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之交
2015-12-01姜欣
姜欣
一
宋朝咸平年间,天下繁荣昌盛,南京城有位知名书画家刘轩,儒雅和善,人缘颇广。他有个布衣朋友,以卖水果为生,叫李成山。刘轩还是青年时,李成山就是他府上的常客,转眼已有二十余年。
按现在的说法,李成山应该算是位高级水果商,离城百里之外的南山桃树刚刚成熟时,他会连夜赶去收购,如果是更远的地方,他都会提前预约,早早出门,未等瓜果上市,他一定会将还挂满露珠的水果第一时间送到主顾手上。
这不,他一大早就来到了刘轩的书房,将一筐新鲜粉红、还带着露珠的桃子放在刘轩面前。这桃子应该说是南京城的第一口,刘轩喜欢吃桃子,自然非常高兴,他泡了一壶上好的绿茶,拿出几份精致点心,让李成山慢慢享用。
李成山也早已习惯如此,坐在一旁。他知道刘轩的习惯,这个时候要挥毫泼墨了。
刘轩的书法遒劲有力,行云流水 ,让人赏心悦目。刘轩喜欢边写边跟李成山聊天,而李成山看刘轩写字,也非常受用。他看刘轩写得急促时,也不禁随着紧张,张着大嘴,不敢发出一丝动静,写得顺畅时,不禁连连拍手,当然是没有拍出声响,怕打扰了刘轩的兴致。刘轩写累了,李成山会及时递上一杯茶。
这天,刘府来了一位稀客张之化。他和刘轩是老乡,师出同门。张之化长刘轩几岁,也擅书画,每年都借着来南京办事在刘府住上一段时间。
李成山见有远客而来,向刘轩告辞。刘轩一时高兴,挽留他再坐片刻。张之化见李成山虽然装扮整齐,但面容粗糙,裤角带泥,知道是个没有品味的粗人,并未搭理。
看到笔墨,张之化兴致大起,提笔写了起来。他的字没有刘轩写得好,也没什么名气。写着写着,他自叹一声:“学书三十载,还是不如师弟,惭愧!惭愧!”
刘轩客气地回道:“依弟拙见,字哪有什么好或者不好,写字是自己内心的真实反映,写出真性情就是好作品。”
张之化听了连连摇头:“真性情也是建立在有才华的基础上才行。试问,你让他写字,谁会买?而你现在写的字,不是一字抵千金,也值百两了。”他边说边指旁边的李成山,李成山听了这话也不恼,反而连连点头。
刘轩听了笑道:“李大哥是不会写字,当然没人去买,但他的桃子却是百家求啊。”
张之化有些不相信,一把握住了李成山的胳膊,扬起来,边看边说:“你看了刘贤弟二十来年的字,一看就是半天,难道就没有手痒痒的时候吗?”
这时,他看到李成山的手指间还真有些黑,便大声说:“看看,你这里还有墨汁的痕迹呢!”
李成山连忙挣脱掉,将手臂放下来,诚惶诚恐地说:“真是让您见笑了,俺确实不会写字,就是写字,也就是记点账、画几个数字而已。”说完脸憋了个通红。
刘轩见此,知道李成山是厚道之人,禁不住张之化的讥笑,忙解围说:“这是他刚才不小心碰了砚台,我写字写到卷尾,砚台在长卷的开头处,他怕我来回辛苦,便将砚台拿到我的近前。”他又对李成山说:“李大哥,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李成山听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告辞走了。
几个月后,市场上出现了很多假冒刘轩的字画,这些假字画真假难辨,仿真度很高,刘轩如果不细看也辨别不出真假。那些花了大价钱买了假画的人,再也不敢买他的画了,渐渐地,刘轩的真字画也卖不出去了。
张之化得知此事,特意给他写了封信,并寄了一批家乡特产。刘轩打开信一看,大惊失色。张之化在信中说,他怀疑那些假字画的模仿者是李成山,因为他记得那天在举起李成山手臂时,李成山袖口滑落,右小臂上露出一块只有长期伏案写字,才能形成的一道褐色的老茧。当时他也没多想,可现在他就有点怀疑了。
刘轩心中不由升起一团怒气。相识李成山这么多年,两人相互信任,自己在李成山面前无所不谈,有时谈论书画圈中的趣事,有时甚至拿着自己的印章给李成山看,说这个印章中大有玄机。李成山当时伸长脖子,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啥玄机,刘轩告诉他,印章中的轩字车字旁里面少了一小横,不细心的人看不出来。市面上假字画的印章竟然也少了一小横。
刘轩再也按捺不住,吩咐仆人备轿,他要前往李成山的住处问罪。
二
刘轩以前从未去过李成山家,只听他讲过住在城南。
一路打听,来到了李成山的住处。刘轩下了轿子,一看,还真吓了一跳。李成山的住宅尽管不是十分华丽,但也是小富即安,除了主建筑外,还有阁楼、长廊、一个后花园,也称得上是大户人家了。
刘轩上前敲门,半天才见一个仆人探出头来,警觉地问:“找谁?”
刘轩说:“找这家主人李成山。”那仆人大声说:“主人不在,出门采买去了。”
刘轩问:“那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说不好,一个月或者半年都有可能,没准头的。”说完,“啪”地将门关上了。
这分明是在躲他!他清清楚楚记得李成山说过,他年龄大了,采买的事以后由儿子李郜去办。
刘轩闷闷不乐地回了府。他想起张之化在信的结尾处写到:刘贤弟秉性善良,不善辨人,李成山乃江湖商人,走南闯北,对你这不谙世事的文人早已谋划在胸。望贤弟牢记,以后再也不要盲目信任那些唯利是图之人了。
半月之后,仆人禀报,说李成山前来求见。
刘轩心想,这个人真够厚颜无耻的,这个时候还来见我,且看他如何自圆其说。他坐在客厅等李成山,以前都是要李成山直接到书房的。
不一会儿,李成山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脸上原本带着笑意,但看到刘轩此等模样,不禁紧张起来,上前拱手道:“刘兄,这是岭南刚采摘的新鲜葡萄,送来给你尝尝。”
刘轩胳膊一抡,将葡萄筐打翻在地,葡萄撒落了一地。他上前抓起李成山的胳膊,撸上衣袖一看,小臂处果真有长期书写留下的老茧。他血往上涌,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质问:“你分明会写字!可在我面前一装就是二十年,这么处心积虑,为的是什么?你缺钱可以跟我说,为什么要模仿我的字画,坏了我的名声?你忘了我们这二十年的情义!”
李成山辩解道:“刘兄息怒,我今天就是来向你道歉的,我隐瞒了自己会写字的事情,不过,我真的没有模仿你的字画……”
刘轩见他还在狡辩,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呵斥:“请你以后别再出现在刘府,刘府不欢迎你,我也没有你这样的朋友。滚!”
李成山的脸一阵白一阵红,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家丁赶了出去。
也许是李成山良心发现,以后市面上再也没发现假冒刘轩的字画了。刘轩为人正直,不巴结权贵,结果得罪了一位京官,仕途很是不顺,人也郁郁寡欢,便暂时搁笔,游山玩水起来。
两年后,他在安徽境内游玩,想起久未谋面的张之化正在此地任职。现在,张之化一路升迁,早已不是当年落魄的文人了。见到刘轩,张之化也非常高兴,在楼阁大摆筵席,把酒欢歌,将当地文人墨客请来,畅叙友情。
刘轩不喜欢这种场合,称自己不胜酒力,早早退了席,住在了张之化安排的后宅中。
半夜,他被一阵声音惊醒,于是出了门,循声来到一处偏房,听见里面有两个下人在说话。只听一位年龄稍长的人好像喝多了,在大声咒骂:“他算什么?总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日子好过了,就将我等这些知根知底的人打发了,明天我就上衙门口告他去!”
另一位好言相劝:“你告谁啊?他是这里最大的官,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你明天再求求老爷,也许还有救。”
长者长叹一声:“唉,我是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如今我还怕啥,当年他为了模仿一位名人的字画,找来最好的仿造高手,闭门几个月模仿了一堆假字画,赚足了银两,然后就将那个高手给害啦。”
另一位听了急忙堵住他的嘴:“你不想活了,瞎咧咧啥啊!”
刘轩听了,不禁汗毛倒立。原来,那些假字画是张之化找人模仿的,这么说,他那时去自己府上就为了偷学技艺啊。真是人心险恶,可叹自己冤枉了李成山。
刘轩再也不想在张府逗留,于是不辞而别。但他心中明白,单凭老者的口供是扳不倒张之化的,如今张之化平步青云,也一定是用重金行贿得来的,背后肯定有靠山。官场的这些勾当,刘轩其实早就明白,就是不愿同流合污。
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李成山,于是策马扬鞭,连日赶路,来到了李成山的住处。哪知道,李成山的宅第早已换了主人,有人告诉他,两年前李成山就将这所宅第卖掉了,不知所终。
经过多方打听,刘轩终于得知,李成山在离南京百里之外的盖县摆水果摊为生。很快,刘轩找到了正在卖水果的李成山。李成山因风吹日晒,早已不是壮年模样,像老了二十岁似的,弯着腰、揣着手、声音苍老,正坐在摊前,缓慢地吆喝着:“水果喽,新鲜的水果喽,快来买哦。”摊上的水果一个个蔫巴巴的。
刘轩见此情景眼角发潮,向李成山走去。
李成山也看见了刘轩,他动作忽然变得异常麻利,双手将水果收拾到筐里,仓促地跑起来。刘轩在后面急忙喊:“李大哥,别走,我是来道歉的。”
李成山听了,脚步却更急促,就这样,俩人一前一后走了老远。这时,刘轩发现李成山一瘸一拐,显然腿残了。故此,刘轩很快追了上去。
刘轩一把拽住李成山的胳膊:“李大哥,难道你还生我的气吗?是我误会你了。”
哪知,李成山突然扭过身子,“扑通”一声向刘轩跪下,哽咽着说道:“你没误会我,我真是无脸见你啊。”
刘轩很是纳闷,将他扶起来说:“我已经知道了,那些字画是张之化所为,跟你没关系。”
李成山用袖角拂去脸上的泪,对刘轩说:“你跟我来。”
三
李成山将他领到一处山坡上,这里有一座坟,坟墓碑上写着:李郜之墓。原来,这是李成山儿子的墓。
李成山说道:“我儿李郜从小就爱好字画,我也一直找老师教他,你有时练习写完的字和画,被下人丢弃,我都一一拿回了家,嘱咐李郜要好好照着学。所以,他从小就一直在学你的字画,后来竟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刘轩听了很吃惊,问:“那你怎么不带他来见我?我可以当面指点他啊。”
李成山叹了口气,说:“当时是因为怕你怪罪。我听人说过,一些书画大家害怕别人将自己的技艺学去,你不是还讲过三国书法家钟繇因为一本书法书,而掘了持有这本书的朋友韦诞的墓吗?而你在我面前毫不保留地谈论字画,也许就是因为我对此一无所知吧。所以,我偷偷将你的字画拿回家,却从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知道后心有不快。”
刘轩听了不禁摇摇头,心想,你还真是小瞧了我,我有那么小气吗?但转念又一想,如果李成山也是修习书画之人,自己真的能做到知无不言的地步吗?也未必吧。
转而,刘轩又觉得很纳闷:“李郜正值壮年,怎么就会得病死了?”
李成山的神情变得又恨又痛:“他是咎由自取!不知什么时候,你那个朋友张之化认识了我的儿子李郜,他们联手模仿你的字画。当时,李郜一心想赚大钱,不愿意去采买水果,所以,我只好出了远门,回来后才听说假字画在市面上横行。我急忙拎着葡萄去你家,你说是我模仿了字画,我还以为是你误会了我。回到家里,才知道干这勾当的居然是我儿子李郜!后来,他也算恶有恶报,一天夜里跟张之化喝酒归来,一言不发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竟死在了床上,估计是被人下了毒。”说着说着,李成山掩面而泣,哭得不能自已。
刘轩听了,不知该说什么。之前他心里对有着同袍之谊的张之化始终还存着一丝幻想,可面对李郜的墓碑,这时他才彻底凉了心。
这时天色已暗,李成山拱手与刘轩告别。刘轩想留些银两给他,李成山执意不要,刘轩也就作罢。
告别后,刘轩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李成山到底会不会写字画画,作为朋友,还从未看见他写的字,到底是种遗憾,好奇心又驱使他返了回去。
刘轩悄悄跟着李成山到了他的家。李成山的家是一个土坯房,破破烂烂的,没有什么装饰,但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成山进屋后,点燃了油灯。刘轩从窗缝往里望,只瞄了一眼,便差点叫出声来,只见屋内半壁都是画卷、书稿,摞得比人都高。
李成山明显还未从悲痛中走出来,他坐在书桌前,半晌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神思凝结,开始研墨,磨着磨着,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仿佛成为即将上阵的将军,胸有成竹,八面威风,抬笔写起字来。
不知什么时候,李成山背后传来一声“写得好!”他被吓了一跳,借光亮扭头一看,是刘轩。
此刻的刘轩热血沸腾,既是欣赏李成山的一手好字,又是慨叹人生的荒诞。卖水果为生的布衣朋友竟深藏不露这么多年,可以想象他有多么隐忍。而看此幅字的功力,竟跟自己不相上下。
李成山连说“惭愧惭愧”。刘轩随手一指那半壁的字画问:“这些都是你的作品?”
李成山摇了摇头。刘轩拿下一幅打开,不看还好,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竟是仿他的字画!他又连续打开多个卷轴,全部都是。略一思忖,刘轩不由热泪盈眶,脱口而出:“你……你把这些假冒字画都买了下来?”
李成山默默地点了点头,一脸平淡:“这件事因我儿子而起,说到底我也有责任,我不想失去朋友对我的信任,也不能毁了朋友的前程。” 刘轩听完,语调有些哽咽:“所以,你就把当初的宅院卖掉?李大哥,你沦落到这种地步,值吗?”
李成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当初,你对张之化说,书法写的是真性情,人活着也是如此。”
一年后,身居要职的张之化因“卖高仿字画贿赂上司”遭查,命案接着败露,最后被放逐塞外。十年后,李成山旧疾复发,病死家中,刘轩为他料理了后事。而刘轩经历如此人生剧变,书画之艺大进,终成一代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