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步堡之夜
2015-12-01张长菊
编者按:“故事作家专栏”栏目自推出以来,已连续刊发了多篇优秀故事作家的佳作。此栏目被越来越多的读者喜爱。从2015年第七期起,“故事作家张长菊专栏”与大家见面。希望有更多的优秀故事作家积极参与,更希望广大读者能够愈加喜欢这个栏目。
一、给你一百万
凯子的老家在长白山老爷岭下,名叫八步堡,是个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地方。用乔丫的话说,绕着八步堡走一圈,一把瓜子都嗑不完。
乔丫是凯子的女友,身材不赖,脸盘也靓。凯子带她走进他家那座闲置多年的老宅时,一墙之隔,秦七叔正和村民二憨探讨一个听上去比痴人说梦还不靠谱的话题。
“二憨,要给你一百万,你会怎么花?”秦七叔问。
二憨声音陡然提高,就像一百万已然到手:“嘿嘿,嘿嘿,一分都花不着!”
“为啥?”秦七叔问。
二憨倒也实在:“我心脏不好,总抽风,要真有那么多钱,嘿嘿,我早乐死了。”
八步堡靠天吃饭,十年九旱,人均年收入不过区区几千块。二憨媳妇却是个狠角色,接过话茬:“瞧你那点出息,熊包!我要有一百万,哼,一定先雇两个愣头青,阉了一撮毛那头老骚驴!”
乔丫忍俊不禁,悄声问凯子一撮毛是谁,凯子说,一撮毛是八步堡的“一把手”。听说,堡里进城打工男人的媳妇多由他“照顾”。
大概是在两年前吧,二憨前脚刚走,一撮毛就背手登门,一本正经地提醒二憨媳妇那一亩三分地别撂了荒,如需要帮忙,不用吱声,给个眼神就行,他定会“不遗余力”、“深耕细作”。二憨媳妇岂能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暗骂声“王八犊子”,抡起炉钩子削了过去。一撮毛躲闪不及,屁股上顿时多出两个血窟窿。
凯子话未说完,就听秦七叔打声哈哈,告辞出了门。凯子紧忙奔到院门口,透过门缝望去,只见秦七叔佝偻着腰,拎着他那根足有两尺长、磨得锃亮的铜烟袋边走边叹气。这时,一个叫四胖的小伙子走过来:“七叔,你啥时回来的?你的肺不好,尽量少抽烟。”
“不抽了、不抽了,犯瘾了就干裹两口。”寒暄几句,秦七叔冷不丁问道,“四胖,要给你一百万,你咋花?”四胖笑着说:“先娶个媳妇,最好是黄花大闺女,再翻盖三间大瓦房,屋脊至少要比一撮毛家高三尺。”
“还有呢?”秦七叔追问。
四胖环顾左右,突然压低声音发了狠:“雇人把三瘸子家的祖坟给掘了!”
二、天降财神爷
凯子打小就认识四胖。四胖这小子生性好强,事事都想压人一头,但造化弄人,偏让他处处不得意。单说这婚姻大事,他和患过小儿麻痹的三瘸子同龄,长相自然比三瘸子强百倍,可叫他恨得牙痒痒的是,三瘸子早早就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几天前又添了对龙凤胎,可他至今还打着光棍呢。
听了四胖的话,秦七叔欲言又止,溜溜达达拐向了山坳。凯子紧忙攥住乔丫那细细嫩嫩的手腕,追了上去。
走到山口处,秦七叔突然收住脚,冲着密密匝匝的灌木丛喝问道:“谁?”
不大工夫,一撮毛冒出来,边系裤子边讪笑:“是我,张吉安。七叔,你的病治好了?”
“大限到头,这两天就该去见阎王喽。”秦七叔白了一撮毛一眼,抬脚要走,却又站住了,“吉安,我问你件事,如果你有一百万,你会咋花?”
一撮毛拍拍寸草不生的光脑门,习惯性地做起了报告:“我要盖一所养老院,建一座学校,再治理治理臭烘烘的黑水河……花冒了花冒了,一百万根本不够。”
“那五百万呢?”秦七叔又接着问。
“五百万吗,用不了,用不了。”一撮毛凑上前,笑嘻嘻说道,“七叔,这旮旯没外人,我也用不着跟你打官腔。说实话,要真他奶奶的有五百万,傻子才会修桥铺路,老子早带着老婆孩子进城享福去了!”
“一撮毛,你浑蛋,那我呢?”随着叫骂声起,一个胖女人从灌木丛里跳出来。一撮毛慌忙改口道:“翠花你别瞪眼。到那时,我会休了我家那个黄脸婆,娶你当老婆。再说,我和七叔闲扯淡呢,财神爷又不是我爹,哪会白给我钱?”
凯子也认识翠花。翠花的男人在采石场做工,早年因哑炮伤了下三路,对翠花和一撮毛之间的花花事只能装聋作哑。瞅着三人嘀嘀咕咕,乔丫问凯子:“七叔逢人就问同一句话,他不会把钱给分了吧?下一步,你打算咋办?”
凯子几乎没过脑子,狠狠做出个掐脖子的动作:“抢。赶在八步堡的人知晓真相前送他前往阴曹地府,绝不能心慈手软!”
没错,这次回八步堡,凯子和乔丫的目标就是秦七叔。前天,在彩站做打票员的乔丫回到住处,满脸的“羡慕嫉妒恨”,说他们彩站出了千万大奖,幸运者是个黄土埋半截的邋遢老头。老头买彩也就三四个月的时间,期期不落,一下子中那么多钱,到死都花不完。
凯子问她怎么知道是老头,乔丫说她偷偷看过监控,还打印了中奖者的照片,准备挂上墙,让凯子净手焚香、天天磕头,争取也早日发一笔横财。凯子斜眼瞥去,当即惊得一蹦三尺高。
“我认得这位财神爷,是秦七叔!”
秦七叔是个鳏夫,无儿无女,家里穷得叮当响,怎么也进城买起了彩票?为防认错人,凯子急忙给八步堡的表亲打去电话,拐弯抹角地打听秦七叔的近况,这才得知七叔身患重病,肺癌晚期。半年前,念在乡里乡亲的情分上,大伙儿你三百我二百,七拼八凑筹了几千块钱,把秦七叔送上了开往大城市的火车。
听到此,凯子断定,秦七叔自知时日无多,那几千块钱也不够治病的,索性买起了彩票。乔丫似也想到了这点,兴奋得叽叽喳喳:“凯子,你和他熟不熟?小时候认没认他当爹?现在认也不晚,你快去认啊,他死了钱就归你了!”
接下来的几天,凯子和乔丫马不停蹄,几乎翻遍了整座城市,最终得知秦七叔已返回八步堡。于是,两人也回来了。路上,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凯子的脑海里跳出来——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这次必须得玩狠的。只要得手,一辈子吃喝不愁!
三、惊魂守灵夜
暮色降临,秦七叔走到了黑风崖。
陡滑的黑风崖下是黑水河,河对面是坟茔地,埋着八步堡的先人。眯眼望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头,秦七叔喃喃自语:“将心比心,大伙帮过我,我不能忘恩负义。可听听他们说的,一个赛一个狠毒。唉,眼瞅没几天活头了,我总不能带着钱上路吧?”
“这好办,给我啊!”凯子悄无声息地摸过去,以最快的速度扬起口袋套住了秦七叔的头。突遭袭击,秦七叔挣扎起来,拼力挥起铜烟锅向后击打。恰在这当口,乔丫也奔了来,一把抢过烟袋锅扔向黑水河,紧接着抓起一块石头,不等砸下又改变主意,探出双手掐住了七叔的脖颈。
不得不承认,乔丫绝非胸大无脑的主儿。万一砸死,彩票又没揣在身上,那可真就鸡飞蛋打白忙活了。挨到秦七叔昏了过去,凯子手忙脚乱一通翻,连鞋垫都抖了出来,就是没瞧见彩票。
“凯子,咋办?”乔丫问。
凯子一盘算,催促道:“快,快拿石头砸我!”
乔丫大惊:“干吗?”
凯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敢断定,这死老头并没看到我。我要当他的救命恩人,认他当爹。快砸啊!”
两人相识到同居已有三年,乔丫咋忍心下手?“不能再耽搁了,我要让七叔一苏醒就看到一个头破血流的我!”凯子一咬牙,自己动了手,且在头晕目眩之时想好了台词:我的亲七叔啊,我回来给父母上坟,恰巧瞅见一个浑蛋要伤害你,就舍命相救。您瞧,我的脑门就是他打的。七叔啊,你没儿没女,孤苦伶仃,我爹娘也死得早,想尽孝只能哭坟头,要不,你跟我进城吧,我韩凯一定把你当亲爹伺候!
哪承想,凯子强忍疼痛将七叔刚背回家,就瞅见了二憨两口子。
“你们来干啥?”凯子警觉地问道。
“我们来看七叔。”二憨媳妇突然一惊一乍地叫出了声,“七叔,七叔你咋了?”
“有个浑蛋,我不认识,也不知他和七叔有啥仇,竟然下死手。”凯子把秦七叔放到床上,忙不迭地掐人中,按虎口。可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秦七叔走了!
呆立半晌,凯子放声大哭:“七叔,你一路走好哇。在城里我答应过你,要给你养老送终。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一定会为你守灵,为你扛幡啊!”
凯子急中生智喊出这一嗓子,就是表明他已是秦七叔的干儿子。干爹的后事,自当由干儿子来料理。
听闻秦七叔归天,一撮毛和众街坊也都来了。翠花上前要给秦七叔换寿衣,凯子冷脸推开她,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动静说:“走开,七叔嫌你脏!”
当夜,凯子跪在秦七叔灵前,等街坊们散去,凯子一骨碌爬起,进屋开始找彩票。
桌洞、箱柜、被褥、米袋、咸菜缸……只要能藏东西的地儿,凯子翻了个遍,就连筑在房梁上的燕子窝和墙根的耗子洞都捅过了,依旧没瞄到彩票的影儿。
这个老家伙,到底会把彩票藏在哪儿?凯子四下观望,下意识地盯紧了挂在墙壁上的一只相框。
相框里镶着张黑白遗照,是秦七叔的老爹。凯子探手刚把相框摘下来,忽听一声冷笑撞入了耳鼓。
置身灵堂,任谁都会率先想到死者。仓皇看去,凯子顿觉后背发冷,手一抖,相框“啪嚓”落了地。
在长明灯昏黄黯淡、摇曳不停的光影里,不知何时,盖在秦七叔脸上的黄裱蒙脸纸已被风吹落,而他老人家居然在乐,咧着嘴巴笑得抬头纹都开了花!
“七、七叔,求你别吓我啊,我只想找到那张中了千万大奖的彩票——”
“一千万?你个臭婆娘,快给我!”门外叫骂声、厮打声顷刻间响成一片。
使劲晃晃头,凯子暗叫糟糕。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他竟看花了眼,秦七叔并未诈尸,也没笑,始终在偷偷盯梢的二憨媳妇和翠花显然已找到了价值千万的彩票,连抓带挠打成了一团!
四、情变黑风崖
这一夜,八步堡闹翻了天。
最先找到彩票的,是一撮毛的相好翠花。在众街坊离开时,她隐隐感觉到凯子的号丧有点夸张,干打雷不下雨,就趁人不注意藏进了臭烘烘的茅厕,想看他意欲何为。
哪知,二憨媳妇早她一步躲了进去。翠花假装方便,伸手去取厕纸,却拽出了足足有半尺厚的一塑料袋彩票!二憨媳妇刚坐完月子,就想拿回家给孩子擦屁股。翠花也没多想,直接扔给了她。可挨到半夜,一听凯子的来意,两人登时翻脸动了手。
凯子这厢箭步冲出,翠花已将二憨媳妇摔了个狗啃屎,抢过彩票就跑。凯子猛扑过去把她压倒在地。翠花翻过身张口就咬,硬生生从他大腿上咬下了一块肉!
撕扯间,二憨也大步赶了来。二憨媳妇大叫道:“二憨,快抢。我猜得没错,七叔中了大奖,一千万啊!”
这一嗓子刚喊出口,就见二憨犹如遭了雷击般猛然一颤,瘫坐在地抽起了风。趁此机会,凯子撒丫子冲出了院子。谁想一撮毛又蹿出来,照准他的后背便是一棍子。重击之下,彩票脱手,撒了一地。
凯子拼力撞翻一撮毛,尽可能多地划拉起彩票,一头扎进了山坳。他没看见,自己身后已是人仰马翻,二憨媳妇放倒了翠花,五狗子打晕了一撮毛;尚未从一撮毛手心里抠出彩票,半截板砖又落上了五狗子的脑袋……
天蒙蒙亮,凯子终于逃上了黑风崖。在背秦七叔回去时,凯子再三叮嘱乔丫藏好,千万别乱跑。见他得手,乔丫乐不可支地扑来。
“乔丫,快走——”
“想走?哼,把东西留下!”
一眼没留神,四胖手持柴刀鬼魅般杵在了凯子身后。与此同时,乔丫飞快地抢走彩票,随即假惺惺道起了歉:“凯子,对不起。要有下辈子,我发誓会再给你当女朋友。”
凯子当然不傻,很快明白了——昨晚,他和乔丫所做的一切全被尾随其后的四胖看在了眼里。等他一走,四胖就跳出来,逼问乔丫为啥要害七叔,杀人抢劫,那可是死罪。乔丫怕了,和盘说出了实情。四胖贼溜溜地打量着身材火辣的乔丫,说想不进监狱,你只有一条路可走:拿到彩票,做掉你男朋友韩凯,跟我走。权衡利弊,乔丫答应了。
“去你的下辈子。这辈子,老子就捎上你!”凯子破口大骂,心一横打算抱乔丫跳崖,也省得黄泉路上寂寞。岂料乔丫身子一蹲,他扑了空。四胖对准他的后背猛力一推。
就在跌下黑风崖的那刻,凯子笑了,笑声撕破了山谷清晨的宁静。
因为,他看得真真切切,乔丫快速溜到四胖背后,诡笑着伸出了她那双十指纤纤的玉手。
他还看到,几十米远处,三瘸子和他那娇媚如花的小媳妇也追上了黑风崖!
五、巨奖的下落
在这桩丑剧中,韩凯和四胖都摔成了残废,好在保住了一条命,他俩和伤痕累累的一撮毛、二憨夫妇、三瘸子、五狗子等人见证了最后的结局:所有的彩票都被警方归拢到一起,无一遗漏。经过逐张查看,核对,压根就没发现那个中巨奖的号码。
不可能,监控视频拍得很清楚,不会出错,再者,秦七叔活着时,也犯愁钱该怎么花。在被警察押走的那刻,乔丫似乎想起什么,大叫说:“我想起来了,七叔肯定把它藏在了那儿!”
“哪儿?”八步堡的众人齐声追问。
乔丫满脸得意,语笑嫣然:“我为啥要告诉你们?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被铐在医院的病床上,凯子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总算想起一个细节:七叔的铜烟袋锅。那张彩票,一定被七叔卷成卷儿,塞进了烟袋杆。而它,已被乔丫扔进了臭味熏天的黑水河。
两个月后,本省那一千万巨奖成了弃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