莫甘娜·科蒂向地面站进行了0.02秒的激光照射,激光准确命中靶心,没有造成基地的任何物理损伤。但强大激光束的轰击带来了电离效应,一条等离子体的通道被制造出来,尽管只存在了极短的时间,但足够这些高温的等离子体四散剥落,把周围的一切生物体烧成灰烬。特里尼蒂太阳能电站使用激光输电时,周围数十公里的人都要疏散,但此时基地里还有一群等待接收胜利果实的NLF成员,那些喜爱暴力、崇尚裸体的男人和女人。
查奥再次摔倒,终于陷入了昏迷。
天上响起隆隆巨响,阿尔及利亚政府军的武装直升机编队飞来,但这时特里尼蒂地面站早已架设好的“超级毒刺”地对空导弹已经无人操作。那些极端环保主义者在地球上留下的最后痕迹,是基地走廊里飞扬着的一抹灰。
最后的时刻
美国纽约曼哈顿 42街
“肖啊……”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决定选择毁灭肖的太空站,因为他知道肖已经死去了,在美国发动第一次袭击的时候。“殉道者”攻击卫星的巨网在经受了数十次激光拦截之后,化为一串金属炮弹,击中了特里尼蒂γ太空站的控制舱,舱体被撕裂了,氧气在短短半分钟内泄漏一空,肖身上的轻便宇航服也没能起到保护作用,因为碎片在舱内四处溅射,敲碎了他的头盔。
两分钟之后,自动修复系统将舱体裂口黏合,恢复了舱内供氧,肖安静地浮在空中,破碎的面罩内有一团晶莹剔透的血珠在飘动。探测到他的心跳停止后,一个预先设定好的程序接管了通信系统,它先向其他两个太空站发出平安的信号,然后开始监视特里尼蒂同地球的联络,在恰当的时刻播放早已录制好的画面。
四十个小时前,肖调暗舱内灯光,制造出舱室破损的画面错觉,录制好那几段讲话,为了让拉塞罗缪博士察觉,他做出几个微小的动作暗示,比如更换推玳瑁框眼镜的那只手。其实,其他两名宇航员也做了类似的准备,因为死亡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谁都有可能被地球方面的太空武装力量击毙。
其实无需特殊暗示,博士也早就发现了录像与真人的差别,因为在倾听他人讲话时,人类会不自觉地加以反应,体现为眼球移动与面部肌肉的微小动作。除了行为分析学专家,其他人看不出总是板着脸的肖本人与视频的差别,这就是巴塞罗缪博士在总统身边的任务——在关键时刻,诱导美国当局做出伤害最低的选择。
天边的火龙卷越来越近,街边店铺的招牌都开始燃烧,巴塞罗缪博士抽完最后一支烟,用鞋跟细心地将烟头碾灭,随后马上发现自己这个动作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火焰的呼啸声突然改变,天空中的火柱不再向西前进,而是停止在布鲁克林区与长岛的边缘。
“啊,成功了吗?”博士惊喜地站起来,因为站起的速度太快而头晕目眩,“难道美国政府真的答应……”
一发点四五手枪子弹从后面猛地贯穿博士的心脏,击断第三节肋骨后嵌在胸骨内侧,强大的冲击力如一把铁锤,将老人狠狠地击倒在地。
那名光头的FBI高级探员斜靠在小巷墙上,一边将矿泉水浇在自己头上,一边嘲弄地盯着博士的尸体,拨通电话,“母鹿,母鹿,这里是斑比,供词已上传,确认击毙。”他将摄像头对准死去的老人,“……终于还是露出马脚了吧?就像我老爹说的,下巴留胡子的,没有一个好人。”
最后的时刻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β太空站控制室
莫甘娜·科蒂掩面哭泣,泪水从指缝中涌出,随着身体的颤抖在空中飘散。肖死后,计划有所改变,她要负责对欧亚大陆大部分国家的激光威慑,保卫特里尼蒂地面站的安全,直至攻占地面站的NLF核心成员召集整个欧洲和北非的NLF军事力量,围绕地面站建成特里尼蒂地面城邦。
但她没等到那个时刻到来。她彻底崩溃了,药物和瑜伽无法维系神经正常运转,一直以来的紧张忧虑猛然爆发,将女宇航员击垮了。她砸坏了好几座控制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喊叫,在神志最不清醒的一刹那,她做出了一个反复思考了几万次但不敢施行的举动。
一张被泪痕洇湿的照片在空中缓缓旋转,那是七年前在法国马赛一间私人医院所拍摄的,满脸悲容的她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灿烂阳光。“两小时后,因为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而死去。”这是医疗记录上对她产下婴儿的描述。简历中提到了这一点,特里尼蒂选拔项目进行心理测试时考官只简单问了几句,谁愿意伤害一个美梦只做了两小时的单亲妈妈呢?
但莫甘娜知道那个孩子还活着。她并不是完全自愿加入特里尼蒂计划的,为了确保她不中途背叛,欧洲的NLF组织绑架了她的儿子,一个从未存在于任何官方记录中的非婚生子。七年之中,她只与孩子共处了两个月,六十天里,莫甘娜每天抱着两岁大的男孩,唱歌哄他入睡,分别时她流尽了眼泪,几乎当场崩溃。
她不知道如今那个男孩长成了什么模样,查奥,这是莫甘娜为他起的名字,如今能够将母亲和孩子联系在一起的,也只有这个空洞的名字而已。在不久前的一次通信中,β地面站的佐薇·阿特金森再次提到了孩子的事情,那个一直以男孩母亲身份生活在提米蒙的NLF高级成员,裸着身体在屏幕上大笑着,说男孩很好,很习惯基地的生活,并且将一直幸福快乐地在基地生活下去。
佐薇那对摇晃着的、沾满血和其他液体的胸脯让莫甘娜彻底崩溃了。她知道再也回不到那颗蓝色的星球,自己只能孤独地飘浮在星空与太阳之间,等待死亡在某个时刻来临——她的生命或许还剩一小时,或许还有十年。她清楚自己再也见不到她的查奥,也再也无法忍受那个丑陋的女人继续扮演本应由她来担当的角色。
如果肖还在,或许会用那种永远低沉而理性的声音来安抚她吧,可现在这位孤独的母亲失去了指引之光。
她短暂夺取地面站的控制权,向地面站发送了一段摇篮曲——那首她一直在听的曲子,在与孩子相处的短暂六十天里,她日日夜夜唱着的歌曲。那是她要在男孩心里烙下的刻痕,是她唯一能够提供的保护。“跑吧,查查……”哭泣着,她狠狠按下发射按钮,将强大的激光脉冲射向地面。
那孩子肯定死了,他一定来不及跑出去,即使听到那首摇篮曲。莫甘娜想。她不惜为孩子而谋杀了提米蒙的三万多人,现在,她又谋杀了非洲城邦计划,谋杀了她的孩子,谋杀了整个特里尼蒂项目,谋杀了里克·威廉斯与肖的努力,谋杀了人类的未来。
可是万一他还活着呢?说不定他正在沙漠的某个地方,等待自己从天而降呢。一个将拥有完全不同未来的男孩,她的儿子,她的骨血,她的DNA与永恒希望,只要能够与他在一起,就算地球的未来怎么糟糕都不再重要了吧……
那么她该怎么办?继续特里尼蒂计划,即使要杀死更多的人,让自己的灵魂坠入更深的地狱?还是同美国人分道扬镳,回归地球的怀抱,以罪人的身份活在监狱里直到生命结束?
她不知道。此时她多么希望肖能出现在屏幕彼端,告诉她该怎么做,即使只是一个“是”或“非”的提示也好。可肖已不在了,他以某种辉煌的方式回到了地球,将他自己洒布在五亿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地球表面……
就这样,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莫甘娜在舱中放声哭泣着,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莫甘娜。”
“……肖?”
舷窗旁边,蓝色的地球依然平静,三人合影的照片微微泛黄。
最后的时刻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特里尼蒂α地面站
查尔斯·唐喝完了一整瓶杜松子酒,感觉有点儿昏昏沉沉。他坐在屏幕前面,等待那个关键时刻到来。如果计划没有出岔子,特里尼蒂α空间站就快与他联络了,到时候他会带队撤离地面站,到四十公里外的安全屋去遥控电站运行。一条激光输电线路将搭建起来,太阳能电力通过变电站送入电网,向数百英里外的其他州——或者说其他城邦——输送,以显示特里尼蒂计划的电力供应能力。
但α站迟迟没有联络,他不知道天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头到尾特里尼蒂都是一个松散的组织,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出于不同的目的而聚在一起,怀揣着各自不同的梦想,使用激光作为长矛,向各自不同的风车发起挑战。查尔斯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可是话说回来,他不讨厌疯子。
突然,通信窗口滴滴作响。“长官。”身后的士兵出言提醒,查尔斯立刻把双脚从控制台拿下来,滑动触摸屏开启通信。刘乾坤的脸占满了屏幕,他的鸭舌帽压得很低,显示心情不太好,“哥们儿,我在回去的路上,暂时不用撤离啦,出了点儿麻烦。另外我收到了其他两个地面站的情报,现在找一条越洋通信线路真他妈难,更别说是量子加密线路了……你究竟喝了多少酒?”
“没你想的多。”查尔斯·唐戴上墨镜,把画面转移到头戴式显示器上,“快告诉我,外面到底在发生什么,我等得快发疯了!”
“没什么好消息。”刘乾坤回答,“第一,全世界都看到有一个特里尼蒂太空站掉了下来。第二,美国101空中突击师的运输机编队刚刚到达西北边境,我们脑袋顶上的太空站准备做出攻击,那儿有我们自己的人吗?”
查尔斯做了几个手势调阅资料,“已经通知城邦卫队的迭戈少将了,那边是安全的,我们的主力骑兵团在东北边境,跟美国陆军僵持着,F35在头顶转来转去,我猜他们不敢先开枪,空军和陆军都在观望。或许他们已经在违背五角大楼的指令了。至于101空降师……希望能有点儿警示作用。”
“3、2、1,咔嘭——”刘乾坤做了个爆炸的手势,“指令OK。画面会向全美直播的,希望有线电视网还撑得住。有几架全球鹰飞了进来,我来解决吧。下面是俄国和阿尔及利亚的消息:俄罗斯萨彦岭的地面站正遭到特种部队猛攻,太空站暂时提供不了什么帮助,幸好雪暴阻挡了精确制导武器的打击,那些车臣人暂时还守得住;另外一支格鲁吉亚人的精锐别动队正从七十公里外出发赶过去,多少能提供点儿帮助。两个小时后,非洲的特里尼蒂太空站就能进入发射角度,在俄罗斯人脑袋上狠狠敲一棒子,虽然没法打到莫斯科,但俄国人也绝对不敢牺牲圣彼得堡,对吧,哥们儿……”
查尔斯说:“当然,如果计划没变,那一带很多地区都会响应独立宣言,宣布成立城邦共和国,这样一来,俄国佬就被动了。”
“嘁,按计划……”刘乾坤不屑地撇嘴,“按计划现在被极端环保组织控制的非洲四国早该宣布向阿尔及利亚特里尼蒂地面站效忠了,还不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根据最新消息,阿尔及利亚站的NLF成员已经死光了,政府军和NLF的增援部队正在开仗。总之,非洲的太空站情况很糟糕,我早知道那帮环保主义者指望不上……一群喜欢开性派对的蠢蛋。”
查尔斯问:“中国人、中国人在干什么?”
“鬼知道。”华裔男人说,“全世界都乱成一团,乱透了。”
“那不正是特里尼蒂想要的结果吗?”
“没人想要一团糟的世界吧……”
“刘,说实话,我始终搞不懂天上的三个人究竟想要什么。”
“我也一样,哥们儿。”
“可我喜欢他们,尤其是那些疯狂的点子。”
“谁不是呢,哥们儿?”
基地外面的沙丘旁边,沙漠角蜥在牧豆树下陷入安眠,凉爽的砂土冷却了它的体温,这小小的爬行动物终于可以舒服地睡个觉了。它还在憧憬着明天的狩猎,那窝美味的墨西哥蜜蚁就在红柳丛中等着它,角蜥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阳光会给它温暖,给它生存与繁殖的终极力量。
最后的时刻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β太空站控制室
“坐标A、坐标B、坐标H打击准备完成,照射时间7000、7000、50000毫秒,等待发射确认。”
“闭嘴。让我跟肖说话!”
“指令不明确。等待发射确认。”
“你先闭嘴!”
“指令不明确。”
“闭……”
“指令不明确。”
控制台屏幕破碎,电火花噼啪跳跃,单调的电脑合成音不断重复着,如一个永无穷尽的魔咒。莫甘娜抱着平板电脑,鼻尖紧贴屏幕,在电脑催促发射指令的间隙,一个男人在画面上平静地诉说着什么。
“所以不要再哭了,莫甘娜。”黑发的男人面色平静,鼻梁上架着老式玳瑁框眼镜,“我预见到自己的死亡,也预见到你的软弱,悲观是我最大的缺陷,而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坚定的革命者。”
“对不起,肖……我搞砸了一切。”莫甘娜轻轻啜泣着。
肖推了推眼镜,说:“巴塞罗缪博士多次警告过我,说你的心理测验是有问题的,你向所有人隐瞒了某件事情,它埋藏得如此之深,以至普通的催眠疗法都没法诱导你说出实情。巴塞罗缪博士建议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使用药物辅助进行深度催眠,挖出你内心世界里的秘密,我拒绝了,那一定会对你造成伤害,我宁愿承担风险。博士给出的评估是‘从属的、执行力强的、具不稳定因素的’,说你像一颗战列舰弹药室里的406毫米口径炮弹,非常强大,但容易被小口径炮弹击中,未出膛就引起殉爆。这比喻很糟糕,修辞不是他的强项。”
法国女人怔怔地望着屏幕。
“我记得初次遇见里克,我们彻夜长谈,讨论有关人类未来的俗气话题。”肖出神道,“我对一切世俗体制感到悲观,而他则对太空充满恐惧—— 一个害怕太空的太空人。那不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在社会面前的无力感,我们每个人都想要改变什么,但被惯性所推动,只能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我有个朋友叫拉尔森,是个奇怪的北欧人,他非常憎恨人类本身,相信原罪理论,长大后却成了一名治病救人的医生,这有多讽刺啊……”
舱体传来轻微震动,授权需求超时,太空站自动将控制权转给了另一个特里尼蒂太空站的操作员里克·威廉斯,激光数次落向地面,蔚蓝星球上亮起不起眼的微小耀斑。
肖继续说下去:“而在你身上我感觉不到这种违和感,你虽然是个环保主义者,但依然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即使他们触犯了你的信条。莫甘娜,我们不该将你卷进这场风暴。现在我知道,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火雨再度降临北非大地,阿尔及利亚政府军的廉价版T90S主战坦克顿时化为铁水,火柱外围的步兵哀号着跳出装甲运兵车,烧红的突击步枪黏在他们掌心,士兵跌倒在地,步枪与烧焦的皮肤、肌肉一起脱落,他们向天空伸出已成白骨的手掌,高呼真主的名字,接着如火炬般燃烧起来。
远方的NLF部队发出欢呼,士兵们站在皮卡“战车”的货箱里疯狂挥舞AKM自动步枪,结果下一个瞬间就被热冲击波吹倒在地,裸露在外的体毛变得焦黄。
“肖……”莫甘娜用手指触摸屏幕里的脸。
“真希望能看到我梦想中的世界出现。”肖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我有个要好的朋友,父母分别是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父亲是锡克教徒,母亲是穆斯林。他从出生起辗转了很多国家,走到哪里都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因为国籍,因为宗教,因为肤色。最后他自杀了,准确地说,是我按照他的要求杀死了他,因为死亡是最严厉的公平。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打破国家民族的界限,建立了一个有着共同依赖和共同恐惧的世界,人们生活在五彩缤纷的城市里面,从不讨论出身和信仰,只思考明天。长大后,我逐渐认识到那是不切实际的梦想——但这世界上拥有不切实际梦想的人,竟是那么多。”
在三十六架AH-64阿帕奇武装直升机、六架OH-58基奥瓦侦察直升机和两架EH-60电子战直升机的护卫下,十四架C-141B运输机飞往新墨西哥圣达菲,空降部队接到的指令是占领圣达菲市政大楼、电视台和发电厂,避免非必要伤亡。
但是,飞行编队刚刚跨越新墨西哥州边界,通信频道就出现返航的指令,每个人都摸不着头脑。
正在这时,一块来自太空的巨大光斑轻轻扫过机群,运输机如炉火中的橡皮泥般变得柔软起来,铝镁合金机体化为柔滑的银色液滴坠向地面,随着光斑熄灭,纺锤体的尾流逐渐拉长,一连串爆炸在尾流中滚动,干燥沙漠下起一场热金属的雨。
肖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距离行动开始不到一个小时了,我需要睡一下,但毫无困意。就像小时候,第二天要考试的话,总是会因为兴奋和恐惧而失眠。特里尼蒂是我的考场,我这辈子都在为它复习功课,可这场考试太难了,我没有丝毫把握。莫甘娜,我知道我不是个英雄,杀人是件痛苦的事情,割破童年好友腕动脉的时候我整颗心都碎了,以后再也没能拼合起来。现在我非常想念我的父亲母亲,我的朋友拉尔森,以及你。我害怕,莫甘娜。”
圣彼得堡宫殿广场的白鸽振翅飞起,在阳光中化为灰烬,炙热的太阳坠落在冬宫,达·芬奇《戴花的圣母》变成出五颜六色的蒸气升起,叶卡捷琳娜二世收藏于此的数十万件艺术品同时殉葬。一道灼热的火线将圣彼得堡割裂,彼得大帝建立的城市再次燃起熊熊大火。天火横扫涅瓦河口,摧枯拉朽般将城市剖成两半,坠入波罗的海。海水被煮沸,蒸汽云柱呼啸着升上天空。
海面一艘渔船里,钓鱼人松开滑轮,鱼儿溜进温暖的海水。海啸来临之前,他一直在默念爷爷的名字,因为爷爷去世前经常跟他讲过1941年冬天的故事,那夺去了上百万人生命的列宁格勒保卫战。现在,故事以另一种方式重演。
“我们虽然身处太空,却总看着地球。”肖转了个方向,出神地望着舷窗中的蔚蓝星球,“因为我们爱着它啊,只是很多人不懂得爱可以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对吗,莫甘娜?现在的你或许很累,对特里尼蒂产生了怀疑,不止一次想要放弃,我尊重你的选择。火种已经点燃,会一直烧下去的。”他推推眼镜,望向镜头,“要知道,莫甘娜,这一切都源于我对这颗星球的爱呀……正如我爱你一样。”
金发女人愣在那里,平板电脑脱离手掌,慢慢飘远。
“时间差不多了,那么,让一切开始吧。”黑发男人露出了微笑。
尾 声
他们在太空中俯视地球。这不是最适合观察的距离,肉眼看不清三万五千八百公里之外地球的细节,可那嵌在观察窗中央的蔚蓝星球仍旧牢牢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无论从怎样的角度观察,它都美得令人忘记呼吸,仿若一颗闪烁光芒的、具有魔力的蓝水晶。
“莫甘娜,你还好吗?”一个人忍不住开口。
“很好,我猜。”另一个人说。
“太空站的控制权……”
“我知道该怎么做。”
“好吧。有点无聊,想唱唱那首歌吗?”
“当然。另外,好想吃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巧克力,还是香草?”
“巧克力香草。你们男人总是搞不懂。”
“It never gets old, huh?”
“NOPE.”
“It kinda make you wanna..break into song? ”
“YEP!”
清亮的女生唱起了歌儿的旋律:
“I love the mountains,
I love the clear blue skies, I love big bridges,
I love when great whites fly, I love the whole world,
And all its sights and sounds.”
两个声音合唱:
“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
这段副歌重复了许多遍,直到他们笑得喘不过气来为止。
后记:
这是描写一群反人类、反社会的坏蛋的故事,结局怎样?我也不知道,我猜坏蛋大概没有好结局的吧。这篇小说也是“灰色城邦”某个可能的开端之一,由《星空王座》男配角里克·威廉斯、巴塞罗缪博士等友情客串。连载造成大家阅读不便,在这儿说声抱歉,谢谢大家啦!别忘记要爱我们的地球哦。再见!
【责任编辑:刘维佳】
①该词起源于狼群的等级制度,是指一种自信、有主见、勇于承担责任、乐于当老大的性格。
①国际探月空间站。
②围绕拉格朗日点的平动轨道。
③空间强子对撞机。
①指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这是一场日本军队与美国军队于1942年8月7日到1943年2月9日期间在瓜达尔卡纳尔和周围的岛屿进行的海陆空决战。双方激烈厮杀半年,均损耗了大量战舰和飞机,最终日军死亡五万人以上,大败撤退,美军完全占据瓜岛,尔后夺取了整个南太平洋地区的制海权,从此开始进行战略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