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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障

2015-12-01竞舟

大家 2015年5期
关键词:阿姨母亲

竞舟

引子

2014年某天,央视播出一台访谈节目。受访对象是李谷一。她还是当年模样,雍容华贵,湖南口音,化浓妆,一身裁剪得体的华服。在回忆一路走来的艰辛和辉煌时,她说,1983年,当她承受来自意识形态的巨大压力时,也收到全国各地观众来信七千多封。

七千多封观众来信……

父亲葬礼前,我们家庭成员之间曾有过几次关于李阿姨去留问题的零星交谈,最后都不了了之。十年,在女人的一生中实在不能算短了。即便是一棵嫁接的树,也都长得骨肉相连,看不出接口了。

父亲是在我母亲去世半年后开始和李阿姨交往的。当时并不被我们看好,不过也没有看得更坏。只是想,又一出闹剧开始了。

这些年来,父亲每次与异性交往,都给全家带来无尽的烦恼,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们软硬兼施劝过他,让他好歹给大家留些面子,给母亲留些面子。不管怎样,也是几十年夫妻,一世的亲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在。个人私欲之外,多少应该保留些责任、名誉、体面,不可以这样糟蹋自己,也糟蹋我们。可是父亲只有那句话,我是个大活人!

他说的是实话。可这话怎么听来都像是子弹,一颗颗射向我母亲那早已干瘪的身体。人类从水生动物进化到陆地动物,再从猴子变成人,大概也有几百万年了吧?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找小三也就罢了,低调些,规矩些,不要去刺激母亲,我们也就当没看见。可偏不。什么人都去招惹,从机关干部,到请来照顾母亲的小保姆,他都有兴趣,都要上去试她一试。只要别人肯搭理,他就跟人黏糊,有可能就进一步发展,甚至上床。弄得母亲躺在病床上还寻死觅活。一天下午,家里没人,母亲在痛哭一阵之后,用毛巾把自己吊在床头上,幸亏发现得及时,才没酿成大祸。

在年轻人眼里,这个年龄的人也就比标本多口气了,哪里还有什么性啊、什么嫉妒啊。可谁知个个都不消停。肉体早已朽坏了,灵魂还保持着年轻时的躁动和活力。站在他们俩面前,面对他们制造的一大堆乱麻,我有时候会突发奇想,也许他们并没有错,而是我们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灵魂已经先肉体衰老和朽坏了吧?

父亲年轻的时候,一直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对母亲言听计从,就连平时的衣食住行都要先问母亲:你看我要不要加衣服?你看我要不要换件衣服?这已经算是主动的了。一般都是母亲对他说,你看你这身衣服穿多久了,换件吧;天降温了,你怎么不加件衣服?样样都要提醒,个个都要我照顾,我哪来那么多精力?真是前辈子欠你们家的,这辈子全都跑来跟我讨债。

母亲一边唠叨,一边把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父亲在我们眼里,一直是可有可无的人。怎么到老来,突然就膨胀到顶天立地了呢?一起生活一辈子,越长越像的两个人,竟重新回炉,又像懵懂少年一样混乱胡搅起来。

但是,对他们俩,对这个家,我们能做的实在很有限。无非是苦口婆心。父亲态度很好,过后收效甚微。再劝,就把我们也卷进纷争中去。父亲说,谁没有一肚子苦水?你听她说得可怜,好像只有她委屈似的。然后就是他的一二三。

真是冤家路窄。

母亲去世后,父亲孤身一人,所有的捆绑,道德的、伦理的、社会的,都失去了意义,更有了折腾的理由。我们离得远,让他跟我们住,他坚决不同意。我们也知道那不可能,所以早做好准备,对今后出现的任何状况都保持沉默。只在他需要我们时,再过去帮一下。但他一般只在逢年过节时候需要我们。平时他总说,我身体还算硬朗,生活能自理,你们忙你们的,我一个人很好,别总是往家跑。

那就随他吧。

反正他现在带什么人回来,至少不会再让我们为称呼问题烦恼。也就是说,他跟什么人一起生活,与我们没半毛钱关系。

母亲刚去世的半年里,父亲显得很茫然。他像个站在竞技场上的拳击运动员,看到对手倒下,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是赢了,还是输了,是该收手,还是乘胜追击。他环顾左右,显得底气不足,脸上挂着无辜的怯意,让人怀疑他对母亲这辈子的苦难,甚至死,都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因此心里有负罪感。

父亲在客厅里走路时跌跌撞撞,显得头重脚轻。几十年时间,母亲早已长在他的肉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并顽固地决定着他的意志。母亲的离去,让他大脑里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如同天坑。这才发现,无论怎么抵抗,自己一辈子其实是围绕这个天坑建立起生活和精神平衡的。天坑一旦消失,就像运动员长期在一条腿上绑沙袋,突然有一天把沙袋拿掉,运动员就会失去平衡,连走路都不会走。

窗户关着,窗帘低垂,客厅里烟雾缭绕。父亲又恢复了戒掉多年的抽烟习惯。昏暗的光线中,他像一件旧家具,头上身上落满灰尘,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拿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看看,好像第一次发现它们在这个地方摆放着。对自己生活几十年的环境,生出一种令人费解的好奇和不适应。他经常问我们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这个瓷缸是做什么用的?全是灰。我说这不是早年妈拿来腌菜用的吗,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些天又问,这阳台的晾衣架这么不好用,你妈怎么将就这么多年,也没想着换一种?

周末的时候,他轮流到儿女家里做客,和孙子辈坐着说话,饭桌上跟我们回忆过去,年轻时候那些曾经让他很得意过一阵子的事情。与我们相隔遥远的陈旧故事,在他讲来,仿佛是前不久才发生的,活灵活现,我们甚至能听出当时的色彩和声音,带着平和的喜悦,像旧照片上的微笑,总能定住隔世的目光。母亲年轻的时候漂亮活泼,唱歌跳舞,样样拿得起来。我想像父亲和她说话时,大概用的就是现在这种语调,和风细雨,像长辈,脸上又带着心悦诚服的表情。这种表情,我们很小的时候还看见过。

父亲跟我们很贴心,是一个体面的父亲和祖父,慈爱、庄重,对我们关怀备至,时不时打电话来嘘寒问暖。我总在想,如果母亲在天有灵,看见这样的场景,也许会得到些许宽慰吧?父亲又回到了家庭里,和儿孙们在一起。endprint

死而复生是一个缓慢而神圣的过程。

父亲渐渐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变得很安静。在家里养养花、看看电视,不再满世界疯跑,这多少让我们感到了放心。只是,每次回家,家里都显得太安静了。我放碗时动作稍稍重一点,父亲都会吓一跳,提醒我轻一点,说人老了,怕吵。我又有些担心起来。据说老房子久不住人会很快垮掉,人大概也一样吧。我几乎能听到父亲说话时,胸腔里虚虚空空的回声。

我建议他去找个老年大学走走。那里都是年龄相仿的人,认识几个新朋友,多几个说话的人,不能老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开始他不以为然,挥挥手说,老都老了,学那些干啥?多说几次后,他有点动心了,说抽时间去问问。

秋天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去老年大学报了几个兴趣班,现在每天上课,过得很充实。他说,老年人的世界完全不是你们年轻人想象的那样缺乏活力,死气沉沉。他们,他们的天地,他们的生活,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要找出什么不同的话,只能说,那份生机更执拗、更灿烂,因为那是最后的。

父亲的生活重新注入了声音、色彩。除上课外,他又把写了几十年都没写完的回忆录重新找出来,接着写。能不能写完不重要,重要的是,日子重新开始流动,说话时,疲惫的拖腔没有了,颧骨上出现了健康的光泽。

那个回忆录从中年就开始写了,一直没写完。总是隔几年就拿出来看看,改改,重抄一遍,再搁下。见他不写了,母亲就收起来。父亲再要时,母亲立刻找出来,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只有十万字不到,却来回抄写了不下几十次。那时候没电脑,母亲发动全家人帮他抄写。每抄写一次,就有几页纸的新进展。下次拿起来,又有新想法,再改,再抄。

写回忆录之外,他还练书法、画国画、学唱歌。他说,其实他挺喜欢听流行歌曲的。这我们早就知道。

有一天下午,我回去看他,正要掏钥匙开门,听见父亲在里面合着一个女声唱一首歌。旋律是再熟悉不过的,在80年代曾红极一时——

你的声音,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我的情爱,我的美梦

永远留在你的怀中

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

真是奇怪,一个老男人,竟然能把一首女声部的流行歌曲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就像小孩子初学描红,不求创新,务求准确、逼真。微微的颤音也像我们熟悉的那样,如泣如诉,已经不是在唱一首歌,而是在诉说心事,是两个灵魂的相互抚慰。

那个跟他二重唱的女声,好像不是原唱。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直到歌声停止,才开门进去。

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家。

他站在沙发和茶几之间,面对窗户,背着手,几乎全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米灰色毛背心里面是灰衬衫,裤子很好地保留了裤缝,整个人显得干净利索,看上去是个很会料理自己的老头。也许是母亲在世的时候太能干,把父亲的基本生存技能全淹没了,才使他一辈子显得那么笨拙。

父亲刚才是跟着音响里的录音在练习这首歌的。音响声音很大,他的声音也大,所以家里被塞得满满的。

父亲一转身,看见我出现在他面前,表情有些惊讶,显然他很投入,没有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他重放音乐,声音调小,兴冲冲地解释说,他们声乐班很活跃,过一段时间学一首歌,现在学期快结束了,马上要有一个汇报演出,还要化妆、穿演出服。父亲活出了另外一个样子。他说自己会的流行歌曲不多,就选了这首熟悉的《乡恋》,是和另外一个女学员二重唱,他一个人唱会紧张。我猜他说的一定就是刚才音响里放的那个女声了。

时隔四十年,再听父亲唱这首歌,我心中百感交集,有种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无奈。如果说,这首歌当年曾让母亲加速地衰老下去,有点夸张,有点冤枉,但它着实标记出了母亲性格中的某些破绽,显露出女人特有的脆弱和愚蠢,让她从此在婚姻中一败涂地,却是不争的事实。如今母亲不在了,父亲仍然要去唱这首歌。是怎样一种心理在支撑这份执着呢?后来我问过父亲,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仍不改初衷,喜欢这样一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流行歌曲。父亲斟字酌句,挑选了一个显然有强烈时代气息的词。

解放。他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一个新的开始。

不管父亲给出的理由是什么,一首流行歌曲就这样毫不费力地战胜时间,深深留在了父亲的心里,比母亲留得更久、更深。如果母亲知道,不知作何感想。或许,她就不会再为自己根本无能为力,也不值得的事情去生那些闲气了。

父亲到儿女家来度周末的次数慢慢减少了。我们倒也觉得正常,老人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母亲去世已经一年,父亲重新找到生活乐趣,不再需要我们为他操心,这是好事。不过推算起来,真正让父亲完全投入时间和精力,变得神出鬼没,还是老年大学汇报演出之后,一个叫李阿姨的人出现在父亲谈话中。

俗话说,养儿防老。父亲似乎从来就没有把儿女亲情当成他晚年的拐杖。他总是更相信自己,相信夫妻关系,相信与自己朝夕相处、肌肤相亲的女人。这应该是几十年婚姻生活带给他的信念,是母亲让他对女人有一种源自经验的放心。不过,父亲自己一定不这么认为。

父亲偶尔跟我们通电话,除了问一问孩子学习,吃饭睡觉有没有照顾好之外,说的主要是他们老年大学的事,听得出来,老爷子过得很愉快。我们回去看他,见桌上摆满文房四宝,还有乐谱,阵势挺唬人,大有要把这辈子重新来过的意思的。茶几上偶尔还有瓜果烟头,显然是有客人来拜访过。

父亲有一回轻描淡写地说,班里有一个女同志——

我说,爸,你能不能说清楚她姓什么,省得老说有一个女同志,听起来好像在说很多女同志呢。

父亲呵呵一笑说,她姓李。

我说,哦,是李阿姨。

嗯,李阿姨。这个人不仅歌唱得好,还会跳舞。跳舞的时候一点看不出年龄。endprint

父亲的语气中透露出星星点点的窃喜,仿佛土壤里的种子在一点点钻出地表。我想,大概就是那个与他二重唱的那个女学员。

我说,我妈年轻时候不也喜欢唱歌跳舞。

父亲说,是啊。你母亲年轻时候舞跳得可好了,那时候在局里可是个大红人。

他回忆起当年母亲参加局里文艺汇演的事。那些故事我们已经听过无数遍,但父亲每次说,都会有些新的内容新的细节出现,那些在别人看来都无足轻重的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或者是他添油加醋,也未可知。

父亲说,他是在一次文艺汇演后台撞见母亲的。当时母亲已经化妆停当,正在候台。赶巧她头上簪着的一朵大红牡丹花,早不晚不的,偏偏在父亲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从发髻上掉了下来。父亲也机灵,抢先弯下腰去,把花捡起来,并且征得母亲同意,替她把花簪在发鬓上。父亲说,他簪的位置与之前稍有不同,在右侧斜向下,耳垂位置,显得妩媚又俏皮。后来同台演出的小姐妹们看到了,也都把牡丹花簪在那个位置上。这一点也得到母亲的证实。不仅如此,为这朵花的位置,参加那个节目的小姐妹还受到上级领导的严肃批评,说花簪在那个位置上,格调不够健康,缺乏昂扬向上的精神。就因为这,她们那个节目还被取消了参加评选名次的机会。

父亲一直坚持说,那天他是去后台找负责演出的领导说事,才遇见了我母亲。那时他还是局里的一个宣传小干事,汇报演出这类事归他们管。母亲私下里笑着说,在她们宣传队演出和排练期间,他经常去后台,她见过他好几次,只是没留下什么印象。赶巧那次花掉了。接着她又被批评了,才对他产生了好奇,才有了后来的交往,然后有了我们几个孩子。

父亲好些天顾不上和我们讲电话了。每次打电话过去,他总是很忙的样子,说几句便要挂电话。我们私底下议论,估计是有什么新情况了吧。又觉得不会,快七十的人了,哪还有那个精力。

一天下班后去看父亲。顺路在菜场买了几样容易打理的菜,这已经成为习惯。回去无非陪老爷子吃一顿饭,说说话,再整点半成品菜放在冰箱里,让他第二天拿出来,稍稍加工一下就可以吃。

我两手拎着菜,在外面敲了半天门不见开。刚要掏钥匙,门却开了。面前站着个女人。一个陌生人站在家门口,足以改变这个家庭的属性,让人怀疑走错了地方。

一时没回过神。只是出于礼貌张了张嘴,不知是该先询问她是谁,还是先自报家门。没有称呼,没有身份,就不知话该从何说起。直到父亲出现在她身后,我才长舒一口气。

父亲让我赶紧进来,说这是你李阿姨,老年大学的同学。

李阿姨热情地把我往里让,甚至没看到我向她点头打招呼。一过招,我和她的主客位置就定下来了,毋庸置疑。

李阿姨让父亲去倒茶,自己拿了根香蕉,剥开递给我,然后笑模笑样地望着我。从动作到表情都从容麻利,身份和教养若隐若现,想来不仅是这里的常客,并且已经做好了浮出水面的准备。反倒是父亲有些慌乱,接连磕翻东西,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

我抬起头,向李阿姨表示感谢,无意中瞥见她脸上那两片显而易见的潮红。看来她心里还是有些波澜的。

父亲端着茶过来,摆到我面前。平时回家,沏茶倒水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现在父亲亲自为我端茶,显见是客人的待遇了。

两个老人郑重地站在我面前,脸上的笑容很相像,带着巴结讨好的意思,使他们之间有了某种亲人之间的默契。倒是我,坐在那里,一手抓香蕉,一手扶茶杯,又找不出什么话说,只好仰头望着他们傻笑,浑身不自在。

那天我只在父亲那里待了很短的时间。觉得自己就像个不请自来的小片警,知道不受欢迎,边说话边往外撤,连房间里空气都在后面推。

父亲把我送出很远,说了很多话。这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出嫁时的情景。

最后,父亲支支吾吾说,你们也都忙,以后来之前,最好先打个电话。老年大学现在活动很多,有时候我会出去。你来了,家里一个人没有,白跑一趟。

他说的也是实情,可我还是觉得挺伤心的。亲情虽然比橡皮筋还经得住拉扯、摔打,但只要是拉扯、只要是摔打,还是会感到疼的。

事情并不像预料的那样。这一回,父亲的稳重让我们感觉有些意外。

在和李阿姨认识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会领着她,到儿女家来坐一坐,但绝不吃饭,只说是上街路过,刚在街上吃过了。即便他们搬一起住了,也还是这样。这显然是李阿姨的风格,相敬如宾,像旧时人们见面作揖,腰弯得尽可能深,但彼此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是中国人的礼数,注重写意,讲究留白,不像西方人,见面又是握手又是拥抱,还相互拍打,看上去跟前世的亲人似的,热闹得不行,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

过节或者周末的时候,两个人大早起来,张罗出一桌子菜,父亲打电话把我们邀回去,一起吃顿饭。时间都掐得刚好,见面既不太密集,又不显得疏远。

第一个春节,两大家子凑在一起过,三桌人,呼啦啦去外面饭店吃年夜饭,父亲给几个孙子辈每个人准备一份小礼物。饭桌上,我们向两个老人敬酒。父亲不停地给大家布菜,虽然桌子是可以转动的,可他那双颤巍巍的筷子仍让我们觉得温暖。

父亲吃得很少,话也少,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安详地望着我们吃喝说笑。他又像我们小时候的那个父亲了,甚至,比那时更像一个父亲。那时,我们有母亲的爱,他只需爱好他自己就行了。现在,只有他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己还在一个长幼有序的大家庭里,有来自长辈的关爱。

父亲的变化让我们对李阿姨心存感激。单从他身上的穿戴就可以看出,李阿姨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她把父亲收拾得很干净,里里外外,厚的薄的,一样不缺。最让我们欣慰的是,她让父亲收心了。虽然也到了该收心的时候,但是男人的事,谁也说不准。

接受李阿姨这样的女人并不困难。这个女人说话办事,都在点子上,让人觉得挺舒服。还有一层无法说出口的考虑就是,两个老人的家庭背景和教育程度都还相当,父亲和她在一起,不至于让我们去世的母亲面子上太难堪。当然,母亲已经不在了,归根到底还是没让我们面子上难堪。儿女在谈恋爱时,父母总希望他们找个门当户对的亲家,其实做儿女的,对父母的要求何尝不是如此。endprint

到这时,我们才真正感觉到,从心理上掐断了与父亲之间的脐带联系。我们和父亲之间加入了一个外人。

李阿姨搬过来一起住,是水到渠成的事。

都是过来人,很多事情看得明白,没办什么特别仪式。李阿姨那边和我们这边,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就算认下了这层关系。亲人说不上,也总算是熟人吧。

母亲如果活着,也许想不到,我们曾经那么旗帜鲜明站在她一边,强烈反对父亲在外面结识别的女人,现在竟然能和这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聊天,还彼此留了电话,真要常来常往的样子。

那天,虽说没有邀请直系亲属以外的人,但宴会过程还是经过了精心安排。父亲一身黑色西服,里面酒红色衬衫,李阿姨上身酒红色暗花唐装,配黑色长裤。看他们站在一起,我不得不承认,男人和女人在生理年龄上,确实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时间对女人真的是太苛刻了。

这次家宴上,除了父亲和李阿姨,格外引人注意的还有李阿姨的长女,一个头发高高盘起、脖子颀长的公司主管。因为忙生意上的事,她最后赶到。但这个语气、眼神都居高临下的女子,一坐下就百般心痛地为母亲拉一拉衣领、理一理头发,嗔怪母亲不会照顾自己,然后看似无意地从大圆桌中间摆放的鲜花上掐一朵康乃馨,插在母亲的纽扣洞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们母女身上。

插好后,她又深情地抱了抱母亲,仿佛今天不是她母亲结婚,而是她嫁女儿。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女子脑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们。

席间,孩子们轮番唱歌跳舞,父亲和李阿姨两个人还合唱了一曲《乡恋》。看着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配合默契,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欢声笑语一直延续到结束,散席时,大概所有人的面部肌肉都有疲劳,需要重新整理。所以当大家站起来往外走时,笑声突然停止,再无人去维持。

父亲唱歌时,一些早已淡忘的记忆碎片,带着熟悉的气息,冲破面前的一桌子残羹剩炙,浮上心头。天气,眼神,语气,电视画面,一张饱满猩红的嘴唇,微微颤抖的面部肌肉,收音机的杂音,母亲强作笑容的绝望表情,渐渐汇聚成许多个大同小异的无聊中午。在那些中午里,全家人都在场。父亲满不在乎的背影,让阳光散发出耀眼的灼痛感,而流行歌曲《乡恋》则像一把插在小餐桌上里的匕首,闪着寒光。

母亲去世后,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反省母亲这一生,检讨自己的婚后生活。我想,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年母亲也能像李阿姨这样,跟父亲一起唱这首歌,用大禹的方式去治理父亲心中的堰塞湖,或许,她和父亲的感情后来不至于彻底崩裂,父亲也不会公开与她作对,她的晚年,也许就不会那么凄凉了吧?

当然我承认,这样想,对我们的父亲是不公平的。说不定,他只是我母亲完成一生命运的道具而已,而我们却把他当成了罪魁祸首。

父母感情一直不和,这是我们住的大院里人人皆知的事。之所以一直没离婚,开始是因为我们都还没成人,兄弟姐妹四个,单凭母亲一个人无论如何养不下来。这是母亲给出的理由。后来,等我们都长大了,母亲又太老了,没有能力再重新开始生活。这是我们得出的结论。不管怎样吧,离婚的事情一直这么拖着。

母亲还不太老的时候,一向自视甚高,偏一遇到具体生活问题就抓瞎。她总认为是自己所受的那些半旧不新的教育害了她。如今这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她那些传统美德早被现实撞得变了形。不但指导不了行动,反而被条条框框捆绑得不能动弹。不过在我看来,也未必。母亲对付现实的智慧,甚至不如一个不识字的农妇,这怎么能怪自己受的教育呢?

在我看来,母亲此生最大的不幸,也许是把婚姻当成了救命稻草。在她眼里,离开了婚姻,离开了男人,女人就死路一条。她在申辩不同意离婚的理由时,常常提到“弃妇”这个词。她不说自己,而是说别人,说万恶的旧社会,旁征博引,上下五千年,从举案齐眉到眼下的闪婚、试婚、丁克。这辈子她好像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书籍、电影里寻找婚姻秘笈。在对婚姻、对男人怀着根深蒂固的恐惧时,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女人,完全有能力让一生过得很好。而她死防硬守的依据就是,一个本本分分的良家妇女,绝不会坐视男人从自己身边溜走。但我想,其中应该还有更多别人不知道的软弱和坚强,有最初的战栗和狂喜。有时候,仅仅是一些气息,声音,表情、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

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母亲脸色晦暗,无论灯光还是阳光,都无法穿透岁月密布在她脸上的重重藤蔓。悲伤和喜悦都被时间越冲越淡,唯有源自生命本能的,一种被称作条件反射的东西,在恒定地支配着母亲的思维和行动。

在各种款式各种潮流的家具换过一茬又一茬的年代,她的身边依然堆放着各种大小的樟木箱,里面全是她的记忆。因此,她说话、吃饭、睡觉,都散发出旧年的樟木箱气息。我和她之间的交流,通常都是在这种气息中进行的。

在旧社会,她说,弃妇是很可怜的。即便是像《寒夜》中的女主角,在那个年代已经算很新潮了,丈夫那么没出息,她都丝毫没有离开他的意思,直到男的死了,婆婆把她扔下,带着孩子悄悄离开。她应该不算是弃妇,可是电影的气氛却自始至终让人感到,她被夫家抛弃了,多可怜啊。

咱不说电影,就说你外婆吧。

母亲说,你外婆年轻的时候也水生火热过,她就一个字,忍。一个大户人家小姐,整日披头散发,黄脸皱皮的,连个姨太太都不如。直忍到外公回心转意,直忍到婆家人看不下去,站出来替她说话,情况才稍稍有所好转。女人,男人让你活得好,你才能活得好。你外婆运气不算太差,外公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

母亲说,这些解放前的旧事外婆从不让提,每次聊到这,外婆就把话扯开,可想当年那份煎熬,不知要脱几层皮,从前的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说这些的时候,她眼里闪着薄而脆的冷光,好像正被那份痛楚折磨着,好像自己就是外婆,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除了家,无处可去,只能乞讨男人的垂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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