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黄黄(短篇小说)
2015-12-03余同友
余同友,男,安徽石台人,生于1970年代初。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第七届学员,中国文联首届编剧高级研修班学员。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及年度选本转载。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安徽省作家协会。
“打黄黄”是流传于我县瓦庄一带古老的民间祭祀、驱邪活动,表演时由村人抬着祖宗神像在前巡游全村,其后若干村民扮成将士,佩戴刀剑,驱赶另一个全身着黄帽、黄衣、黄裤的“黄黄”。几经交战,直至将“黄黄”杀死。整个过程表演人员头戴面具,兼唱兼舞,仪式感很强,现已被列入全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
——摘自《瓦县县志·戏曲卷》
王保长
镇长,现在总该轮到我了吧,我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王自建把脸故意往苦瓜形状上靠拢,他站在街道办事处主任李志军门前急慌慌地说。
李志军皱着眉头说,我不是镇长,你这个王保长还真当自己是保长啊。
王自建看李志军接了话茬,趁势挤进了李志军的办公室里,说,好,我错了,应该是李主任,其实不都一回事嘛?换汤不换药,官位上都是一样的。
李志军说,你天天烦我咧,我今天就让你烦个够,你把那门关上。
王自建返身把李志军办公室的门关上了,他看见办公室外还站了好几个人,人人都拿了纸条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有几个认得他的,便叫,王保长你快点,我们还有事向主任汇报呢。
王自建冲他们说,先来后到嘛,先来的喝汤,后来的喝尿。
李志军说,王保长,你可注意点,这可是政府机关,你满嘴吐脏字,被记者捉到了,咱们俩都一把撸,撸得跟桑树条子似的你就好过了。
王自建说,镇长,哦,不,主任,我这个保长是不想干了,你把我撸掉了最好。
李志军说,你别跟我扯这个没用的。你说说,到底什么事,大清早跑来堵我办公室的门。
王自建摸摸头说,主任,快到年关了,这个年怕是不好过了,闹鬼啊,我们瓦庄村天天晚上闹鬼啊。
李志军说,你怎么老是说错话呢?现在没有瓦庄村了!
瓦庄村处在县城城乡结合部,去年因为要建设沿河工业园,要征迁瓦庄的土地。这个工业园是县长拎在手里亲自抓住不放的重点项目,于是,很快,县里就把瓦庄村整体搬迁到了清溪街道办事处管辖的城西,在那里新建了一个小区,名字叫“幸福花园”。小区的房子是专为瓦庄村的人盖的,瓦庄就像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移栽到了幸福花园,从此,瓦庄的人按照街道办事处的人的话说就是:一步从村民变成市民。现在,他们的称呼应该是瓦县清溪街道幸福花园小区居民。
王自建说,习惯嘛,说习惯了。
这个习惯不好。李志军说,要改。
好的,我改。王自建说,主任,我们幸福花园他妈的,搬进去后天天闹鬼啊。
李志军说,闹鬼?恐怕是你们心里有鬼吧。
王自建急了,他大声说,真的是闹鬼!领导,那地方不闹鬼才不正常呢!
王自建这个话一说,李志军脸上立即就紧了。
幸福花园小区建得还不错,可是问题在于它紧挨着坟堆。小区的东边就是一座小山,山上是几十年前就形成的公墓区,坟包一个挤着一个,像一个青春期男孩子脸上旺盛的疙瘩痘,满山的石碑也像麻将牌一样竖立着,从人口数量上来说,在地下住的恐怕要比幸福花园里住的多了多。这情况,成为当时搬迁最大的阻力。原瓦庄村的人对村长王自建说,这下我们倒省事了,住在幸福花园可以直接就去了黄土公社,不用人抬了,可真是幸福到家了。这事情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李志军承诺,三年之内完成对公墓区的迁坟,并增加给按时搬迁的每户两万元,坚持不搬的或迟搬的一律没有这笔费用。生拉硬拽之下,好歹总算把瓦庄村九十九户四百多口人移到了幸福花园。但是,移过来半年多了,小区门口的泥地上都长草了,政府答应的迁坟工作八字不见一撇。王自建被原瓦庄人骂得要死,王自建虽然被瓦庄人封为保长,但他知道这保长和过去的保长不一样,过去瓦庄有句话“生了儿子是国民党的,生了女儿是保长的”,现在呢,是他这个保长恨不得给村里人当儿子做孙子了。所以,每次王自建见到李志军就要打探迁坟的事。
可是,迁坟哪是一句话的事呢?再说,三年的期限不是还没有到么?李志军猜想王自建栀子花茉莉花地说一通,又是来问迁坟的事情了。他从鼻孔里哼一声,像是鼻子里藏着一只虫。
王自建装着没看见李志军脸上的黑云滚滚,他说,主任,真的是闹鬼了,怪事呀。
李志军说,你说说看,闹什么鬼,要我做什么。我是去请道士来捉鬼呢,还是请公安去打鬼?
王自建没理会李志军话里的讥讽,他反倒顺竿子爬,说,道士和公安怕都捉不住,因为鬼多呀,鬼天天晚上开大会呢。
李志军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拍桌子说,王自建,你这是什么话?这是你一个村干部说的话?
王自建笑嘻嘻地说,别急,别急,镇长,你听我说完嘛。
王自建咽了一下喉咙,眼睛在李志军桌子上扫,李志军就把面前的一瓶矿泉水扔给他说,你说,我就听你说完,我看你还有什么花花肠子。
王翠花
王翠花是在半个月前发现有鬼的。
从瓦庄搬到幸福花园,王翠花心里暗暗地高兴,她就是喜欢城里,一下子从村民变为市民,这不是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了嘛?以后,不用管那一亩三分地了,不用和泥巴打交道了。她是从湖区嫁到瓦庄村的,从小在船上长大。开始过来的那几个月,下到泥巴田里种稻种菜,面朝黄土背朝天,她可真是不习惯,现在好了,天天穿袜子穿鞋,大热天里摇着扇子逛大街,像戏上的公子小姐一样,几多京味呀。所以王翠花搬迁特别积极,除了干部外,她是第一个进楼的。她上楼住下来的时候,她那个楼道里只她一户,她带着小孙女秀秀站在新楼房里,看着四面八方,对秀秀说,幸福啊,幸福啊,秀秀,我们是城里人了。
秀秀甩开王翠花的手,跑到窗子前,前后都是楼房,她家的窗子正对着别家的窗子,对面住着哪一家呢?她问。
王翠花说,不晓得,都住进来了就晓得了。
秀秀又指指楼上楼下说,楼上住着谁呀?楼下住着谁呀?
房子是通过抓阄分的,王翠花抓到了四楼,她听在北京打工的儿子说,四楼是最好的楼层。其实王翠花自己最中意的还是一楼,一楼可以搭个小披厦,烧开水,放杂物,四楼就不行了。楼一共五层,楼上楼下的她早搞清楚了,楼上是胡芋藤家,楼下是高长杰家。
高长杰一家随后不久也搬进来了,胡芋藤家却一直没有搬进来,他儿子开着小车子从街道办拿了房子钥匙就走了,一刻也没停留。这也很正常,瓦庄这样的人家也多,有不少人一大家子都在外打工,大人小孩子一窝端,几年都不回来一趟。听说胡芋藤的儿子胡世友在外面开了一个大饭店,做生意,赚了不少钱,都在大城市买了房子了。也有人说,胡世友不是做生意,是做传销的头子,还说他是黑社会混事的,做的生意不是正当生意,整天把脑袋瓜别在裤腰带上,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摘下来。传说不少,反正,钱是赚了不少。王翠花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胡芋腾一家人了。王翠花见胡芋藤一家没人回来,她就把不用的一些杂物堆在五楼楼梯口上,反正楼上也没有人走动,王翠花为占这个便宜感到骄傲,她家也不是放不下那些堆在楼梯口的火桶啊、板凳啊,她就是想欺负一下胡芋藤家。同是一个庄子里的,这么多年,胡芋藤家的日子都比她家过得好,就连打工,他们家也打出了名堂挣足了钱,可是自己儿子媳妇呢,一年寄不了几个碎钱回家。这一下子好了,他们两家分的房子一样大,她家的房子还是最好的楼层,她还能占用一下他家的楼梯口,王翠花很高兴。
王翠花高兴归高兴,但就一个不满意,那就是小区紧挨着公墓区。这不是和鬼做邻居嘛?但又一想,有钱的胡芋藤,当干部的王保长都在这里住,他们住得了,她未必就住不得。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她仔细检索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做过亏心事,一路想下来,基本上都被她自己否定了。比如,前年她丈夫走了,请响器班子只请了四个人的而不是八个人的,那也不能怪她,还不是为了省点钱?儿子挣点钱也不容易,能为他们省一点就省一点,这算不得没良心吧?还有,她在路上捡到过一双女式皮鞋,她试试脚,自己穿着刚好,就带回家。后来,听说王保长老婆丢了一双新皮鞋,她也没还,主要是王保长老婆认为是有人偷了她的鞋,在村庄前指手画脚地骂,这样子,她王翠花还敢去还?再说,这些年,那双鞋她可一直没敢穿过,放在箱子里,还是像新的一样,这不能怪她王翠花吧?就拿把杂物堆放在胡芋藤家新楼房过道上这件事吧,她也没把人家门堵死,只是占用一点人家现在用不到的地方。这样一想,王翠花就安心地住了下来。
半个月前,王翠花上班(她现在是县城一家餐馆的洗碗工)回来有点晚,已经九点多了。腊月里的天黑得早,她不会骑自行车,搭了公交车到站牌下了。这里离幸福花园小区还有几百米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月光,王翠花走着走着心就慌起来。她抬头看见小区东边的公墓,再黑的夜里,那些石碑都还能透过黑显出白来,满山白晃晃的一片,像一排排大牙齿。王翠花小跑起来,她好像听见身后有东西在追她。她边跑边在心里喊,鬼啊鬼,你莫追,过年的时候我多烧香纸,你莫吓唬我,我是好人啊。一路跑到家里,她心里还咚咚地打了半天鼓。就在这天晚上,她半夜里听到了鬼说话的声音,那鬼声音模糊不清,就响在她头顶上一样,而且,这鬼把她家楼上天花板踩得响了好几下。楼上胡芋藤家没有人住,一直都没有响动,连老鼠跑的声音都很少听到,为什么偏偏这个晚上响了?
王翠花天一亮就去小店里买了香纸在公墓前烧了,又叩了头。看到那满山的坟包,她心里有点嘀咕,这么多鬼,僧多粥少,他们会不会抢得打架?又一想,人鬼一理,鬼也怕狠人呢。她脸一板,在香纸前大声说,纸钱我也烧了,好话我也说了,你们不要以为我王翠花是个弱角色,不要再欺负我了,逼我急了,哼。她说着,做了一个砍刀下劈的动作。
王翠花以为这下就太平了,可是,接下来,一到晚上,半夜里,楼上就会响起鬼说话走路的声音。虽然声响不大,但在半夜里还是听得人头皮发麻。王翠花把这事对楼下的高长杰说了,高长杰说,我也觉得有鬼呢,我估计是公墓里的鬼来了,鬼也好热闹嘛。还有,他对王翠花说,有天晚上我从外面喝酒回来,抬头一看,胡芋藤家的屋子里有亮光呢,暗暗的,鬼火一样,我原以为是胡芋藤家人回来了呢,第二天,我特意去敲了门,根本就没有人,这不是鬼是什么?
到了第六天头上,王翠花再也忍不住了,她披头散发地闯到王自建家,王保长,不好了,鬼进了我们楼了,要出事了!
秀秀
秀秀一个人趴在房间客厅里,看一群蚂蚁搬一粒米饭。米饭是她故意丢下的。她家房子搬进来后没有装修,地是水泥地,墙是毛坯墙。奶奶王翠花对秀秀说,等你娘老子挣到钱了回来再装修吧,装得像金銮殿一样我也不管,现在我是没钱。秀秀知道奶奶是嫉妒楼下高长杰家装修的楼房,她想到高长杰家去看看,高长杰老婆竟然拿了一双拖鞋让她换上。奶奶王翠花当场脸就青红紫绿了,还嫌弃我呢,她忿忿地对秀秀说,八抬大轿请我去看我也不稀罕看。
秀秀其实更喜欢现在这样,进屋就换鞋她也不习惯,她可以把画片随意贴在墙上,把水泼在地上画小人玩,要是装修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连看个蚂蚁都要跑到楼下空地里去了。
秀秀正看得出神,门却开了。秀秀,奶奶王翠花看着她趴在地上,大喊了一声。秀秀赶紧爬了起来,举起双手,飞快地仰躺在沙发上。一般情况下,王翠花紧随而来的动作是狠狠地打她屁股一巴掌,她得把屁股放在沙发上保护起来,她知道王翠花不会打她正面的任何部位的,因为那样会打坏她的,王翠花可不敢打坏她。
可是王翠花这次并没有打她,反而对她笑着说,秀秀,我们家来客人了,来了个叔叔,快喊叔叔呀。
叔叔?秀秀抬眼一看,王翠花的身后还跟着王保长和另外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长得有点丑,像个什么呢,就像个马铃薯,还是个小眯缝眼。他好像是要对秀秀笑一笑,可是秀秀发现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秀秀白了他一眼,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叔叔。
那个马铃薯叔叔嘿嘿地又难看地笑了一声。
王保长说,那就这么的了,王翠花你把我们请来的客人招待好啊,事情结束了到会计那里去报账,接待费什么的不会亏了你。他转身又对那个陌生人说,今天就先休息休息,明天开始排练,到时我来叫你。
那人点点头,又嘿嘿地笑了一笑,目送着王保长下楼。
秀秀发现这个马铃薯叔叔虽然看着像个傻瓜,可是那小眯缝眼里却不时左右滴溜溜地转动。秀秀忽然猜想到了这个人是来做什么的了。她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来演黄黄的,对不对?
马铃薯收了笑容,他嗯了一声,看起来越发像一个马铃薯了。他无所事事地喝着王翠花端给他的水,在屋子里前前后后地看。
秀秀正闷得慌,在家里没人陪她玩,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人,而且这个人又和她一样无聊,她觉得他们可以做游戏了,她追到窗子前拉着那人的手说,喂,叔叔,我们玩老鹰抓小鸡?
抓小鸡?马铃薯叔叔摇摇头,我不会。
真笨,秀秀说。她想了想,锤子剪刀布?
嗯,不会。
跳房子?
也不会。
秀秀一甩手,走开了,她觉得这个人真没劲。她知道他不是不会,明明就是不想和她玩。她边往回走边说,哼,你这个鬼黄黄,你知道吗?你演了黄黄就活不过三年!
这句话被正在厨房里做饭的王翠花听到了,她大声骂着秀秀,你这个死小孩子,你怎么和叔叔说话的?
秀秀说,本来就是的,演了黄黄的三年就要死!
瓦庄打黄黄的演出中,有个规定,这个演黄黄的必须是外乡人,而且有个说法,黄黄在演出中被将士杀死,在现实中,演黄黄的那个人不出三年也会死掉。这个传说秀秀很早就听大人说过了。
王翠花冲出来,啪地打了秀秀一个巴掌,当然是打在秀秀的屁股上,这一下秀秀没来得及为她的屁股找到掩体。
秀秀一下子哭了起来,就是的,就是的。她边哭边说。
这个死孩子,王翠花做势又要打。
马铃薯叔叔冲过来拦住了王翠花。
王翠花说,你别听这小孩子乱说,其实,演黄黄是不会死人的。
马铃薯摇摇头说,不要紧,就是死我也是自愿的。
王翠花说,那都是以前,以前是这么传的,说是演了黄黄的人,都是过不了三年。其实啊,我猜啊,以前人缺少穿的嘛,演黄黄的时间又都在寒冬腊月,在屋外折腾个一天,没得衣穿,一感冒,还不就冻死病死了?现在不一样了,穿得厚厚的,哪里会有事?
王翠花还要絮絮叨叨地解释着,马铃薯无所谓地摇摇头说,没事,没事,要是怕死我也不会来了。
马铃薯说着,他又冲秀秀笑一笑,来,叔叔带你躲猫猫好不好?
秀秀立即停了哭泣,她说,好,在哪躲?
马铃薯向四周望望,然后朝王翠花笑笑说,我们去外面躲吧,在家里躲一会就找到了,没意思。他这话是对秀秀说的,却是主要征求王翠花的意见。
秀秀说,好,去外面,去外面。
王翠花点点头说,去吧,来了个人就要疯,疯丫头。
到了楼道外,秀秀先跑开了,她跑到楼下高长杰家的楼梯口躲藏起来。她一声不吭,想着马铃薯叔叔会不会找到她。不一会儿,马铃薯叔叔果然下楼来了,他上上下下地看,却并不注意到楼梯口,他就站在高长杰的门前,看门牌号码,好像秀秀会躲在高长杰家似的。真是笨,秀秀想,她都替这个笨叔叔着急,可是他却一点不急,竟然又往下一层走去。秀秀忍不住了,她在背后嗨了一声,蹦了起来,我在这里,滴滴当,你没找到我吧,你输了,你输了!
马铃薯叔叔只好认输,他说,现在该轮到我躲了,你闭上眼睛。他说着就走了,可秀秀听得到声音,凭声音,她知道他往五楼上跑去了。
秀秀过了一会上去,一下子就把马铃薯叔叔找到了,他正傻瓜样地站在五楼胡芋藤家的大门前,他都不知道躲在奶奶王翠花放着的火桶边,一个字:笨,两个字:笨蛋!
秀秀抓着他说,笨蛋,笨蛋!
马铃薯叔叔只好被她抓着下了楼,他问,这个楼上没住人?
秀秀说,没有呢。她说着,对他招招手,示意他低下身子来,对着他耳朵边说,这个屋子里没有住人,可是住有鬼呢。
有鬼?马铃薯叔叔也对着她耳朵眼轻声说,你怎么知道有鬼?
他说话的声息吹得她耳朵眼里痒痒的,像爬进一只小爬虫。秀秀笑了起来,真的,我奶奶说的,我们这里住的是鬼窠嘛,有鬼是很正常的,所以要演打黄黄呀。我奶奶说都十几年没演过打黄黄了,这回住到这个鬼地方,不打是不行了。
马铃薯叔叔哦了一声,他回头看看胡芋藤家的房门,像是也害怕了。他对秀秀说,走,那我们到楼底下玩去。
王保长
王自建对于找来演黄黄的这个人挺满意。
那天找街道办主任李志军说了半天,李志军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出,他说,你们村不是有那个打黄黄的传统吗?都好多年没演了,这次我街道办出钱,让你们演一场。你们不是说闹鬼么,就让你们搞一次声势浩大的打鬼行动,这总行了吧?
王自建当时没明白过来李志军怎么会出这么一招。按说,政府是不管这个事的,以前演打黄黄都是老百姓一家一户凑钱,这次一向把算盘顶在头脑心打的李志军竟然答应一次性拨给两万块钱给他们,莫非,莫非,他也怕鬼?晚上,王自建一个人在床上默想了半天,才弄明白李志军的账是怎么算的。第一,年关了,他也怕原瓦庄的人闹事,因为一个闹鬼的问题而去上访,这不是丢他政府的脸吗?第二,到时李志军还邀请好多报纸、电视台的记者来看打黄黄,还让王自建准备几条宣传标语横幅,说这是传承民间文化,丰富市民生活,靠,这个李志军可真是会扯,说不定,他搞这个还能找上面要个什么项目补助呢。政府的事情现在也说不清,到头来,自己还是让李志军给利用了,还用得毫无脾气。王自建这样想了后,决定改天再找李志军追加点演出经费。
一开始,王自建担心找不到适合演黄黄的,这样的外地人不好找,因为在年关边上,附近的外乡人都知道演黄黄不是个好差事,谁也不想触那个霉头,给再多的钱人家也不干。还有,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不回来过年,回来过年的都忙着这几天到周边串门走亲戚,相对象,哪里理会演这个倒霉的黄黄嘛?
为找演黄黄的人,王自建除了在县城菜市场前贴广告,还让村里的文书写了告示放到网上去。没想到,结果顺利得很,这个小眯缝眼自动上门和他联系了,对价钱也不挑。王自建在告示上写的是两千,其实他也留了一手,要是真不行,对方提出三千他也准备付,可是小眯缝眼根本没提涨价的事。
一早,王自建就在楼下喊王翠花,让演黄黄的这个小伙子下来,他们一起去小区活动室排一下演出。
小眯缝眼很快下楼来了,跟着王自建到了小区里的老年活动中心。已经来了几个人,王自建一看,全是老头子。他骂着说,怎么净是黄土盖了半截的人来了?老方,你儿子不是说好今天来的么?
老方说,没办法,本来他是来的,可是他急着去讨债去了。不是搬迁发了搬迁费了嘛,十万块钱全给他借出去放高利贷了,到头来,息钱不讲了,本钱也没一个,昨天他找到债主了,连夜包了车子去找去了。
王自建说,听说放高利贷的还不少,我说你们都是想钱想疯了,贷是那么好放的?屁话不说了,练起来吧。
几个老头子以前都演过,熟门熟路,只有新来的眯缝眼呆呆地看着。王自建说,他们练他们的,演黄黄的要重点练一下。
王自建看见眯缝眼有点发呆,怕他反悔,忙解释说,你的动作最简单。第一个动作是弯着腿,垂着脑袋,慢慢地走,手不停地抖,但身体不要晃。第二个动作是前面的天兵天将回头,朝你举起钢叉和刀剑时,你身体要往后仰,吐着舌头,装成很害怕的样子。
王自建让眯缝眼在空地上走了两圈。他发现这个小伙子还是蛮灵活的,一教就会了。对,就是这个样子,简单吧?
王自建接着开始纠正老头子们的动作。他骂着他们,你们走路的姿势要威风,配合手脚上的铜环响声,走出节奏来。长杰叔,你拿出年轻时见到小姑娘时的骚劲来嘛。
高长杰骂他,王保长,你这个骚牯子,我看要拿张草纸擦擦你的臭嘴,我们老头子能来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
王自建说,我听我父亲说,他那时演打黄黄,一进腊月就绑着沙袋练,所以每次脚后跟跳起来都踢着自己的屁股,你再看看你,脚才到哪儿……
老方说,过去?现在能跟过去比?过去打黄黄是在村庄里跑,是在田埂上跑,现在呢,就在这个光水泥地上跑,跑得花一样有什么用?
老方一直反对搬迁到幸福花园来,加上搬迁费又被儿子弄掉了,他一直气鼓鼓的,看什么都不顺眼。王自建只好装着没听到。他看见眯缝眼练得很认真,鼻尖上都冒出点小细汗了。他想起来了,还没问这个人姓什么呢,昨天在县城接到这个人后,就觉得他闷闷的,不喜欢说话。他问,你姓什么啊?
眯缝眼没有停下练那个一探一探抖着手走路的动作,姓黄,他瓮声。
姓黄?王自建觉得好笑,这个演黄黄的刚好姓黄。他说,哦,小黄,到时跑的时候,你要跳得高一些,突然跳高,又突然低伏下去,就像这个样子。王自建说着,做了一个示范动作。
小黄也就照着他的样子跳了一下,啪一声响,有个东西从他裤子的口袋里掉了出来,他赶紧捡了起来。
虽然用皮套子套着,但王自建还是看见了,那是把小匕首。
小黄迅速把匕首塞进了裤子里,他对王自建说,水果刀,一个人,防身用的。
王自建点点头说,好,今天主要练走步和跳,明天再练配合,没有时间了,后天腊月二十七刚好开演,你就辛苦点啊。
陈文高
陈文高伸开四肢,让高长杰为他套上服装,挂上假胡子、假发,他看看自己身上,黄衣、黄裤、黄发、黄胡子,连鞋子都被涂成黄色,接着高长杰又从大布口袋里掏出一个面具来,也是黄色的,黄面黄牙,实在是丑陋万分。
陈文高皱皱眉头,这里没有镜子,他想象自己戴了这个面具后会是怎么样的“黄黄”,怎么样被这个村子里的人驱赶着杀死。他从之前的演练中得知,他这个黄黄到时是要被众将士用刀砍、用铁叉戳死的,会死得很难看。想到这里,他仿佛看到了血流一地,本来还平静的心里猛地急剧跳动起来,一下比一下激烈,似乎要跳出胸腔,也大声喘着气,走到了一边。
高长杰说,小黄,还没好呢。
陈文高摆摆手说,我喝口水。他说着,喝了口水,用手暗暗摸了摸屁股后的匕首,这铁器也好像要蹦出他的裤子口袋。
高长杰一把拉过他来说,没有时间了,你听,喇叭响了,过一会就要上场了,听说今天来了很多省里的领导呢,还有电视台记者采访。
陈文高索性把面具戴上,又伸开四肢任由高长杰摆弄。室外的喇叭里响着音乐,像是唱《潇洒走一回》:“红尘啊滚滚,痴痴啊今生……”外面大概起了风,风把那歌声吹得飘飘忽忽的,听起来支离破碎,一点也不潇洒。
高长杰把四把刀插到了陈文高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刀是钢刀,明晃晃的,只是刀刃被切了个月牙,用细绳绑在胳膊腿上,猛一看,像是砍进肉里的。
老方在杀一只鸡,一只花公鸡。他扭过公鸡的脖子,钳了毛,一刀割下去,鸡血咝咝地喷了出来,老方用一只破碗接住了鸡血,接了小半碗。公鸡挣扎了两下,想叫一声却叫不出来,最终伸直了腿,一动不动了。陈文高看到这真的猩红的血,心里便又硬了起来,他走到那只死公鸡身边,一脚把它踢到一边。老方用毛笔蘸了鸡血往他绑钢刀的地方抹, 好像那些血是从他身上流出来似的。
“别动,好,就待在那儿,这光线太好了……”他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那声音悦耳又刺耳。不知什么时候,屋内屋内,已经挤满了端照相机的人,一个个镜头像长枪短炮对着屋里猛拍。
陈文高闭上了眼。他面色煞白,双腿抖个不停,似乎大股的血正从他胳膊和大腿上往外冒。
王自建进屋来招呼,开始了啊,打黄黄开始了啊,今天有大领导在这里看,你们演好点,到时发奖金。
高长杰说,我看这真是糊鬼,那个李志军糊我们,迁坟的事八字不见一撇,搞出这么一出来,现在又让我们来糊上面的领导。王保长,你先说好,有多少奖金?
王自建说,两百,每人两百。
老方说,我还当有多少呢。
正说着,响器班子响了,锣鼓、唢呐、二胡、笛子,骤然响起。高长杰和老方也都套起了服装,和别的人一起往外走。
第一个“游野”仪式开始。以前这个表演是要在村庄田野上举行的,现在没有田地了,就象征性地在小区里走上几圈。十几个人举着二尺长的柳树棍,不停地尖叫着。前面是鸣锣开道的“衙役”,手持旗牌、伞扇、金瓜、钱斧等全套仪仗。后面是踩高跷、骑竹马、舞龙、舞狮、跑驴和把自己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前瓦庄村民,村民们簇拥着一个祖宗神像。高长杰和老方演的是“将”,他们像戏中的大将,又像是传说中的阎王,黑脸,黑胡子,黑衣裤,手中绑着铜铃拿着铁链,走两步就在在空中哗哗地抖着,丁零零地响,他们后面是一排“兵”,个个一手拿令牌,一手拿折扇,脚向后不停地踢跳。小区里挤满了人,相机闪光灯闪个不停。
这样游了一会,就进行第二个环节,也就是高潮部分——打黄黄。陈文高知道自己将被斩首示众了。两个“将”押着他在前,后面的队伍浩浩荡荡,他被押到哪里,哪里就会掀起高潮,人们嘴里叫着,打黄黄,打黄黄!
陈文高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叫黄黄的鬼了,人群推推搡搡,不时会碰到那几把沾满了鸡血的刀。刀受力一动,绑刀的细绳就会勒得他钻心地疼。他全身出汗,北风一吹,他就像一块铁一样凉。他抬头看看天上,太阳没有一点温度,他摸摸黄裤子里面的裤子口袋,侧头去看看王翠花家的那幢楼。他不知道王翠花这时是不是在看他。他想着,也许王翠花看完打黄黄,回到家里时,会发现,她家楼上再也不会有鬼半夜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了。王翠花可能永远也想不到是谁把那个鬼给杀了。
“将”和“兵”追赶着“黄黄”。他们就在小区打转转,走了快一个小时,回到了活动室中间休息。陈文高脸上木木的,有人给他拿来一个茶叶蛋,他拒绝了。有人给他倒来一杯酒,让他喝了暖暖身子,他拒绝了。有人点了支烟给他递过来,他也拒绝了。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不冷也不累,不饿也不渴。
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进了屋子里。那个叫李志军的领导在接受采访,他侃侃而谈,瓦庄的打黄黄是省级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在申报国家级,它已经存在一千六百多年,其规模之巨大、气势之雄浑、内容之丰富、历史文化意蕴之深厚以及群众参与的狂热程度,实为全国所罕见……
休息快结束时,陈文高身上又被加了件让他意想不到的道具。
他们端出一碗鸡肠子,用布兜了些,直接绑到了他的腰上,鸡肠贴着他肚皮,滑溜溜的。似乎用什么东西泡过,鸡肠散发着某种极其难闻的味道。
陈文高又重新回到挤满了陌生而无情的面孔的幸福花园小区。鞭炮声,锣鼓声,呐喊声,他再度处于各种杂乱声响的围困中。 他低着头,弯着腰,令人恶心的味道不断往上涌。他想要抬起头来,也一通乱喊,像火山里的岩浆一样,把自己的委屈和压抑全都喷射出来。不演了。拨开人群往南跑,跑到村外的大路再往西跑,便能到国道,便能拦辆车回家。
回家?可是自己还能回家吗?他的家已经被这个幸福花园里叫胡世友的人害没了。是啊,过年了,人家都回家,可自己还能往哪里回呢?他的眼前不断闪回妻子恐惧的眼神,胡世友用刀尖在妻子裸露的肌肤上划过,血立时像梅花一样在妻子身体上盛开……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没有交纳保护费。那天以后,陈文高买了那把匕首,他开始跟踪胡世友。就在他对胡世友的行踪了解清楚时,胡世友却突然失踪了。原来,胡世友犯了一件更大的事,公安在找他,公安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可陈文高知道他在哪,他一直在跟踪他,他在等待机会。而昨天晚上,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他的身体被完全控制着,身后的两个人抓着他的肩,推他,他就往前走,拉他,他就朝后退。
欢腾的队伍向小区外走去,走到公墓边的一处空地上,人群包围过来,响器包围过来,镜头包围过来。陈文高闭了眼,任由“将”和“兵”拉扯着,他好像真的被将士从胸腔里拉出了五脏六腑。
一阵激烈的锣鼓声,“将”和“兵”吃了摇头丸一样,摇摆个不停,“将”的眼珠儿用核桃壳磨光着色而成,金光闪耀,慑人心魄。陈文高被推倒跪在地上,听“将”声嘶力竭地喊着台词:“劝世人父母莫欺,休忘了生尔根基。倘若是忤逆不孝,十殿君难饶与你。来呀,把黄黄带下去扒皮抽肠。”
随着一声宣判,轰一声响,由麸皮、锯末、白酒、硝粉制成的烟瓶已经点燃。陈文高被笼罩在刺鼻的翻滚的烟雾里。鼓点更加急促,“兵”们绕着他前后左右急速游走,各路兵器,刀啊,枪啊,剑啊,叉啊,在他眼前晃动,他知道他被“扒皮抽肠”了。他突然觉得特别放松,他们解开他身上的黄坎肩,把兜在里面的散发着怪味的鸡肠子抓了出来,抛向天空。村民们在旁边欢呼雀跃,他们胜利了。
陈文高自己也奇怪地轻松起来,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彻底完成了。哦,哦,哦,他跟着那些“兵”一起长声啸叫着,一只手摸向了黄裤子里面的裤子。他知道,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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