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音与七音——中西方音阶文化涵义之初探

闫晓露

中西方音乐在世界文化艺术大舞台中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中国音乐朴实清新，西方音乐丰富多变，两种风格截然不同的音乐不仅受到各国音乐演奏家的喜爱，同时也引起许多音乐理论家的兴趣。当我们比较中国音乐与西方音乐的特点时，会发现两者在音阶定制和运用上有着显著的差异。本文将从中西方音阶的制定方法入手，结合中西方文化的特点，寻找文化对音阶制定的影响，揭示中西方音阶背后的文化涵义。

一、 音阶与音律

世界音乐文明经历了漫长的形成和发展过程，音阶的测量和制定体现了人类对自然规律的探索和发现。由于地域位置、生活环境和选取材料的不同，人们获得的音阶构成也有差异。回归历史的源头，我们从中西方音阶的雏形开始探究音阶是如何形成和发展的。

1.1 音阶

通常我们认为，中国传统音阶是五声音阶，由“Do、Re、Mi、Sol、La”这五个全音组成，在中国古代典籍中写作：宫、商、角、徵、羽。西方音阶是七声音阶，即“Do、Re、Mi、Fa、Sol、La、Ti”。

中国传统五声音阶早在公元前十世纪就已经出现。《国语》记载“景王问钟律于伶州鸠”的故事中，伶州鸠在回答周景王关于音律的问题时就曾提到“宫、角、羽”三音。时至西周，《周礼·春官》中有文曰“皆文之以五声，宫商角徵羽”，更明确指出了宫商角徵羽即为音阶之五声。

西方音乐考古学家通常把古希腊音乐作为西方音乐的最古老的源头，但七声音阶并不是在古希腊时期就已经形成的。古希腊调式音乐是以四声音阶为基础的，称作“四音列”，每两个相同结构的“四音列”首尾相连可组成一个七声调式，这恐怕是七声音阶在形态上最早的雏形了。

1.2 音律

《孟子》说：“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可见音律是用来定音的。我国最早有关音律的记载是《管子·地员》，通过“三分益一”和“三分损一”的方法研究五声音阶中各音阶弦长比①《管子》记载：“凡将起五音，凡首，先主一而三之。四开以合九九，以是生黄钟小素之首以成宫。三分而益之以一，为百以八，为徵，不无有三分而去其乘，适足，以是生商，有三分而复于其所，以是成羽，有三分去其乘，适足，以是生角。”。这种依据声学原理，运用数学方法得到音阶的科学理论称作“三分损益律”。作为一种生律法，通过三分损益不仅可以得到五声音阶，还可以进一步得到十二律，在《吕氏春秋·音律》中就记载了十二律的名称和推算过程。

在几乎同时期的西方，古希腊数学家和哲学家毕达哥拉斯（Pythagore）致力于探索音乐与数学的关系，认为琴弦长短和音调高低成比例关系，当弦长比分别为2：1（纯八度）、3：2（纯五度）、4：3（纯四度）时发出的音是协和完美的。他把纯五度作为生律的关键，提出了“五度相生律”，亦称“毕达哥拉斯律”。他利用一根弦制作了可以移动琴码的独弦器（monocorde），以空弦作为起始音，分别相上下生律：向上即弦长缩短为前一个音的2/3，音提高纯五度；向下则是弦长增长至前一个音的3/2，音则降低纯五度。我们以C为基音，向上生可得出G、D、A、E、B，向下生可得出F、降B、降E、降A、降D、降G。这种生律方法与“三分损益律”有及其相似的地方，这可以说明人类在听觉能力上的进化和对自然音律的认识是有共性的。

中西方音律研究发展虽然不尽相同，但在制定音阶的结果上大同小异，都可以把一个完整的八度音阶分成十二个半音。中国传统音阶选择了其中的五个全音，而西方音阶在这五个全音的基础上还添加了两个半音Fa和Ti，形成西方七声音阶。

中国著名科学家蒋春暄先生曾说：“3、5、7……是素数，而其中最稳定的是3和5。”①蒋春暄：《自然科学中的素数原理》，《自然信息》，1986年1-2期，第18页。这似乎可以从数学原理上解释五音和七音的科学性。中国传统音阶为何为五音也有一说：指出三分损益律自数字81起三分，得出五音之后，自第六音起皆为分数。那时古人对数学的认知有限，使得音阶构成止于五音。但从另一方面，我们是否可以大胆的猜想：中西方各自的文化和宗教信仰致使制定音阶之初在数量选择上有所偏好呢？

二、音阶，数字与文化

音阶是数学与音乐的结合体，数字和音阶有着直接且重要的联系。长久以来，中国五声音阶一直被认定与五行学说有密切的联系；在西方世界，数字七也被认为是一个神圣而崇高的数字。音阶的数量与其说是完全遵照科学理论而制定，不如说是受文化选择影响所得的结果。

2.1 五音与数字五

在中国文化中，“五”的含义最为丰富，特别是在五行学说中。中国人认为，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由五种元素组成的，这样的观念源于对自然界朴素的认知，因为金、木、水、火、土都是自然界最基本的物质。同时也可能是源于人们对自身的认识。比如，人有五指、五官、五端、甚至五脏。据说，早在黄帝制定历法时期就产生了五行的观念。在佛教传入我国以前，我国文化深受道教思想的影响，因此长期以来，中国古代对数字“五”充满无限的崇拜。

春秋时期，“五行学说”渐渐演变出相生相克原理，不仅运用在政治、军事、天文等方面，更与各种类的事物相联系，产生了“五行配五”理论。由五行推及到地之五方，天之五时，人之五官，食之五味，乐之五音等。有趣的是，有些事物本来无法五数配列，也硬生成第五种，比如五方和五时。殷商先民曾将国土领域称为“中商”，用“中”与东南西北四方并列，生成五方，用于划分空间和方位。而古时也只有四时，（即春、夏、秋、冬），为了与五数对应，故在夏秋之间增加了‘季夏’，即称五时②梁宁森：《“五行配五”的文化含义及其科学价值》，《北方论丛》，2007年2期，80-84页。

“五行配五”理论的出现，极大的丰富和发展了“五行学说”，也充分说明了数字“五”的重要性。古代中国人通过直观联想思维，把五行与万事万物对应，发展了一系列“五数”理论。例如，《尚书·周书·洪范》中记载：“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通过对自然现象的描述，把水—咸，火—苦，木—酸，金—辣，土—甜，把五行与五味一一对应。

表一 五行配五归纳表

五音与五行的关系更为密切。根据《史记》记载：宫，对应五行中的土，象征君王，有神圣之意，所以宫也为五音之主。商，对应五行中的金，象征大臣，有秉正之意。角，对应五行中的木，象征民众，有仁慈之意。徵，对应五行中的火，象征人的社会活动，有礼节之意。羽，对应五行中的水，象征器物，有智慧之意。用“五行学说”联系和解释“五音”，无疑是一种人为的创造和理解，也证实了古代中国人通过直观联想思维，五数归列，从而“创造”了五声音阶。

2.2 七音与数字七

西方人对数字七的崇拜源于古希腊人对世界的认知。古希腊人认为自然是由水、火、风、土四种元素组成的，而社会的组成元素是家庭，由父亲、母亲和孩子三个元素组成，于是由自然和社会组成的世界就有七种元素。古希腊人借由对自然元素最朴素的认知制定了四音列，通过对世界构成的理解创造了七声调式。

毕达哥拉斯是第一位将数学与音乐相联系的学者。毕达哥拉斯学派崇尚“一切皆是数”的和谐理论，认为不仅数字之间存在和谐的比例关系，自然界的物种之间也存在和谐的比例。他们设想在数学比例的层面上，音阶各音程与天体距离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提出著名的“天体和谐说”：倘若宇宙是一架七弦竖琴，那么这架竖琴上的琴弦就是太阳系的七个行星。毕达哥拉斯把七星与七音一一对应，认为在浩瀚的宇宙中，七星就像是一架竖琴上的七根琴弦一样演奏着和谐美妙之音。毕达哥拉斯更进一步运用数学方法计算各天体之间的距离：月亮为27（33），水星为81（34），金星为243（35），太阳为729（36）等，同时规定出各天体间的距离对照为半音或全音。例如：木星与土星，金星与水星之间是半音；而木星与火星，火星与太阳之间是全音。

表二 天体和谐说对照表

虽然说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天体和谐说”缺乏科学依据和事实检验，但在2500年前能够提出这样的七星与七数对应的模式显然是受到了当时西方宗教中数字崇拜的影响。正如法国音乐学家和哲学家Gérard Pernona在书中提到：“古希腊音阶难道不是受到古迦勒底人的启发，因存在七个行星而制定七声音阶么？”①Bernard WODON, Histoire de la musique, paris, Larousse in extenso, 2008, p.6.

对基督教和犹太教来说，七是一个神秘的数字。在《圣经》中曾多次出现“七”：比如《创世纪》记载神用六日造齐了天地万物，第七日神歇工安息了。因此后人把第七天称作“安息日”，用七天代表一个星期。神用七天创造了亚当，又取出亚当的第七根肋骨创造了夏娃。在《箴言书》中写着：“智慧建造房屋，凿成七根柱子”。在《但以理书》中也多次用数字七作为多处神秘的预言。但丁在《神曲·天堂篇》中用七个烛台分别代表七个教会，用七盏灯代表上帝的七种圣灵，和七种圣灵的恩赐。它们分别是智慧、聪明、谋略、能力、知识、虔诚和敬畏上帝。撒旦的原身是七头火龙，同时共有七名堕落天使被称为撒旦，所以基督教用撒旦的七个恶魔的形象来代表七种罪恶，即七种原罪：饕餮、贪婪、懒惰、淫欲、嫉妒、暴怒和傲慢。最有趣的是“七”这个数字本身在《圣经》中共出现了七十七次。

长久以来，基督教精神统治着整个欧洲大陆。随着宗教力量的扩大，基督教的影响逐渐渗透到西方殖民国家和地区，包括美洲大陆。因此，西方文明从根源上来说有着浓厚的基督教氛围。数字七渐渐成为一个宗教崇拜的载体，渗透进入人类社会的各个角落。

在人类社会生活中，数字七的巧合无处不在。例如：地球被分为七大洲，世界有七大奇迹等。根据罗马神话记载，罗马古城是建立在七座山之上的。法国赠予美国政府的自由女神像的皇冠上有七根光芒。此外，西方人普遍认为数字七会带来幸运，因此西方博彩业通常会用数字七来表示头奖。

在文学作品中，数字七更是屡见不鲜。法国民间故事中，主人公蓝胡子（Barbe Bleue）有七个妻子；《安徒生童话》中小美人鱼有七个；《格林童话》中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狼与七只小羊》，《七只乌鸦》等；法国作家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的作品中，主人公小拇指（Petit Poucet）七岁，排行老七，故事中的怪物有七个女儿。而七岁在法国人眼里恰好是启智的年纪（Âge de Raison）。

音乐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说它是民族的，是因为它是社会的产物，是人类历史和文化的结晶。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文化传统，造就了中西方音阶的差异。说它是世界的，是因为音乐凝聚着一个民族世代相传的社会意识，历史文化，风俗习惯等各方面人类社会所有的特征。作为是文化的载体，它反映出的文化演变过程是类似的。当我们探寻中西方音阶的文化涵义时，也不禁发现其选择上的共同性。我们可以说，音阶的选择就是对数字最直接的崇拜，是文化和宗教选择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