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灯塔船旅馆(中篇小说)
2015-12-03鬼金
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辽宁本溪人。辽宁省签约作家。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有小说在《花城》《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星火》《天涯》《青年作家》《文学港》等杂志发表,有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短篇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追随天梯的旅程》获辽宁省文学奖,曾获辽宁青年作家奖。
……有时风平浪静,水面/成为映照我的绝望的巨大镜子。
——波德莱尔
一
从沙漏疗养院出来,开着车拐上86号公路。路边都是一些拆迁的房子,残垣断壁,碎石瓦砾,一片荒凉。据说,这里将建成望城最大的药厂。开出了十几公里,一个车祸现场让我目瞪口呆。一只红色的高跟鞋还躺在路边。车辆的残骸,刚刚被装上拖车。伤者也已经被拉走。又开出五六公里,我突然尿急,把车停在路边,在车的右侧挨着护栏的地方,慌忙解决。在沙漏疗养院里,我本来想找厕所的,可是,那些老人呆滞的目光让我恐惧,我就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情。再加上,车祸现场的惊吓,现在,我必须解决掉,否则膀胱都要爆炸了,胀,疼了。重新回到车内,我感觉到舒服了很多。但从沙漏疗养院带来的那股子厌恶感,让我无法摆脱。我把音乐放得很大,近八十迈的速度,想尽快回到望城,找一家干净卫生的洗浴中心,好好洗一个澡,而且要那种木桶浴,在水里面撒上玫瑰花瓣。
路边的树木唰唰地飞过去。
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头颅般挂在树枝上。
上午九点多,来沙漏疗养院采访。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是,我想考察一下这里。邛与的意外离开,让我感觉到我老了。衰老。枯竭。行走的干尸。
院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有些秃,戴着一副棕色眼镜。我的突然来访,让他惊慌。看上去他是一个老练的人。他很快平静下来,向我介绍疗养院的发展前景。我看到院墙上高架着铁丝网。我问,为什么有这些网?好像精神病院似的。院长说,你还真说对了,这里以前就是精神病院,后来,搬迁了。一时还没来得及拆掉。我哦了一声。他陪着我,从饮食住宿还有娱乐方面都参观了。我口头表扬了他的能干。他笑了笑。这时候,有人来找他。他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他在拒绝我吗?我想。我说,你忙,我随便走走。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对来找他的人说,你陪陪记者同志。那人是一个中年女人,看上去有些瘦。白色的制服包裹着她羸弱的身体。她陪着我,我多少有些不自在。她说,我姓夏,在这里一年多了。你叫我夏姐好了。我被迫叫她夏姐。我是出于礼貌。她陪着我参观一会儿,我借故上厕所,企图甩掉她。我从厕所出来时,看到她忠诚地等在门口。我可以说是从厕所里逃出来的。那里面简直脏到我无法形容的地步。苍蝇,还有蛆虫。尽管撒了石灰,但那些蛆虫还在。都秋天了,怎么还有呢?姓夏的好像看出了我的厌恶,说,这里马上要重新盖了,老人们出来进去的不方便。我哦了一声,想想刚才差点儿被一群苍蝇扑倒,我就要吐了。
山谷里,有火车鸣笛。
我听到喊叫声。回身,我看到一个老人被绑在树上,另一个老人跪在地上喊着,救救我们大家。夏姐说,他们总是喜欢玩这个游戏。夏姐斥责老人说,胡乱说什么话?闭上你的臭嘴。老人说,我胡说了吗?他从地上站起来,从花坛里拿过来一个自行车轮胎,挂在绑在树上的老人的头上。只见被绑起来的老人从树上慢慢滑下来,垂死之态。站着的老人跑过来,给松绑。老人看着我们说,戏演完了。两个老人坐在树下抽着纸烟。有一个老人,跑到花坛里,蹲在那里拉屎。夏姐说,去厕所。老人说,厕所太臭了,再说,我也来不及了。你想让我拉在裤子里吗?你给我洗吗?夏姐无奈地摇了摇头,陪着我继续走着。这时候,那个老人从后面蹿过来,手里拿了一个苹果,塞进我的皮包里。跑了。想想他刚刚……我一阵恶心。
山谷里的火车再一次鸣笛。
二
到了望城高速公路口,我才把音乐关掉。前面排了十几辆车,我等在后面。拿出手机看了看,有三个未接电话,分别是陈昌、马晓岚、肖庆山。我想给他们回电话,但我放弃了。如果他们真有事的话,还会打过来的。把手机放回包里的时候,我惊呆了。那个苹果还在包里面。红色的,像假的,像一个玩具。我抓过来,握在手里,清凉遍布我的掌心,让我相信那不是一个玩具。我正想着怎么处理这个苹果的时候,前面的车辆已经移动了,后面的车辆在疯狂鸣笛。我又把苹果放回到包里,开动车辆,缴费,过横杆,向前开了几百米,一个L型转弯,就下了高速,出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我在等的时候,又看了眼那个苹果,就像看着一枚炸弹似的。红灯亮的时候,我决定左拐,去望城的那座桥上。
这时候,肖庆山打来电话问,林红,你的采访怎么样了?下周是否可以交稿?还有疗养院很有钱的,你看看能不能给报社拉些赞助……
我一下子就火了,说,你让我卖身吧。
肖庆山说,你吃枪药了吗?你们部的创收,还有一大截没完成,我是替你们担心,到时候,可能连工资都开不出来……
我还没有熄火,说,开不出来工资,我就去卖身,但那是为我自己。如果你怕报纸开天窗的话,我手里还有一篇采访望城道德模范的大稿,再说这也符合主流。
肖庆山说,不提这事了。你的声音怎么有些不对?是感冒了吗?还是在疗养院里被那些老人给传染了?
我说,没事。
肖庆山暧昧地说,要注意身体哦。
我果断挂了电话。我觉得肖庆山的声音是脏的。我有些口渴,看了看车里那个矿泉水瓶。空了。我吞咽口唾沫。那个苹果在车内散发出香甜的气味,是芬芳的。如果不是那个老人给我的,我会不洗,抓过来就咔嚓咬上一口,解解喉咙的干渴。我现在要面对的是处理掉这个苹果。是的,消灭它。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比如扔出车外,任其他车辆碾碎。但我还不想这样,我好像需要一个仪式似的。如果我对人说起这件事的话,很多人都会嘲笑我,虚张声势了,甚至是神经质的,有病。但我不怕,邛与教会我很多,甚至这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就像做爱的前戏,而且他是一个喜欢前戏的人。
我开着车来到桥上,停下来,感到身体的虚弱。
望城近年来的环境确实变化很大,河水变得清澈了,也能看到蓝天了。我倚在桥栏上,看着流淌的河水。一些秋天的树叶漂浮着,顺流而下。我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我想哭。想哭。一根粗大的神经震颤着,但我忍住了。除了偶尔经过的车辆,桥上只有我一个人。那个样子好像随时都可能纵身从栏杆翻越过去,跳进河里。这河的深度足可以淹没我的肉身,呛水而亡。那些鱼群还有水鬼簇拥着我,像迎接女神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我笑了。我知道这一笑就释然了很多。我从包里把那个苹果拿出来,灵敏的鼻子仍能闻到水果的香味,但我不会深入去呼吸它的香味。我小时候是在苹果园里长大的,每到秋天的时候,我躺在苹果树下,那简直是醉了。我拿着苹果感到它是死的。是的,死的,冰冷的。我的手随时都可能被冻僵。我胸部倚着栏杆,看着河水,一些落叶和游客们遗留下来的垃圾,浮在水面上。我在等,我在等,它们流淌过去。我像扔一个皮球,把苹果扔进水里,扑通一声,砸在水面上,溅起一个水柱,然后是漾动着的涟漪。水流不急,涟漪围绕着苹果这个圆心,扩散得很大,很大。惊慌的鱼群四处逃散。水草中潜伏的水鬼竖起了耳朵。水面恢复了平静。那个苹果在漂着,像一个浮标。水鬼们窃窃私语,游过来,托着苹果,在水下行走,看上去就像托举着月亮或者太阳,到了我看不见的桥下。我来到桥的另一侧,等待着苹果漂流下来。我等着,等着,我是焦躁的。我没有等到。
我看不见的桥下,有一个旋涡,苹果在那个旋涡里面被水鬼们疯抢着……
我点支烟,眼睛不离河面。水光潋滟,映得我的眼睛有些花。我怀疑,那苹果已经漂流过去了。我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把烟头弹进河水里。我嘲笑自己的行为,神经质地笑了笑。我骂了句自己,有病。
天有些阴,我腹部的刀口丝丝地痒疼,像有蚂蚁在里面咬我。我裹紧衣服回到车里。
陈昌发来短信问,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我回了句,晚上还有饭局。会很晚,到时,我去我妹妹的春山丽舍住。最近好像有人找她的麻烦,我们研究一下,看看怎么解决。
我知道我在撒谎。我必须撒谎,因为我怕我从沙漏疗养院出来之后的情绪影响我们的关系。我不想吵架。而且我觉得把那种情绪附加在别人身上,也是一种罪。何况,我的心里面一直藏着一个邛与。他的离开,让我感觉到孤独、痛苦,甚至是绝望的。
陈昌回了两个字,好吧。
三
我需要音乐,可是我不喜欢车载音乐里的嘶喊了。我查看手机微信,看到有人推荐灵魂乐(女生篇)。我点开,那声音一下子就进入到我的内心,让我变得安静下来。阿黛尔的,我有些熟悉,我以前听过。我想起来有一个视频,是她的演唱会。那个微胖的女人,后来好像还把鞋脱了,光脚在舞台上唱。在讲述某首歌的创作经历时,含泪哭泣。我找出耳机,插上手机,塞进耳朵,听。那些音乐流淌进我的身体里,跟我的灵魂汇合。
我突然厌恶起这座城市,厌恶我所经历的那个朋友圈。他们是脏的,在权力和性的彼此交换中享乐。自从那次手术后,我刻意回避着这个朋友圈。其实这座城市不叫望城,是邛与小说里一个虚构的城市。他说是绝望之城。我能理解他说的。他就像一个旁观者,游离在体制之外。是冷静的,也是冷漠的。他还说过,人与人彼此寻找的不是肉身,而是灵魂相通。他还警告我说,别让自己在那个染缸里弄得面目全非,连人都不是了。那是些吃人连骨头都不吐的家伙。我当时还跟他辩解,说,你就干净吗?你只是一个愤怒的郁郁不得志的家伙,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文字里堆砌你理想国的家伙而已。我以为我的话刺激到他了,但这次,他没有发火。对于他,留给我的是疼痛。是我身体上的一道疤痕。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怨恨。如今,他逃离了这座城市。他没说去什么地方。他是害怕延迟退休,才从工厂里逃跑的。他说如果六十岁退休的话,他可能已经死了,即使不死,退休后还能干什么?老胳膊老腿的,看女人眼里都没光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呢?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像盐消失在水中。也许他找到了另一具肉身来安放他的灵魂。我不嫉妒。但也许他的离开是对我的忏悔,是去寻找可能的自我救赎。我更愿意相信这个。我苦笑着。发动汽车,沿着公路,向卡尔里海驶去。那里距离望城一百二十多公里。在那里我是一个陌生人。想想跟他相处的那段日子里,竟然有种梦幻感。
好久没去卡尔里海了,我对线路不那么熟悉,我看不到路牌上有指向卡尔里海方向的字样。在路边加油站,我停下来加油,问那个老头去卡尔里海的路是否正确。那是一个邋遢的老头,满脸灰色胡子。头发也白了。两只眼睛是混沌的,好像睡不醒似的。他看上去就像是外国影片里的角色。老头说,丫头,你走错了,但这也不能怪你,是前面修高铁,去卡尔里海的路被堵死了,你必须绕到77号公路,有一个转弯,右面的那个,再经过一个盘山道,下山之后,在那里有个大广告牌,顺着开,就到卡尔里海了。我哦了一声,说,谢谢。给了油钱,还有几毛的零头,老人要找给我,我说,算了。老头也没说什么,坐在他的躺椅上,看书。我注意了一下,那是一本叫《真相》的小说。很厚。我对老头肃然起敬。我没有马上离开,我说,有可以喝的水吗?我车里喝的水没有了。老头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说,瓶子呢?我灌给你。我从车里拿出瓶子递给老头。我无法判断他的年龄,但我从他看我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光。那是一种生命的本能。是激情的,也是男人的。我顺手拿起那本书,翻看了一下。瑞士的作者。腰封上的溢美之辞是我厌恶的。我翻看目录,那个结构让我感觉到特别,多少勾起我阅读的欲望。瑞士的作家里面,我好像记得一位。我想了想,之前跟邛与闲聊的时候,说起过。是谁呢?我想。几乎绞尽脑汁了。这时候,老头拿着给我灌好的水瓶,递给我。看到我拿着那本书,他说,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不太喜欢外国小说。我这朋友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就喜欢书,我也有很多书,我跟他说,如果他在我将来的葬礼上给我念悼词,我就把全部的书都送给他。可这家伙逃离了望城。真希望,在我临终的时候,他能出现。我从老头的言语中判断,他同样是一个孤独的人。但我从他的话里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我没有问。我装好水瓶,上车。老头还站在那里看着我。我摇下车窗,向他摆手说,再见。老头从椅子上拿起书,说你要喜欢的话,送给你了。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干过一件荒唐的事,就是放生我的书。我问,放生吗?老头说,是啊。就像现在这样,我把这本书放生给你了。但我更多的是把书放生在一些公共场合,然后离开。我笑了笑。恬静的。老头拿着书的手伸进车窗,我接过来。我说,谢谢。老头看着我,我低下头,发动汽车。老头还站在那里,看上去像一个孤独的塑像,脸上的皱纹,是他的命里经历的沧桑的痕迹。我心里柔软了一下,对他说,如果你的朋友不回来的话,等你百年那天,我可以做你悼词的诵读者。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老头的目光瞬间被水雾弥漫。我掏出采访本,写上电话号码,撕下那页,递给他。我说,希望我能荣幸为你诵读你的悼词。我笑了,就像在说一个笑话。可是,老头的表情是严肃的,庄重的,伸手接过我的纸条,看了看,塞进上衣口袋。我心想,这是一个好玩的老头。我再一次说再见。摇上车窗。按着老人说的线路行驶着。那本书就像一个朋友,在旁边的座位上,陪伴着我。我想问问老头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姓邛,但我没问。
我继续向前开着。拐弯的时候,我想起来那个瑞士的作家了,是迪伦马特。是邛与对我说过的一个作家。他还借过我一本《迪伦马特小说集》。我尤其喜欢那篇《法官和他的刽子手》。
一列绿皮火车从公路旁边的铁路上开过,我看了看时间,这是通向卡尔里海唯一的一列绿皮火车。我看到有人的头从车窗里伸出来。我看到无数个头从车窗伸出来,看着我。我恍惚了一下,差点儿刮到路边的栏杆,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放慢速度。把车窗降下一半,新鲜的空气入侵进来,我呼吸着。四周的山已经满山都是秋了。五颜六色,层次分明,像画。在一个高处,我停下车。下车。带着我的手机,拔掉耳机。那灵魂乐的声音漾动。山披着一件华丽的袍子。在一块石头上,我坐下来,我看到山下是一个湖泊。湖面上漂浮着几间古香古色的木头房子,有些仙境的意思了。我点支烟。不时有大卡车拉着矿石从我身边公路经过。我蹙着眉头。在他们开过去之后,我才舒展我的眉头。有鸟儿在林间嬉戏鸣叫。我还看到一只松鼠,在树上跑来跑去,就像是一个精灵。草木的气息淹没了我。我成为草木的一部分,成为这山的一部分。山鬼穿着鲜艳的裙裾在树林里舞蹈。我吓了一跳,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我揉了揉眼睛,已不见了山鬼舞蹈的身影。丛林里,哗哗的落叶声,像离去的脚步。我站起来,这样我看到山下的湖面,面积更大、更广。悠悠中我听到几声木鱼的声音。我知道这山上的庙堂端坐着佛。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我敬畏神灵。
其实,神和人都不是自由的,他们同样渴望着慈悲和怜悯。
这是我后来悟到的。
我耳朵里听到一阵铃铛的声音,清脆,在山谷里回响。我转身,只见一大群羊,从公路上下来,领头的是一只黑公羊,长长的胡子,铃铛就挂在它的脖子上。它就像是这羊群里的王者,傲慢凛然地在前面走着,后面两腿之间晃动的巨大睾丸,证明它作为雄性的霸主地位。牧羊人怀里抱着一只幼小的羊羔,在后面跟着。羊群经过我,一股腥膻味,刺鼻,辣眼睛。
我看着羊群,站起来,问,师傅,这有多少只啊?
牧羊人说,一百多只。
我问,怀里怎么还抱着一只啊?
牧羊人说,刚生下来的,还走不动。你看,黑羊后面的那只犄角上有红色油漆的就是它妈。
那只母羊好像听明白我们的谈话,还回头看了眼牧羊人怀里的羊羔,咩咩地叫了几声。但那只小羊羔,没有回应。它像熟睡了似的躺在牧羊人怀里。
我问,这山下是什么湖啊?
牧羊人说,大望湖。
我哦了一声,继续问,我刚才怎么听到有木鱼的声音呢?
牧羊人说,在离湖近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大望寺。
我问,那湖上漂着木头房子,是干什么的?
牧羊人说,这湖被人承包了。那些房子是出租给游客的。
四
我上车,继续开。十几分钟后,我看到路边一个去大望湖的箭头指引。很不起眼的一个路牌。我调转车头,拐了进去。路面不平,坑坑洼洼的,好像是被山洪破坏后,再没人修过。路边的树上绑满了红色的布条,在风中飘舞。也许是饿了,车子颠簸起来,我的胃很不舒服。我想过退回去,可是,都走到半路了,我决定还是去看看。树叶脱离树枝,这秋之帝国将变得光秃秃,飒飒飘落的叶子,让人感觉到痛感。那些树叶蝶群般扑到我的挡风玻璃上,多少影响了我的视线。我开动雨刮器把它们从玻璃上清除掉。即将哀亡的蝶群。前面的道路看上去是那么幽深。我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二十分。这时候,从前面的幽深的道路上,出现一辆摩托车,小型的那种助力车。等人靠近的时候,我看到她们,两个丝袜短裙浓妆艳抹的女人。其中一个女人头发染成了红色,看上去像一只发情的火鸡。我摇下车窗,探出头问,前面的路能不能开车上去?红发女人看了看我,说,没看到我们吗?要这种车。越往前面走,越窄,你的车开不进去的。我闻到你身上难闻的香水味。我说,谢谢。另一个女人说,你再开五十米左右,那里有一个地方可以停车,然后,你可以走过去。你是到湖上,还是去大望寺?我说,我只是在山上,看到这里,想来看看。那女人哦了一声,驾驶着她的摩托车带着红发女人从我的车边擦身而过。我又开五十米左右,果然看到一个停车场。我倒进去。停好车,从车上下来,我深深呼吸了一口,顿觉整个身体的污浊都被涤荡得一干二净。我沿着一条一米多宽的小路向前走。我多少有些恐惧。尤其是林间深处的几座墓碑。我嘲笑自己,女人就是胆小。我继续走,我看到了那个湖。我眼前豁然开朗。湖面上的房子古香古色的。我看到湖边也有一栋那样的房子。在房子前面,还竖了一个秋千架。我踱步到秋千架前,坐上去。我感觉到累了。我看到湖面上的房子里有人影晃动。一条木船在那些房子之间给房子里的客人送什么东西。划船的是一个女人。在一间房子前,我看见有一个白发的老太太,给了女人什么。女人从船上站起来接。船在水中晃动着。女人把东西放到裙子的口袋里,继续工作。
我饿了,来到秋千架后面的房子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看了看,没人。我又回到秋千上,荡来荡去的,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面前水波荡漾。我看着划船的女人,她在干什么。我看那些房子里住的人。原来,划船的女人是在给他们送充电池。一个方形的匣子。坐在房子平台上的客人会接过去。门没有开,女人就放到平台上。女人穿着一件灰色的裙子,赤裸着两腿。我看着,想起加油站的老头送我的那本书《真相》。我不禁想,如果不工作的话,可以在这里住上几天,看看书,听听音乐,喝点儿米酒……我又想到了邛与。某一种环境中,我总会想起他。女人划着船回来了。女人看了看我,眼神里透着一丝凛冽。女人不说话。我问,还有空的房间吗?女人摇了摇头。我看着女人能干地从船上卸下那些充电池,搬到房子旁边的一个棚子里。女人看上去很美,一种冷峻的美。几乎没有表情。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我坐在秋千上看着女人干活。我的肚子叽里咕噜响起来。我问,有吃的吗?我买。女人没理我,仍在干活。等女人干完了活,看了看我,好像我占了她的秋千。我不好意思地从秋千上下来。女人坐上去,荡来荡去,看着湖面。我想,这女人怎么这样?她赤着脚的,在秋千上,裙子在微风中飘舞。女人突然停下来,从连衣裙的兜里拿出一个苹果,坐在那里吃着。女人示意我是否也吃一口,我拒绝了。我就像当年怀孕时那样,想呕,我反应是那么强烈。
我站了一会儿,看到旁边的躺椅,躺上去,仰头看着天空。真蓝啊!
我记得有一次我的采访人请喝酒,把我灌醉了。我从饭店出来,给邛与打电话说,天真蓝啊!天真蓝啊!后来,邛与跟我说,我好像不会说别的似的,就那么一句,天真蓝啊!天真蓝啊!我蜷缩在他的怀里,说,你坏。人家不是喝醉了吗?想到这些,我鼻子一酸,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淌下来。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爱,我给他起了名字叫“兽”。
女人从秋千上下来,来到湖边,从水里拉出来一个鱼篓。这时,我才注意到水边有很多鱼的鳞片,闪闪发亮,眼睛似的。有一股腐臭味从水边吹过来。我厌恶地皱了下眉头。但那腐臭味很快就被风吹散了。我站起来,脱了鞋,来到湖边,我试探着,脚伸进水里,凉,刺骨的凉。我脚趾上为邛与涂的红色指甲油已经斑驳了。我再次试探着,有些适应那水的凉了。两只脚在水里面洗濯着,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亲吻着白皙的脚踝。那女人看了我一眼,低头从鱼篓里拽出来一条一尺多长的黑鱼。黑鱼在她的手里挣扎着,活蹦乱跳的,好像知道即将来临的杀戮。女人抓着黑鱼,往石头上“啪啪”摔了几下。黑鱼昏死过去。女人用手指刮着鱼鳞,食指和拇指伸进鱼鳃,一勾,把鱼鳃拽出来。扇形。鲜红。淌着血的。女人甩到水里。我看到水被染红了一块。女人的食指就像一把刀,刺进鱼腹,一豁,鱼腹破裂开来,只见她从里面掏出鱼的内脏,红白相间,同样甩到水里。我看到鱼白色的鳔,浮在水面上,像一颗子弹。女人把掏空了内脏和鱼鳃的鱼,放到水里面晃了晃。血,丝线般散开。血水荡漾。女人把鱼挂在秋千旁边的一个钩子上。我看到那黑鱼仍在痉挛地抽搐着,尾部摆动,翕动着嘴。女人把鱼篓又放回到水中,里面还有几条鱼,在扑腾着,我看到水花溅起。看着女人如此冷静,我心里有了一丝惊惧。我不去看女人,我看自己的脚。
认识邛与后,我才开始注意保养自己的手和脚。有一次,邛与说,手和脚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我说,你不会是恋脚狂吧?邛与说,不是。你应该是完美的。你为什么这么说?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刚才我翻身在你上面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的脚跟刮到我的腿,是那种粗糙的。我害羞起来。我没有想到他是一个如此心细敏感的男人,又是如此要求完美。我还是生气了,不吭声,阴沉着脸。我心里说,我还没要求我呢,你竟然这样……我把他从身上推下去说,你去找你心里完美的女人吧。去吧。邛与说,不是说不生气的吗?我说,你太敏感了,都让我感到恐惧了。他说,我也憎恨我的敏感,但没办法。他看上去很委屈的样子,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心软了,安慰他说,我不生气啦。那天,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勃起。我尝试用各种办法,但都没有效果。而他看上去并不沮丧,搂着我,跟我说他朋友的故事。说到望城一个海子似的人物,在某一个火车隧道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说到一个朋友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跟一个女人在旁边的沙发上肆无忌惮地做爱。我确实遇到过几个男人,跟他们上床,但邛与是特别的一个。跟他之后,我断了跟其他男人的联系。为什么?我也不清楚。
我的脚在水里面撩着水。我看着女人抱来一捆柴火,在岸边点燃,先是烟腾起,然后,火焰蹿跳。她用一根木棍插到收拾好的黑鱼嘴里,往黑鱼的身体里插入,直到从尾部出来木棍的尖部。她把鱼放在火上面烤,不时翻转着。我闻到鱼肉的香味。我更加饿了,吞咽着唾沫。两只脚从水里面拿出来,水珠滑落。我穿上鞋,竟然感到一丝冷。我蹲在女人的火堆旁,目光贪婪地看着那被火焰舔舐的鱼。女人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放到火上继续烤着,不停地转着手里的木棍。我说,这条烤鱼卖给我吧。女人沉默。她神情专注地在烤鱼,鱼皮已经焦糊了,变硬。我几乎看到鱼肉的香味袅袅地从鱼身上飘出来。我翕动着鼻子。我目光看到湖面上的房子,有两个男人,在门口钓鱼。另一间房子,一个女人开门,出来把一个红色的胸罩晾晒在衣架上。我看到她白色真丝睡衣内的身体是光着的。我也有同样的一件白色真丝睡衣,那上面曾沾满了邛与的精液。手术后,我躺在床上,那上面又沾满我的血。出院后,被我扔掉了。
这时候,女人把烤好的鱼递给我。我诧异地看着,说,给我吗?女人沉默。我在接过女人手里的木棍的时候,碰到了女人的手。真凉。我说,我给钱。女人不吭声,站起来。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张嘴咬了一口,热气烫到我的舌头了。我太性急了。我哈着气,在安慰自己的舌头。不那么疼了。我咬着鲜美的鱼肉,咀嚼着。我的职业让我几乎吃遍了望城所有的美食,但都没有这烤鱼好吃。我放慢速度,品味着。只见女人又回到水边,从鱼篓里拽出来一条同样的黑鱼。这次她没有像上次一样,手里多了一把刀。刃光闪闪。她刮了几下鱼鳞,切开鱼皮,慢慢削下一片鱼肉,放到嘴里,咀嚼着。我惊呆了。女人低头吃着,没有看我。我以前也吃过生鱼片,但每次吃都恶心,就放弃了。我看着女人吃得津津有味。我吃到一半的时候,裸露出来的鱼刺,是白色的。我看到女人只削了一半鱼肉,然后,把鱼扔进湖水里。又拽出来一条,我能看到在女人削着鱼肉的时候,那鱼的痉挛和抽搐。她只吃尾巴和鱼鳃之间的那一段,然后,就抛到水里面。我几乎能感觉到那鱼的疼痛。而那女人仍旧一丝表情都没有。把刀子插在一个木墩上,刀子颤动。她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我记起邛与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地主喜欢吃新鲜的牛肉,生牛肉,他就养了几头牛,每天都从牛身上割下一块来生吃。每割完一块肉,就让那牛休息,等着那块被割下来的肉长出来。这样,每次他吃到的都是新鲜的。
我想到刚才那女人吃的鱼,难道也是这样的心理吗?
五
我手里只剩下一根鱼刺了。我放到火上烤,鱼肉的香味和骨头的味道被烤出来。几乎要焦糊的时候,我放到嘴里,脆生生地咀嚼着。
这时候,我听到摩托车的声音。
我看见刚才看到的那个红头发独自骑着摩托车过来。在湖边停下,高跟鞋一扭一扭的,包裹在短裙里的屁股摆动。她向那女人走过去。向她比画着。我才意识到,女人是一个哑巴。女人眼神里有刀子似的。红头发在一个小包里翻着什么,一盒东西掉在地上。我看到是避孕套。她把一张十块钱的纸币递给哑女,自己上了船,在船上等着。哑女不情愿地起锚,划着船向水中的房子而去。那红头发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着,在脸上涂抹。哑女把红头发送到两个钓鱼的男人身后的那栋房子。其中的一个男人站起来,搂着红头发进了屋。哑女划着船回来了。我注视着水中的那栋房子,在摇晃。另一个男人坐在外面,像一个把门的,手持着钓竿。我发现躺椅旁边有一个望远镜,我拿在手里,注视着那个钓鱼的男人的表情。迫切的,焦躁的。突然,有鱼咬钩了。他连忙拽着钓线,等把鱼拽上来,他谩骂着什么。我在望远镜里看到那条鱼的一侧是裸露着鱼骨的。我笑了笑,想到哑女吃过后扔到湖里的鱼。男人没有把鱼扔进湖里,而是从鱼钩上摘下来,拿过一把刀子,切削着鱼的另一侧,把切削下来的鱼肉放到嘴里大口咀嚼。
哑女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我看到跟红头发进屋的男人出来了,满脸沮丧。吃鱼肉的男人,把手里的刀和鱼递给出来的男人后,独自进屋了。
我移动着望远镜,看到了远处山巅上的寺庙。看上去很小的一座,也就跟水中的房子差不多一般大小。望远镜里,寺庙屋顶的檐兽清晰可见。
我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那首阿黛尔的歌被我设成了铃声。我看见哑女在秋千上愣了一下。我放下望远镜,看手机上马晓岚的电话。我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还没等我说话,马晓岚就迸豆似的说起来。
你上哪去啦?打你电话也不回。出事了,你不知道吗?原来跟我们在你妹妹春山丽舍打麻将的老关,被抓起来了。 你妹妹那个店,我记得就是找老关贷款的吧,是不是还有老关的股份?你看看,怎么让你妹妹脱身呢?
我说,老关被抓,可能是望城反腐的一个信号。至于我妹妹的事,我管不了。
马晓岚说,你在媒体干了这么多年,总认识一些头头脑脑的吧?你就不会……
我说,这个时候,谁还敢……
马晓岚说,你怎么变得冷酷了?
我说,是吗?
马晓岚说,怎么不是?对了,你不会又跟那个邛与在一起吧?难道你被他害得还不够吗?肚子上挨了一刀。你家陈昌还不知道,要知道了,会怎么对你……
我说,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插手。
马晓岚说,好,好。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我恨恨地摁了电话。
我气哼哼的,在平复自己的情绪。我心里说,妈的,一个让我刻骨铭心过的男人,说从心里面剔除就能剔除吗?我关了手机。
只见哑女从秋千上下来,蹲在红头发的摩托车旁,手在上面拽了一个什么东西,扔进湖里。又回来,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我突然想尝尝那生鱼片的味道了。
我喊着,喂,你那鱼能否给我一条吃生鱼片?像你那么吃。
哑女好像没听见,继续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要不是后面发生的事情,我本来打算在这里度过一夜的。
我点了支烟,又拿起望远镜看着山上。僧人在寺庙门前打扫着落叶,很轻,好像那些落叶也是有生命似的。
姑娘,讨口水喝。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手里拿着斧头,背上背着一捆柴禾的老人,站在我们身后。斧刃的光,刺眼。
哑女从秋千上跳下来,回屋,端着一杯水,走出来。老人一饮而尽说,谢谢。把杯子还给哑女说,姑娘,你在山里要注意了,听说有人采蘑菇被熊瞎子给舔了。
砍柴人说完,背着他的柴禾走了。
哑女站立目送着。
那个红头发站在木头房子上,开始喊了,喂……喂……过来接我……
其中的一个男人还对她搂搂抱抱的。
哑女故意装作没听见,悠闲地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嘴里多了个泡泡糖,她嚼着,不时吐出来一个大大的泡泡。红头发气急败坏地在木头房子那边跺脚,还拿出一条纱巾,黄色的,冲着哑女挥舞。红头发开始喊我,喂,那个女的,你喊她一声,她可能又聋了。我也故意装作听不见。哑女还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甚至还站起来,站在秋千上大幅度地荡起来。我都听到风声了。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红头发急得都要哭了。男人还在不停地纠缠她,撩起她的短裙。另一个男人坐在那儿吃着生鱼片。
我又点了支烟。看着。
哑女慢悠悠地解开缆绳,划着船,靠近那房子,停靠在房子跟前。那吃生鱼片的男人站起来,跳到船上,对哑女动手动脚的。哑女拿起船桨,一下子就把他拍到水里了。他在水里挣扎着喊着救命。他的头在水里沉沉浮浮的。在即将沉入水底的时候,哑女伸出船桨,救了他。他慌张地爬上了房子的平台上。狼狈不堪。浑身湿漉漉的。那红头发手里拎着两双高跟鞋,跳上船。行驶到水中央的时候,船不动了。
可以听见红头发的喊叫,你要吃人啊?我这一趟活才五十块钱,你要三十。你要是嫉妒的话,也脱裤子卖啊!
船一动不动,凝固在水面上似的。
过了一会儿,红头发说,二十,二十,就二十,赶快把我送到岸上去。还有人等着我呢。
哑女划着船回来。红头发跳下船,直奔她的摩托车,打了几次火,都没着,才发现钥匙不见了。她扑向哑女,说,是你把我的钥匙拿走的吧?还我。哑女回到秋千上,荡来荡去。红头发把哑女揪下来,说,还我钥匙。哑女目光凛然地看着红头发。红头发说,还我钥匙。哑女伸出手。红头发掏出来十块钱。哑女摇了摇头。红头发说,刚才他们两人,本来说好一百的,但两人非要降下去二十。你说我都来了,能怎么办?他们一人才给我四十,你也少收我十块不行吗?来的时候,上船不是给你十块了吗?哑女又要回到秋千上。红头发连忙拿出二十块钱说,给你。赶快把车钥匙给我。哑女摇了摇头。红头发说,你什么意思啊?没看到车钥匙吗?难道是我落在那房子里?反正我不管,我给你钱了,你要帮我。哑女看着红头发,来到摩托车旁边,扯下两个线头,对了对,打着火了。红头发骑上摩托车,嘴里还说了一句,小财迷。我这卖身的钱叫你搜刮去多少了。以后你这里的生意我不做了。说着,骑车走了。
哑女站在湖边怔了好长时间。
钟声在树林间行走,在草丛上,在石头上,在隐藏的山鬼的裙裾上,在水面上,在屋顶上,在树梢上,在飞翔的翠鸟的翅膀上,在僵死的鱼眼里,在鱼肉里,在鱼刺上,在刀子上,在船上,在秋千上,在望远镜上,在赤裸的脚上,在……
钟声,是的,钟声,来自山上的寺庙。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全身的汗毛都跟着竖起来。
只见哑女来到了船上,打开船舱,从里面爬出来一条碗口粗的大蛇。灰色的。哑女抱着它,就像抱一个亲密的男人。两人翻到湖水里。哑女一只胳膊搂着大蛇,蛇头仰在水面上,芯子火焰般在嘴里进进出出。哑女和大蛇在水里嬉戏着,贴着蛇头,好像在说话。我几乎要小便失禁了,瑟缩在躺椅上。哑女划着水,和大蛇向刚才红头发下来的那栋木屋划去。木屋前,那个戏弄哑女的男人还在那里钓鱼。看到哑女和大蛇,他惊呆了,喊叫起来,你是人还是鬼?哪来的这么大的蛇?他的喊叫,把同伴也惊出来了。那同伴拿起鱼竿,警惕起来。哑女距离木屋两米多远,停了下来。在大蛇的背上拍了一下,那大蛇从水中一跃,就跃到了那木屋门前……两个男人吓得妈呀妈呀大叫起来,木屋里的其他人被尖叫声惊动,但他们的位置让他们什么都看不到……拿着鱼竿的男人,挥舞着鱼竿,来打……没想到,鱼竿折断了。他对着另一个男人喊,刀子,刀子……那把还切在鱼身上的刀子,被男人就近抓在手里,与大蛇对峙着。那折断了鱼竿的男人握着半截鱼竿,吓得逃回到屋里,透过窗户向外面看着。哑女的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大蛇向手拿着刀子的男人爬过来……只见男人哆哆嗦嗦,脸色苍白,魂不附体,手里的刀子也握不住了,掉在木板上……他跪在大蛇面前,求饶着,磕头。头磕在木板上,砰砰砰的。哑女这时候不见了。我纳闷哑女哪去了,只见哑女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木屋的后面,押着那个男人从屋里面出来。那男人也扑通一声,跪在了木板上……两个男人鸡啄米似的跪在在那里不停地磕头……
哑女拍了拍大蛇的头。哑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大蛇紧随其后,向岸边游过来。
我仓皇拿起我的包,从里面拿出五十块钱,扔到躺椅上,择路而逃。找到我车停放的地方,开车从这里逃走。
我从小就惧怕蛇。
直到车开到卡尔里海,找到那家我跟邛与住过的灯塔船旅馆,登记,拿过钥匙,进入房间,躺在柔软的床上,我才多少平静下来。
六
尽管平静下来,我还是不能相信我看到的一切。我仿佛进入了异境。可我打出来的嗝,是我吃的烤鱼的味。这又告诉我,我经历的是真实的。我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起来,下楼,来到停车场,打开车门,拿起副驾驶座位上的那本《真相》。回来的时候,我看了看四周,好像这里的游客比往年的稀少了很多。看上去,树下和沙滩上的人多是一对一对的情侣。我黯然了。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海水在涨潮。我听到来自大海内部轰隆轰隆的声音,它们仿佛在摧毁着什么。我看到那些在海边躲避海潮的人,我听到他们的尖叫声。破碎的浪花在退去,回到海的帝国之中。汇聚着力量,再一次涌上来。我本来想去岸边走走,让海浪打湿我、浸润我……我放弃了。我到了房间门前,才想起刚才急于出来,把房卡落到房间里了。我喊着,服务员,服务员,我的房卡落屋里了,帮忙开开门。我看到墙上因为下水道泄漏留下来的污渍形成的图案,像一头猛兽。服务员过来,我搭讪着说,今年的生意怎么看上去不如往年……服务员说,公款旅游都没有了,再加上经济不景气,旅游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哦了一声。回到房间里,打开窗帘,让即将来的日光照射进来。记得那次,跟邛与做爱后,他光着身子站在窗前,说,日光并不会因为一个国家的经济衰退而改变,不会。而且,这些问题也不是作为个体的人能改变的,还在于整个国家的宏观体系的把握和开掘……
我在窗边的沙发上躺下来,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海滩。一艘货轮在大海之中航行着,但看上去一动不动。这也许就是没有参照物的原因。我看不到大海的蔚蓝,我看到的更多是黑暗,我无法形容那黑暗的面积,大海有多大,那黑暗就有多大。还好,天是蓝的。我看到一架飞机在天上飞。我对飞机是敏感的,之前的某段时间里,关于飞机的新闻,铺天盖地了,像一个政治阴谋。我还记得我为那些失联的人牵肠挂肚了很长时间。有一个失联的人是望城的。领导派我去采访,我拒绝了,还被扣了五百块钱奖金。我是一个容易被其他情绪传染的人。我怀疑自己有轻度抑郁症,尤其是今天从沙漏疗养院出来。
翻了翻那本《真相》,我看到里面被画得乱七八糟的。那不像是阅读,而是食字。一个个用眼睛吃下去。确实很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还不能静下来,翻看,我看到那些画上去的线条,很像我此时的心境。但在结尾处,看到被画上去的一句话:“有两种东西能否赋予一个人生活的意义,那就是书和爱情。”我傻笑着,喃喃地说,谁还相信这样的话啊?除了那个“兽”。我翕动着鼻子,透过书页,我食蚁兽般,深入进去,深深呼吸着。我闻到了那“兽”的气息。
在646页末行是这样一句话:
“书就好像是人生……从来就不会真正地结束。”
下面的空白处,我看到写着这样的话:“这已经是一个处于精神荒原的国家。当我们的身躯成为物质,那么这个国家将更加危险。也许需要一次战争,一次对物质的毁灭,才可能唤起我们精神的渴望……只有经历生命中的黑暗,人们才会知道光明存在的重要……一个病人膏肓的人,物质对于他还有意义吗?这就是最好的回答。他需要的是自我忏悔。自我安慰。自我救赎……而这些更多是在阅读中得来的……”
我笑了,这,这就是“兽”的思考方式。他总是充满了忧患的意识,好像他是万能的救世主似的。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他的思考和行为几乎是一致的。他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就像前面说过的,没有哪个男人会说出我脚跟的粗糙。没有。他们在那个时刻,更关注的是我的身体,嘴上说爱我,下面却暴徒般地进入我的身体。他们征服的只是我的身体,我的性欲而已,让我即将衰老的身体不再荒凉而已。很多人也是拔身走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我子宫的记忆里只存在那只“兽”。那个要钻到我子宫里让我生下他的人。也正是这个人,让我宫外孕,肚子上挨了一刀。那只是一个幼小的人形,五官还不清晰,就窒息在我的子宫外面。我是通过彩超看到的。看到的那一瞬间,我哭了。
我腹部的刀疤隐隐作痛。
我把书压在腹部,书的重量多少缓解了我的疼痛。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打开窗户,任海风吹进来。我呼吸着海水的气息。近海的蓝呈现在我的眼前。一个赤裸身体的小男孩在海滩上奔跑着。一个浪几乎吞没他。他跑着,还是被海浪推倒在沙滩上。但他很快又爬起来……海风很大,我又关上窗户。我还记得我们有一次,也是在这海边不远处的一处礁石群里,亲吻着,我们目睹了一起谋杀。是的,谋杀。他当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说,那简直就是《局外人》里面的翻版。他等着成为证人,可是没有人找他。
我点了支烟。
我想喝点儿什么。
我打电话给吧台说,来杯咖啡。我报了房间号:2666。我要求服务员说,能否用蜂蜜给我调制。
服务员说,没有蜂蜜,只有方糖。
我说,那就算了,什么都不放好了。
用蜂蜜调制咖啡是他教我的。
海面上的那艘巨轮还在那里,耸然不动似的。白色的海鸟在浪花之上飞,好像在窃听大海帝国的阴谋。
我回到沙发上,找了烟灰缸。
我看到自己赤裸着脚,还有那斑驳凋落的指甲油,红色的。我从包里找出来那小瓶的指甲油,在脚趾甲上涂抹着。指甲油竟然有一股苹果的气味。我刚涂完左脚的小趾,用嘴吹了吹。
敲门声响起。
我说,来啦。我扶着沙发站起来,单腿蹦着,就像小时候跳皮筋,来到门口,开门。门外不是服务员,而是一个中年男人,看着我说,打扰了,我在发广告,最近这海边上的村子里挖掘出一具一百多年的清朝干尸,在做展览,您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中年男人递给我一个小册子,说了句,谢谢。转身,去敲别的房间的门。走廊里是空寂的,那中年男人让我感到一丝恐惧。我连忙关上门,回到沙发上。我随手翻了看那个小册子,上面的图片显示:
干尸面部呈黑色,五官能看清,身着清朝官服,梳着长辫的头发上还有饰品,头部下方枕着大团白色的棉花。
再一次敲门。
这次我问了,谁?
送咖啡的。
我才一蹦一蹦地来开门。
我说,给我放到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我不方便。我又单腿蹦回沙发那儿。看到那个小册子,我说,把这个刚发给我的小册子带走。你们旅馆怎么能让发广告的随便进入呢?再说还是这样的广告。
服务员说,我们也无奈。她拿起那个小册子走了。
我继续涂抹着右脚。鲜红欲滴。像几颗小小的樱桃。红色映衬得我的皮肤更加细嫩白皙。我轻轻地伸开双腿搁在沙发上,端过咖啡,喝了一口。我几乎吐出来,好苦。好苦。我蹙着眉头,咽下去,嘴里还残留着那苦。第二口,可能是适应了,我开始感觉出那苦中的咖啡香味。也许是咖啡因的作用,我感觉到身上的疲乏得到少许缓解,有些亢奋。我看着鲜红的脚趾甲,我突然不知道这样为了什么,为谁,为那个逃离的邛与吗?
七
黄昏。
我坐在沙发上,海边的人看上去更多了。三三两两的。我不想出去。那大海的黑暗之心隐藏在潮水下面,悸动着。咖啡喝了一半,有些凉了。我拿起水壶烧水。我发现没有烟了。从工厂下岗那年,我被招聘到报社,我写稿的时候,需要烟。如今,我已是一个烟鬼。我想忍受一会儿。
水烧开,我兑了些在咖啡杯里。味道寡淡了。
我突然厌恶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强光。赤脚来到窗前,拉上窗帘。屋子里变得肃穆、安静,但光仍透过窗帘,只是稀疏了。我坐在那里,像这个房间的一部分。我奇怪的是,在住过的宾馆房间里,从来没有看见过钟。那些钟都悬挂在吧台后面的墙壁上。那里的时间是全世界的时间。伦敦。纽约。巴黎。东京。首尔。北京。
我看了看手机,快六点了。这当然是北京时间。
我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
隔壁房间。女人的尖叫。好像要告诉全世界,他们在……我甚至感觉到壁纸上的灰尘震颤着落下来。我做爱的时候,是无声的。我喜欢肢体语言。我更像是一条濒死的鱼。邛与也问过我,怎么不叫?是不会叫床?我叫了几声,床,床,床……我说,这算不算叫床?邛与笑了说,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了。我说,我的尖叫,在我的身体里。我喜欢用牙齿咬着邛与的肩膀,有时是他的乳头。我高潮五次的那个夜晚,邛与的肩膀都血肉模糊了。我在波涛上颠簸的身体几乎散架了。而他疲惫地躺在那里,看着我,不时亲吻一下我的眼睛,看我侧面的脸。他说,我的侧脸真美。我说,正脸就不美吗?他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就是这个意思。我总是喜欢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他有时候是木讷的、寡言的,而我倒是有些聒噪,喋喋不休。他说,你是开心果。我没有想到,他是那么的笨啊。我在手机上念了几个脑筋急转弯,他一个都答不上来。我笑话他。他说,这叫大智若愚。我笑。他说,这么多年,心里都没有找到一盏灯,我是他的灯。我说,我都给你点多少次灯了。我暧昧地笑着,手指在他的身上滑动。他说,你点灯的时候,总是光芒四射。他笑着模仿我高潮的表情。我在他的脸上打了一下,说,以后不许你看我。再看,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他做出恐惧的样子。他抿着嘴唇,亲了一下我的嘴唇。他说,我可是兽,野兽。我会怕吗?也许,像盲人一样做爱,其他的感官都会复活。
时间似乎消逝了。世界在那一刻是凝固的。我们像两个囚禁在琥珀内部的人。
我看出他是爱我的。不像其他男人那样只钟情于我的身体。我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他有些怕我,像一个胆怯的孩子。即使,他刚刚征服我,但还是胆怯的,会害羞。我身体的紧张悸动还没有褪去,他眼神里的忧郁,让我母亲般地想爱护他。我相信,这是装不出来的,这是与生俱来的,真实的。有一次,他说,这个房间就是一个小小的极权社会,你完全是一个独裁者,同时也是被压迫者……我笑着说,那么我让你变成压迫者好了。他说,即使那样,你仍旧是一个独裁者。体位改变不了什么的。我看出他的弱小,我看出他会对我“报复”。他真的变成了“兽”。他竟然从我的后面,强行侵入到我的身体里。开始很慢,那毕竟是一个不同于……的地方。慢过之后是快,再慢,一种刻意的慢。我感觉到粗粝的疼,我挣扎着,可是,他紧紧地压迫着我,让我不能动弹。我万念俱焚。疼,疼。我闭着眼睛,眼泪汹涌而出。结束后,我生气了。我厌恶这样,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我恶心。我冷若冰霜。他开始哄我,亲我。我阻挡他的讨好。我严厉地说,再这样的话,我就杀了你。我火烧火燎地疼。泪珠挂在眼角。我真的生气了。我说,我不是独裁者吗?有我这样的独裁者吗?你才是,你是一个内心黑暗的人,一个暴力的独裁者。你侮辱我了。他沉默。我凛然。我的痛苦在慢慢消退。他不说话,下床给我用蜂蜜调制咖啡,端给我。我拒接。他就端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心软了。我说,你错没错?他说,我错了。我说,你就是兽。他说,是,我就是兽。我问,还敢不敢这样了?他说,不敢了。我说,你发誓。他说,我发誓。那天窗外下着雨,突然一道蓝色的闪电射进来,雷声在屋子里炸开。我们都惊悚了。我说,看到没?如果你说话不算话,这闪电会惩罚你的。他说,好。这时,我才接过他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
他回到床上,我握着他的物件说,再敢,就把它割下来,喂狗。他的身体痉挛一下,抱住我,在我的怀里哭泣。一个哭泣的男人。我问,你哭什么?你还委屈了?他哭。哭。他说,我的黑暗第一次呈现给你。只因为我爱你。我说,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灯吗?相信,我会照亮你的。
一阵沉默,满屋子我们的气味飘荡。
隔壁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
因为孤独。我来到窗前,拉开窗帘。我体内的时间要流动起来,而不是停滞。我不能因为我,或者因为他,而让整个房间变得空。床是空的,但我没有办法。就像我的父亲在我上中学的时候,离开了我。我妹妹。我母亲。父亲因为脑瘤。我没有办法。父亲弥留之际,总是幻觉,宇宙就是无数个脑瘤组成的。它们秩序井然,但有时也有流星坠落。父亲最后被瘤子吞噬得只剩下一个骨架,才离开的。他是坚强的,没有喊过疼,也没有注射过杜冷丁。形销骨立。他残喘着说,回到婴儿的模样,沉我于水中,我也许会重生。那个中学语文教员的父亲,就这么离开了。
夜已经悄然降临。我看见一个穿着荧光雨衣的人,在海滩上跑步。
我的第一次,我的处女之花被采摘之后,我经历了死亡。那是我高中的时候,某个中午,那个我喜欢的男孩邀请我去他家。我们偷食禁果,缠绵在床上。突然,有人敲门,是他的母亲回来。他和我都吓坏了。我们躲进壁橱里,我们抱在一起,没想到的是,男孩有心脏病……等他母亲离开的时候,我发现他已经僵硬在我的怀里……我把他从壁橱里拖出来,给他穿上校服,我就像一个杀人犯,学着电影里的行为,抹去我的痕迹……我从楼上跑下来的时候,打了120。后来想想,我竟然是那么冷静。那么冷静。简直不可思议了。那件事发生后,我对母亲撒谎说,有男老师对我性骚扰,我要转到别的学校。正好我要转的中学校长是我父亲当年的学生。我从此离开了那所学校。这件事情让我多少变得性冷淡。中年后才有所改观,尤其是遇上邛与,我再一次活了过来。
那个穿荧光雨衣的人,跑远了。
黑色的大海变得恐怖起来,一望无际的黑,无限延伸着,没有尽头。冷漠坚定的大海不会因为个人的想象、记忆、死亡而改变。那大海的顽固的自我,因为不可能干涸而更加不朽,更加不可撼动。是啊,没有什么可以动摇海的存在。没有人可以窥看到大海真实的黑暗心脏。那黑暗的中心,即使有灯塔的存在,那只是一星的微光。是的,微光。
我按了墙壁开关,让屋子里充满光。我转身,背对着大海。我尝口冷了的咖啡,更加寡淡。我因此感觉到身体的冷。我在被子里蜷缩了一会儿。我的眼泪流出来。但我没有哭出声。没有。无声的,任眼泪流淌。我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身子都哭软了。枕头是湿的。黑暗中,大海像兽群悄然侵入我,遍体鳞伤了。我惊悸,战栗着,爬起来。我饿了,我想吃些东西。我冲了个澡,是那么细致,身体上的每一毛孔都被我清洁了一遍。我变得轻松了很多,释然了很多。但我同样不知道,这个夜晚是否可以安眠。我下楼,餐厅里是冷寂的。一个外国人,中年,坐在那里看着一本书。在等待什么。我瞟了一眼。一本翻译成中文的小书,手掌大小。服务员过来,问我点什么。我看了看菜谱,只点了一杯咖啡,还有几块蛋糕。餐厅里的音乐是爵士乐。那个老外看了看我。我低头,颔首。我深V的衬衫,可以看到白皙的乳沟。我的身上散发着沐浴液的香味,尽管那是一种廉价的沐浴液。咖啡和蛋糕上来了,我切着蛋糕,慢慢咀嚼着。我又一次瞟了一眼那个老外手里的书。我的视力一直很好。我看到书名《浴室》两个字。老外冲着我笑了笑。我点头。这时候,我看见一位年轻的女人走进来,坐在老外的身边。老外放下手里的书,两人说着话。亲昵得让我嫉妒。我简单吃完,去海边走了走。海风很大。那个穿荧光雨衣的人又往返回来,从我的身边经过。我呼吸着大海的气息。无边无尽黑暗的海凝固一般。我双臂抱在胸前,慢慢走着。海风几乎要侵入到我的骨头里。我又走了一会儿,回到宾馆。我的身体里还残留着海的黑暗和冷。我启动空调,躺在沙发上。邛与曾经跟我说,埋葬大海的也许只有天空,那么埋葬天空的是什么?星辰才是我们安息的墓床。我拿过放在茶几上的《真相》,盖在脸上,我从里面呼吸着油墨的味道,还有邛与的气息。我深呼吸。我仿佛感觉到了。房间里充满着粗重的急促的呼吸。海的声音撞进我的身体里。我的身体在那声音中战栗,我啜泣着。直到啜泣的声音被海的声音湮没。我抚摸着腹部的伤疤,感受着来自身体的温度,手指数着上面鱼骨般的针痕,像我身体的另一瓣女性之花,但它是经过缝补的,我的手指无法进入。无法。我幻觉自己的手指变成了手术刀,重新切开我的肌肤,白色的肉,白色的脂肪,细密的血管蔓延着……我竟然变成一个没有痛感的人。邛与离开之后,我多次在某一刻,心死了。是我杀死了我的心。眼泪从眼角滑落,它们,是我哀悼自己的蝴蝶。我没去管它们,任它们飞。飞在着灯塔旅馆的黑夜之中,同时,被染上黑暗。我的手指从伤疤开始下移着,我找到了我,是的,我。邛与说,那里是他通向我灵魂的通道。我的手靠近通道,在茂密的黑色水草中,在近乎老迈的褶皱里,我寻找着我的春天。在八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我跟我自己做了一场没有秋天的爱。十几分钟,极为安静,我哀悼着我。用这样的方式,寻找邛与存在于我身体里的灵魂。肉身静止。那些被染上黑暗的蝴蝶,抬着我轻盈的肉身,在黑夜中走出旅馆,沿着沙滩,把我送到海水之中……漂浮着的我……是的,我……闪电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我是这黑暗之海里光洁的肉身,我在靠近那大海深处的黑暗之心……我仿佛在完成邛与的愿望,去爆破,是的,爆破深海里的黑暗之心……
一队一队人形,来到海边。
他们冷漠地看着海面上漂浮的尸体,冷漠,无动于衷。
八
我在灯塔船旅馆里睡了一夜,噩梦连连。睡梦中,邛与出现。他说,接受别人的黑暗,也是对自我的救赎。我们在梦里,缠绕着,交媾着。他哀求着我,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就这样,一次次。我疲惫地从梦中复活过来。我听到海水的潮声,在潮声中,仿佛看到一条蓝色的道路。我终于释然了。
大海是那么蓝,像天空一样。我躺在2666房间的沙发上,翻看着手机,我窥视到邛与的微信更新。
是一首诗:
灵魂乐
这三月额头上的雨滴
悄然。那些企图减肥的人
在泥土里埋下种子
模仿芽的身体
告诉春天
这可能是一个谎言
更大谎言不是我
而是来自春天内部的荒诞
玻璃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谁信?
我只好在网上播放我喜欢的灵魂乐
不惊扰睡在左侧的我
我怀揣着一柄小刀
在雨夜来临之前
侵入青草最后的梦境
斩首那端坐于冬日的王
蓦然回首
枝头上多了无数只眼睛
——破门而入的月光
这就是我的灵魂乐
有大象之死
也有草木枯荣
第二天,我开车,绕道,躲过大望湖,返回望城。
那本《真相》的书被我遗忘在了灯塔船旅馆。我打电话问了服务员。她们说,打扫房间的时候,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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