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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让河水变得清澈——白桦《吴王金戈越王剑》重排记

2015-12-02曹致佐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蓝天野金戈白桦

文/曹致佐

曹致佐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用微笑迎接风暴》,话剧剧本《青出于蓝》,电影文学剧本《青春似火》(合作)《献给罪犯的鲜花》《平静的激流》等

白桦(带白帽者)、蓝天野与演员一起谢幕

坐在轮椅上的白桦虽然已经来到“首都剧场”,却不禁怀疑真的会重续舞台旧梦!当他定睛端望着“北京人艺”的演出海报《吴王金戈越王剑》,心不由得一阵剧烈地震颤,唉,邈远的岁月已经使往事如烟。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垂暮之年居然还会拨云见日,有幸来看一出被禁锢了三十一年的话剧。

曾记得,1983年4月1日,他是迈着轻快的步子,兴冲冲地走进“首都剧场”的。当看完了既洋溢着诗意和激情,又充满着跌宕起伏并寓意深刻的全剧,在热烈的掌声中,他和蓝天野相互握手祝贺并紧紧地拥抱。

白桦不但是观众,还是这出戏的编剧。蓝天野则是这台戏的导演。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为报越王勾践杀其父阖闾之仇,率兵伐越大胜。勾践向吴王请降,并甘当臣奴,为吴王养马……三年后,吴王不顾老臣伍子胥的谏阻,将勾践三人放回越国。勾践归国后,矢志报仇雪恨。他采取了一系列发奋图强之策,自己则布衣粗食亲到民间体察民情,深受到越国百姓的拥戴……

此剧虽然取材于历代相传的民间演义传说,但作者和导演却赋予了剧本新的思想触角,竟然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从“吴转胜为败,越转败为胜”的这一陈旧故事,不落窠臼,别具匠心地开掘出新意:“勾践取胜后,一返暴君本色,沉溺于霸主的威仪中,大兴土木,横征暴敛,不仅放逐了王后,并赐死忠臣文种……”

可以这样说,《吴王金戈越王剑》因注入了作者的思想生命而寓意深刻;因导演通过戏剧情节的精心构造而引人入胜;全剧自始至终洋溢着批判的激情,诗意的抒发,创新的锐气!

演出大获成功,观众反响强烈。据蓝天野回忆:1983年4月4日晚,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由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伍修权陪同前来观看。中场休息时,他和伍修权来到休息室,恰巧白桦也在。蓝天野说:“习总,我给您介绍一下,这就是白桦。”习仲勋很高兴,说:“你就是白桦!这个戏写得很好,应该鼓励!”演出后习仲勋上台看望演员,接见了作者白桦。他在与演员见面时连连说:“很好,很好!这个戏很好!”还说:“这个戏是符合历史真实的。最重要的是保持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民族风格,不要搞那些亮晶晶的东西。现在有些戏搞得不中不洋。你们这个戏好!这么大一个历史戏,很简练,很有气魄,很有现实意义!”习仲勋对这个戏的明确表态,给了白桦和“北京人艺”莫大的鼓舞。演员们乘机说出了内心的郁闷:现在报上不敢宣传,写了文章没人敢发表。

习仲勋说:“为什么不敢发表呢?可以写《苦恋》,也可以写好戏嘛!这个戏很好,不要以人划线嘛!”

习仲勋提到了《苦恋》,无疑透露出一个明确的信息,他是知道电影《苦恋》曾被批得体无完肤的。至于他,并不因城门失火而殃及池鱼。这使白桦、蓝天野和“北京人艺”倍感温馨。

“北京人艺”通常有什么活动,会发一个简报。这期简报的内容就写了习仲勋副总理来看戏,并陈述了他对这出戏的看法和肯定。但简报发了后,报纸上还不见有什么反应。后来蓝天野遇见记者,就问:“我们的简报看了吧?你们不是要了解上边的看法吗,上边说了。”记者问:“有关方面怎么说?”蓝天野困惑地追问:“谁是有关方面啊?”“哦,主管意识形态的啊!”

这中间,蓝天野也多次邀请当时北京市的主管领导来看戏,他不来。蓝导就让剧院办公室的人每天给市领导送两张票。最后他的秘书不耐烦地说:“你们别送票了,说什么领导也不会去的。”但蓝天野还是让人接着送。虽然坚持三请四邀,那位领导还是无动于衷。后来《北京晚报》上发了一个消息,说即将举行北京市戏剧调演,这次调演有《吴王金戈越王剑》等优秀剧目。这位领导亲自打了一个电话给报社编辑部,说:“你们根据什么说《吴王金戈越王剑》是一个优秀剧目?”

“北京人艺”当然感觉到上层领导对这台戏的看法有分岐,但他们依然我行我素,在媒体不褒不贬的情况下,把《吴王金戈越王剑》连演73场。然而,就在卖座鼎盛、声誉日隆的热演之时,1983年11月6日接到了停演的通知。是何原因令深受观众欢迎的好戏偃旗息鼓?没有任何理由,勒令停演,说穿了就是禁演!

没有任何理由,没有听闻有谁的指示,也不见报端有任何一篇批判文章,反正就是上面下的指令。这对北京人艺来说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至于白桦,除了忍受和缄默已无更好的选择。

这对蓝天野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想当初,北京人艺请专职导演蓝天野排一出新戏。他正在选择剧目之际,一天恰巧碰到白桦,便说,“你有没有兴趣为‘人艺’写个剧本?”白桦一口应承:“好啊,我脑子里有题材,一腾出手来就给你写。”

蓝天野请白桦写戏并非一时的冲动。对白桦,他不仅了解他的现在,还熟悉他过去创作的一系列引人瞩目的作品:早在1957年,他从白桦创作的长诗《孔雀》中,不仅领略了诗情画意的浪漫情怀,还感悟到诗人将小说和电影的表现技法移植进叙事诗里的艺术尝试;1979年上演的话剧《曙光》,蓝天野不仅深刻感受到白桦的一腔热血,还从内行的角度肯定了白桦在新的探索中取得了新的收获;1978年,看了话剧《今夜星光灿烂》,蓝天野惊喜地发现,白桦是想改变以往战争题材的写法,意欲告诉人们“一个真实的战争”……可以这样说,蓝天野欣赏白桦的作品,惊叹白桦的才气,作为话剧专职导演,他自然倾心白桦为“人艺”写一个剧本。因此,当时报纸上批判电影《苦恋》的文章对他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在他看来,因一部作品引发争论是很自然的事。为了了解白桦的创作进度,他便专程去了武汉军区。当时他有一种感受,军区里没有一点点批《苦恋》的气氛,白桦所工作和生活的环境,一切的一切都风平浪静。

以下是蓝天野的一段文字,回忆了决定采用和上演《吴王金戈越王剑》的史实:

白桦说:“我写得差不多了,本来可以写完,所以跟你约了这个时间,但是最近文化部在抓《苦恋》的修改,还要补拍一些镜头,所以这个剧本就停了一段。现在他们补拍完了,很快我就能把剧本写完。再过几天,我到北京,把剧本给你带去。”我不想看他的未完成稿,只是问他写的是什么?白桦说:“写吴越之间的故事。”

过了几天,白桦到北京来了。1981年6月10日下午,北京人艺党委、艺委在剧院会议室,听白桦念剧本《吴王金戈越王剑》。念剧本过程中,门口有人找白桦,他请我帮他念一段,就出去了。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接着念。全剧念完,大家一致认为剧本很好,北京人艺要排这个戏。

31年前的3月15日,白桦创作的七场历史剧《吴王金戈越王剑》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全剧盎然不绝的诗意,令观众大为惊奇、赞叹。

会后,大家都散了,白桦让我留一下,说:“我得跟你说个事,刚才是彭宁来了,告诉我中央已经决定了,出红头文件,点名批白桦、批《苦恋》。”这是一个新情况,我说:“刚才我们对这个戏的看法一致,你说的这个情况我再跟剧院反映。”

6月23日,剧院党委会讨论《吴》剧剧本,兼任党委书记赵起扬也参加了。大家一致认为前五场写得很好,意境美,语言美,很有诗意,作者以全新的视角诠释吴越春秋的故事,很有意义。但也提出些意见,后两场,范蠡出走,勾践赐死文种,写得过于简单化,这就会使得人物脱离本来的历史面貌,甚至可能使人产生作品“影射现实”的联想。

党委会一致认为这是个好戏,北京人艺可以演。同时也提出,要和作者坦诚交换意见,建议对后两场进行修改。

8月21日,剧院党委会再次开会,讨论白桦的剧本修改稿,认为作者对后两场做了较大修改,而且改得较好,已经可供投入排练了。但考虑到中央要点名批判白桦和他的电影《苦恋》,在这种情况下,不宜排此剧,决定暂缓排演。但要请白桦把这个剧本保留给北京人艺,以后在适合的时机上演。

一年过后,我不但看到报刊上发表了白桦的诗,还得悉白桦创作的诗歌《春潮在望》获全国中青年诗歌奖。我想,既然又有他的新作品发表,还能得奖,这表明对他的批判已经过去了。我向剧院建议,可以考虑排这个戏了,剧院领导一致同意。

1982年10月20日剧院向市委宣传部报送了《吴王金戈越王剑》剧本,宣传部两位副部长张大中、赵鼎新十分重视,指示文化处尽快回复,文化处还请了两位历史学家认真讨论,很快提出书面意见,肯定了这是一出比较真实地描写历史事件的历史剧,剧本在艺术表现上相当不错,作者选取的角度,表现的主题,有一定的借鉴作用。同时,也提出一些具体意见,如原剧本写勾践灭吴后,命吴国太宰伯噽为他按吴宫样式修筑宫室,搜罗美女,这与《史记》所述不符,请作者考虑。后来白桦对此情节作了修改。

张、赵两位副部长批示:“文化处看法不错”,对剧本“总的还是肯定的”。

11月18日,白桦再次由武汉来京。同日,刁光覃、夏淳、苏民三位副院长兼副书记商定,《吴王金戈越王剑》立即上马,计划在春节演出。

演出如期进行,盛况空前,一演而不可收……而后,《吴王金戈越王剑》被打入冷宫。唉,整出戏,倾注了热血诗人的真挚和激情,激荡着文学勇士的胆识和抱负,却被不讲任何理由地一锤打入冷宫。这简单粗暴的扼杀,对白桦来说情何以堪,怎能不令他魂断舞台!当时,许多朋友用各种方式对他表示了同情:有叹息,有不平,有愤怒,也有宽慰。其中有一句话,至今犹在耳畔回响:白桦,想开些,既然一江春水已被搅浑,是黑是白,唯有经时间的沉淀,河水必定会自净清澈!

如今看来,此剧虽被置于死地却并非寿终正寝,而是身不由己地冬眠了卅一年!

蓝天野于1987年办了离休手续,至今离开舞台已经20余年。自2011年起,他又应邀演了两个戏,觉得既然又回归舞台,就琢磨着再演个什么戏。北京人艺领导班子出于关怀,担心他以年迈之躯再登台演戏,会有碍健康。他们拿来一纸清单,上面打印了蓝天野在“人艺”导演过的14部戏,他毫不犹豫地表示要复排《吴王金戈越王剑》。

北京人艺一锤定音,复排。蓝天野虽年事已高,也要凭籍余勇,亲手让《吴王金戈越王剑》重见天日。会议一结束,他抑止不住自己的兴奋,立即给白桦打电话。白桦万万没有想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久别老友的问候,更令他惊讶不已的是下面那惊人的消息:北京人艺要把《吴王金戈越王剑》重新搬上舞台。白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着半晌没有说话。世时沧桑,流年似水,难道被搅浑的河水真的已经澄清!?殊不知,这出戏,早就消失在漫长的烟波岁月之中,早就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出,遗忘。如今,怎么会重获新生!他还在怀疑,嘴角努动着,许多要问的话像是哽在嘴里。许久,才轻声问,这是真的?蓝天野加重语气说,我是先给你报个讯,明天剧院会正式打电话通知你。

翌日,白桦果然接到了北京人艺的电话。虽然他已有思想准备,这一好消息还是令他激动不已。久已绝迹舞台的作品,在自己枯树老藤之际,骤然起死还生!怎能不令他有说不出的感慨。在他记忆的深处,久远的一幕幕的场景,从模糊到清晰,一次又一次地展现在他的眼前:第三场,越国水乡小村,以村民更孟老头一家为代表的百姓与布衣粗食、自己撑着船来民间体察民情的勾践心心相印;诗意盎然的舞台上,范蠡与西施在苎萝村头相见的那段戏,舞台场景充溢着唯美的情愫;大出意外的最后一场戏,得意忘形的勾践大兴土木,新修建的越王宫竟与姑苏台如出一辙……

三十一年,多么漫长的岁月,但经北京人艺的重新认识和夺定,终于要把《吴王金戈越王剑》重新搬上舞台。

白桦与蓝天野拥抱

演出前,崔永元来到白桦先生座位处看望这位84岁的著名作家

紧接着更加令白桦惊喜的是,为了对作者表示尊重,蓝天野专程赴上海看望他。

当年洒脱俊逸,都有着独立不羁性格,如今年高日暮的一对艺术家,终于在宾馆白头相见。82岁的白桦由于腰椎患疾,行走不便,是拄着拐杖前行;比白桦大5岁的蓝天野,也是手持拐杖,颤巍巍地迎向前来。端详着童颜鹤发的蓝天野,白桦心潮起伏,一时语塞。望着发如银丝的白桦,蓝天野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俩人互道别后沧桑,蓝天野告诉白桦,这次自己重新披挂上阵,毕竟年岁不饶人,所以请青年导演刘小蓉共同执导。

白桦问,登台的是不是当年那些演员?蓝天野答道,岁月的风霜无情,能重续前缘的只有一位,其他几位,有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有的已经作古。演过宫女的王姬、徐帆,那时刚进人艺,连小角色都挨不上,不过跑跑龙套,如今已经是大腕啦……就这样,在追忆和展望中,两位老人尽情交流了最炽热的情感。当蓝天野征询白桦对复排有什么建议和要求,白桦伸手握住了蓝天野的手。蓝天野用双手紧捂着白桦的手。就在这长时间的紧握中,双方都把对对方的信任尽情地倾注在紧握之中。蓝天野告辞之际,白桦又一次握住他的手,轻声而充满感情地说,祝你们更上一层楼,使复排重燃思想之火!蓝天野说,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来北京啊!白桦笑着说,老兄博大精深,肯定会排出炉火纯青的好戏。我一定争取来。

白桦因衰病垂老而入住华山医院。医生在他的再三恳请下,同意他请假外出,但必须要有人陪伴左右。朋友得知了这一信息,都愿意促成白桦了却这一心愿,居然来了七位好友,或轮流搀扶他,或推着轮椅与他同行。

复排后的第一场演出引起了轰动,这固然因戏剧矛盾的魅力、人物形象的鲜明、性格冲突的尖锐而扣人心弦。然而故事的完整、情节的紧凑,以及借助于诗化语言的烘托、渲染和表现,使戏剧矛盾的丰富性和跌宕起伏,都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如果没有像诗一样的对白所组成的台词,贯穿在整台戏的发展和情节的变化之中,就不可能把这一历史教训如此深刻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一位评论家撰文指出,复排后的演出,加强和发扬了作者一贯大胆介入现实的批判精神及诗意隽永的艺术风格,这对创作命运多舛的白桦是最高的褒奖。

白桦因体力不支,只得提前离场。翌日再来看了后半场。

幕间休息时,白桦去后台看望演员,当他悄无声息地回到观众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这就是编剧白桦!全场观众闻声全体起立,喝彩声此起彼落,气氛之热烈让人动容。演出结束谢幕时,被蓝天野请上台的白桦说:“祝贺你!”蓝天野则说:“应该祝贺我俩!”当这两位拄着拐杖的耄耋老人走上舞台,所有的演员立即分成两队,鼓掌夹道欢迎,随后簇拥着他俩走到台前。顿时,观众用雷鸣般的掌声,尽情地表达了对他俩的崇敬、仰慕和感慨。

随后的每场演出都获得了观众的极大认可,一票难求。

如今,在《苦恋》获得《十月》创刊35周年最具影响力作品奖后,《吴王金戈越王剑》再度公演,那荒谬错乱的一页已被彻底翻过!回首前尘,白桦破颜一笑,说,光阴荏苒,人生有涯,历劫归来,荣枯升降,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

老夫走笔至此,唏嘘与感慨交织于心,情不自禁地慨乎言之:《吴王金戈越王剑》是诗人自己创造的世界,有着白桦艺术个性的鲜明标记,蕴含着顽强的生命力。“文革”以后,他因被指鹿为马,纵然怀有满腔抱负,却被扭曲、诬蔑成“异端”,并莫名其妙地长期背上沉重的政治包袱;即使在文艺创作极其活跃的时日,他啊,“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在“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悲愤中,还是怀有一丝希望,“远路不须愁日暮,老年终自望河清”。如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河水经岁月的沉淀已然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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