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外旧石器考古差距之思“囫囵吞枣”与“细嚼慢咽”

2015-12-02王益人

大众考古 2015年4期
关键词:考古学考古遗址

文 图/王益人

中国考古学问题

“慢成长”似乎与当今社会的“快节奏”不相吻合。无论科技发展还是生活节奏,“快马加鞭”、“飞速发展”都成为社会的主基调。然而,任何事物都要遵循自然规律,一味的“快”并不一定是好事情。要不然古人就不会留下“揠苗助长”的寓言故事了。

考古学研究是一个精细活,老话说:“慢工出细活”。可惜在快节奏的今天,考古学这个最应该慢慢来的行当却慢不下来。

因为社会发展的速度决定了我们不敢“慢”、也不能“慢”。“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就是在这种“快节奏”社会发展下,不得已的发展战略。为什么要“抢救”?从哪里“抢救”?从滚滚发展的车轮下“抢救”。几十年来,考古人像救火队一样,扑向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扑向如火如荼的盗墓现场。我们身心疲惫,看着已经遭受破坏的文物和考古现场,不说“心如刀绞”,也“五味杂陈”。文物这些浸透着历史文化的“玩意儿”,“破四旧”的时候砸了一阵子(那个时候生怕沾上它成为“封资修”,即便是懂得它的价值也不敢留在身边);改革开放以后,突然之间又成了人人抢、人人爱的“香饽饽”;偷盗、掠夺肆意而为,这究竟是为什么?

考古学虽然是个“舶来品”,在有着5000 年灿烂文明的古老中国是最应该受重视的。但是因为“经济”遭受了冰火两重天的境遇,又是为什么?因为经济欠发达,考古学成了社会的累赘,它不创造价值,还要花大把大把的“银子”。曾几何时,文物考古工作几乎成为摆设,成为国家的面子工程。20 世纪80 年代,考古工作成了“四个现代化”的绊脚石。考古人受人歧视,遭人白眼,忍气吞声地“抢救”祖辈的文化遗产。还是因为“经济”,在经济逐步起飞的时候,文物“价值”的这层“窗户纸”突然被一部分人桶破了,全民“挖宝”、“寻宝”成了不可遏制的洪流,而考古人在盗墓贼后面疲于奔命。

这仅仅是一个表象,因为考古学并不是象牙塔中的神物,脱离不开社会发展和特定的历史阶段。

如果从考古学体系建设和考古学史的角度来回看的话,我国近百年的考古发展历程,大致分为:启蒙奠基(1949年以前)、野蛮生长(1949 至20 世纪末)、理性思变三个阶段。

20 世纪初,考古学由西方传入,经过疯狂掠夺和盗掘的阵痛之后,由西方学者和一批学有专长、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的中国学者共同奠定了中国考古学发展的基础,这个基础虽然十分薄弱,但仍然是当代中国考古学科建设的重要基石。

1949 年后远离了战争的中国,经济建设成为主导。“人才奇缺”成为考古事业面对的第一个大问题,“考古训练班”就此应运而生,经过简单培训的学员成为中国考古的一道风景线。紧接着“政治挂帅”使中国考古事业严重边缘化,停滞、倒退在所难免。改革开放打开国门之后,起起落落、远远落后了的中国考古学进入了一个黄金发展期。这一时期虽然“走出去”、“请进来”,引入西方考古学理念给中国考古学带来一丝清风。然而,这些理论和理念,并没有改变中国考古学的发展轨迹。为了适应“快节奏”基本建设的需要,考古几乎成了“挖宝”。就像复旦大学文博系高蒙河教授在《考古不是挖宝》一书中所述,“中国每年有500 个考古队在野外工作……说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考古工地无论如何也不过分,说中国有世界上最多的考古发现怎么也不夸张”。

然而这样的“黄金时代”除了添置了一些“精美文物”之外,并没有给中国的考古学带来本质的变化。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陈胜前教授指出:《黄金时代的中国考古学》书印刷得很好,但内容基本都是介绍中国考古发现的。也就是说,这些年来我们挖了不少宝贝,可当代中国考古学有什么重大的成就呢?基本理论方法还不都是改革开放之前奠定的!史前文化的时空框架也是在此之前基本确定了!最近三十年的进步在哪里呢?最明显的也许是新技术的应用,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腾飞让我们的腰包比较充实,许多新型的设备引进到了考古学中,如微痕分析、14C 测年、同位素分析、DNA 考古,如此等等,所以不免给人一种感觉,西方考古学不过是“船坚炮利”——技术比较先进而已。另一方面让人感到,所谓黄金时代的中国考古学似乎就是买来的,并没有特别扎实的贡献。

“考古学”需要“慢成长”,然而在“快节奏”的经济建设中,忙于“配合基建”的考古学“野蛮生长”。“漫生长”代替了“慢成长”,学科建设根本谈不上。

20 世纪的最后十年,中国的考古人开始思变。考古学是一门科学,需要长期的积淀,需要沉下心来学习西方的田野考古方法,更需要有一个科学的学科建设体系,形成良好的学术素养和学术习惯。简单的“照搬”西方的“先进方法”是不行的,关键要从本质上理解考古学的真谛。

我们从法国等欧美发达国家的考古模式中可以看到考古发掘的规范。首先有一个运作规范;其次有一个团队,团队中有一个顶层设计领导者;再次,有一个人才培养机制;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不急于求成,用几十年的时间来经营这个遗址。

我想说的是“快”中求“慢”,文物保护要“快”,考古研究要“慢”。为什么要慢?因为考古发掘与研究需要“下功夫”、需要“慢成长”,这个道理大家都知道。但是,快节奏已经成为习惯,想慢下来是很难的。所以国内的考古学研究往往是“水过地皮湿”,没有真正渗透到里面去。我在《中国旧石器研究的进展和差距》《法国旧石器时代田野考古发掘方法》《旧石器考古发掘研究与保护的思考》《峙峪遗址50 年祭》等文章里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的考古方法、理念和操作到底与西方的差距在哪里?

下面是我对山西大同盆地峙峪遗址与法国巴黎盆地潘色旺遗址的发掘研究过程以及取得的成就的一个对比。一个是“囫囵吞枣”,一个是“细嚼慢咽”——充分反映了考古学中“快”与“慢”的辩证关系,以及中外旧石器考古理念和操作模式的差距。也让我们重温了“龟兔赛跑”的寓言故事。

“永久定格”的峙峪遗址

峙峪遗址位于山西大同盆地西南朔州黑驼山东麓峙峪河与水泉沟交汇处,是华北地区发现的一处重要的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遗址南北长100 米、东西宽15 米。石制品丰富,动物化石密集、发现烧石和烧骨等多块、人类枕骨1 块、装饰品1 件、各类动物牙齿5000 余枚。其地质时代属晚更新世,经14C 测定,距 今 为28945±1370 年 和28135±1330年。

峙峪遗址发现于1963 年,并进行了唯一一次考古发掘。

贾兰坡先生对峙峪遗址十分重视,专程赶来将发掘材料一一过目,从中挑选了818 件带回北京,准备整理发掘报告。就在此时,1963 年“四清运动”开始了,紧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贾兰坡先生在《悠长的岁月》中记录了他的这一段经历。他说抽空看看书,写些科学普及的文章就算是一个学术人最大的慰藉了,可以看出此时的科学家已经无暇顾及他所钟爱的事业。

1971 年,已经64 岁的贾兰坡先生重新获得研究的自由,他立刻投入了峙峪遗址的研究。1972 年便在刚刚复刊的《考古学报》上发表了《山西峙峪旧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报告》。老实说这个报告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已经算是上乘之作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脊椎动物化石方面,研究者用很大的篇幅对峙峪遗址中出现的各种动物的国内外分布范围、生活习性乃至所处的气候环境进行详细阐述,甚至应用了当时十分超前的最少个体数的研究方式,这在之前的旧石器考古报告中十分罕见。

峙峪遗址发掘报告的另外一个亮点是提出了著名的“华北旧石器两大传统”,即“匼河遗址→?→丁村遗址”和“周口店第13 地点周口店中国猿人化石产地(第1 地点)→第15 地点”两个系列。

峙峪遗址发现的石器材料有15000多件(另有说法是两万件),经过整理研究的标本只有818 件。从报告中能够看到图像的标本只有30 件,包括线图标本30 件和图版照片29 件。从石制品的研究来看,各个类型的数量不清,石核、石片分类描述一笔带过。石器的研究是重点,但分类随性、逻辑关系较差。从这里看,峙峪遗址“石器文化”的研究可以说并不是最好的,甚至连好都说不上。这些并不是研究者的能力问题,而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和政治环境有关。

尽管这个19 页的发掘报告,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从峙峪遗址的后续研究来看,我们应当庆幸。贾兰坡先生不愧为中国旧石器考古学的开拓者。试想如果不是他率领团队完成了发掘报告,峙峪遗址就可能永无面世的机会了!他给我们留下来一副比较完整的“满月照”——峙峪遗址永远定格在1972 年的状态。

我曾在《中国文物报》发表的《旧石器考古发掘研究与保护的思考》一文中指出:中国的很多旧石器时代遗址都是在短暂曝光之后就进入了可悲的沉寂,在一两篇“发掘简报”或学术论文发表后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虽然在“行政管理”上建立了“四有档案”,但在“学术活力”和“社会影响力”上,很多已“名存实亡”……如果一个遗址,十年没有一次发掘、没有一个相关课题、没有一篇学术论文,甚至没有一次面对公众的展示,应该说这个遗址“死了”。峙峪遗址也是这样,虽然冠以了“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我们对峙峪遗址的认识还停留在20 世纪70至80 年代的程度上。

幸运的潘色旺遗址

关于峙峪遗址的价值,从这些文字中还很难以体现出来。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在我看来,峙峪遗址在很多方面可以与法国塞纳河边的潘色旺遗址相比较。

潘色旺遗址发现于1964 年,每年最少一个发掘季,揭露面积几十个平方米,厚度不足10 厘米,50 年来发掘面积4200 多平方米。研究结论为这个遗址是一个马格德林人的狩猎地营地,每年9、10 月间来到潘色旺猎取由此经过的驯鹿。

峙峪遗址与潘色旺遗址的对比:

差距在哪里?

从峙峪遗址与潘色旺遗址的对比可以看出,中国的考古发掘是挖宝式的,或是新闻式的——新闻变旧闻,谁还去过问。法国人从发现遗址开始,首先考虑如何持续不断地发掘研究,将发掘、研究、保护有机结合起来。不仅是潘色旺遗址,2002 年我应法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德伦雷教授邀请,访问了陶塔维尔(Tautavel) 阿拉戈洞穴(Cave of Arago)遗址、尼斯(Nice)拉扎亥(Lararet)遗址,这些遗址都已连续发掘了几十年,仍然每年都进行小规模发掘。每个遗址都有一个配套的博物馆(或实验室)和一支强有力的专业队伍。2004 年,胡松梅、张璞在《法国旧石器时代田野考古发掘方法》一文中全面介绍了法国旧石器遗址从发现到发掘的一套系统方法。用时下最时髦的话——法国人是在经营遗址。

法国人做考古,把遗址看作“文化遗产”进行发掘、研究。他们的考古发掘十分规范。这种规范并非强制性的行政命令,而是考古学家在长期的考古实践中,优胜劣汰形成的最优方法。换言之,他们怀着强烈的事业心和职业精神,以保护历史文化为己任,博采众家之长,相互借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共同遵循的考古规范。

首先,从遗址发现之始就考虑如何科学地保护和研究这个遗址。他们用几年的考古发掘来探究、评估这个遗址的考古价值。然后建立相应的研究基地(博物馆或实验室),继而进行数十年持续不断地发掘和研究。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将遗址的发掘、研究、保护与展示人类文明进程有机地结合起来。

其次是核心团队和人才培养机制。在法国,考古工地就是最好的田野考古学校。重要的旧石器遗址,一般都会建一个大的实验室或博物馆。考古发掘一般选择在大学放假期间,从各个大学招募热爱考古的大学生和考古专业的本科生、硕士生,在主持发掘技术人员指导下,严格按照既定的考古流程和操作规范进行考古发掘和资料整理。阿拉戈洞穴遗址是这样,潘色旺遗址也是这样。回过头来看,20 世纪初周口店北京人遗址的发掘研究不就是这样吗?为什么没能将这种模式继续发扬光广大,值得我们深思!

通过峙峪与潘色旺两个遗址的比较,最直观的比喻就是:囫囵吞枣与细嚼慢咽。一个消化不良导致面黄肌瘦,一个吸收良好养得膘肥体壮。我们试图找到中法旧石器考古学之间的差距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在法国,考古人员把遗址看作文化遗产,把考古发掘当作侦探破案——破一个千古大案,所以用几十年来仔细发掘,寻找史前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在中国,遗址就是遗址,考古发掘是为证明历史服务的,只要证明曾经存在过就引以为傲。可以说这种理念上的差异是致命的。

我们应该承认中国旧石器考古的“学术规范”与世界先进国家之间存在很大的差距,要探讨其中原委,就不得不说到“管理体制”的问题。在法国,从遗址发现、发掘,到保护、研究与展示的“一条龙”考古模式,除了学术素养和学术规范之外,考古学家有充分的自由度,只要论证其重要性,政府或财团就会给予全力资助。这一点,在中国是很难做到的。在中国,遗址发掘与研究归考古工作者,遗址的保护与管理归地方政府和各级文物主管部门。这样的结构性矛盾,已经超出了学术研究的范畴。

我们的文物考古事业整体上与世界先进国家有很大差距。其中包括体制、管理、人才、发掘理念等众多方面。一方面是过去的发掘方法、研究方法老套,习惯势力和习惯思维,造就了习以为常的混沌不觉的田野模式。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们再回到考古学的本质上来说,考古学是一个需要慢下来的工作,要像培养孩子一样,用几十年的时间来经营这个遗址。A

猜你喜欢

考古学考古遗址
考古学未来的威胁与挑战
十大考古发现
考古学家怎样发现遗址?
考古出乎意料的几件事
汉代岭南考古学特征拾零
西域门户——两关遗址
三星堆考古解谜
辽上京遗址
辽代圹墓的考古学初步观察
“考古”测一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