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柳青墓
2015-11-30云岗
去年四月,我有幸参加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班,地点在长安南神禾塬畔的常宁宫。
一天晚饭后,我和枭武、宏哲两位挚友溜达到山庄门口,却不知下一步去哪里。宏哲说,柳青墓大概就在这一带,我们不妨前去瞻仰。宏哲是长安人,对长安的地理自然耳熟能详。我一听,觉得太突兀,做梦般地不敢相信。
要知道这可是我多年的愿望啊!
几十年前,尚上小学的我嗜书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但天不随人愿,我能看到的书却寥若星辰,常常被一种精神上的饥渴所困扰。一天,一个同学说他家里有本书,让我下午去取。等到下午,我兴冲冲去了,同学正要出门,说要去拔棉花杆,拔完了才能给我拿书。我想了想,便也随他去拔棉花杆。棉花杆根扎得深,土地板结得很瓷实,拔出来很费力。大人们用一种杠子中间带了铁钩的工具拔,利用杠杆原理省却了许多力气。我们小孩子不会用,只能使蛮力,用手拔。一个下午下来,累得汗流浃背,腰酸背痛,两只手也被勒得通红,打起了透明的水泡。好在同学没有食言,回到家就把书给了我。书无皮,无背,无名(书脊上的书名也早被蹭掉了),但不管咋说,毕竟是一本书。晚上回到家,我就着煤油灯看起了这本书。很快,我便深陷进这本破烂不堪的书里,似乎被梁生宝、徐改霞、梁三老汉、姚士杰……拖曳着往前走。三天后,我读完了这本书。第一次,我真正经受了一次文学洗礼,一下子从过去读的《征途》《闪闪的红星》《欧阳海之歌》《金光大道》……跃升到了另一个层面。
后来,我知道了这本书就是“三红一创”里的《创业史》,作者叫柳青。仰慕之外,乡村少年的我只觉得柳青和北京城里的毛主席一样,伟大得就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可望而不可及。却不知,此时的柳青正遭诬陷和迫害,《创业史》也已成了禁书。
上初中时,我随父亲去临潼。那时,“四人帮”已经垮台,书籍慢慢走上了书店的书架。我走进书店,一眼就看见了《创业史》,拿起来一看,却是第二部上卷,很薄。定价:0.38元。那时的三毛八不是个小数。我身上拢共也就五毛钱,还为自己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激动了半天呢!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本书。尔后郑重其事地在扉页上写道:一九七九年七月十日购买于临潼。
1988年,我已到铜川工作。一天,见一旧书摊上摆着一本厚厚的《创业史》,不用问,是第一部。不知怎么着,我竟然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我拿起书翻了翻,书并不旧。看背面的定价,1.15元。我心痒难耐,问摊主多少钱。摊主看了看书,说给一个元吧。我二话没说,掏出一块钱买下了这本书。回去后,我自然在扉页上写上:1988.4.22购于旧书摊。两年后,我又在一家旧书摊上发现了《创业史》第二部下卷,定价:0.43元。我喜滋滋地又买了。这样,我的书架上终于有了一套完整的《创业史》。现在,这套不同时间购买的《创业史》正静静地矗立在我的书柜里。挨着那些设计大方,装帧精美的书,咋看她都像个弱势群体。但在我心里,她却和《红楼梦》《白鹿原》一样,是我心目中永远的丰碑!
我是上大学后开始文学创作的,可写了一篇又一篇,不是收到一封封铅印退稿信,就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正苦恼中,忽然收到一个信息,说是《文学时代》杂志和《陕西日报》以“柳青文学院”的名义联合举办一个文学函授班,其宗旨是“传播艺术知识,扶助青年成材”,学费好像是三十块钱。尽管我囊中羞涩,还是一咬牙报了名。按规定每个学员交三篇习作。第一篇,我得到的信息是继续努力。第二篇,我的小说《心之曲》赫然出现在1985年7月30日的《陕西日报》上,几乎占了一个整版。捧着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盯着“唐云岗”三个字,我激动得难以言表,确乎有一种“把事弄成了”的感觉。
后来,我进入了陕西文学圈,老中青作家、评论家大多熟悉,却没有一个人给我提过“柳青文学院”的事。
2010年,我历经四年艰苦写作的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出版了,虽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热捧场面,但还是得到了一些名家的好评。有人说《城市在远方》受益于《平凡的世界》。我心里却是不服。要知道写作前,我选定了一批阅读书目,《创业史》排在首位,没有《平凡的世界》。令我欣慰的是,继获得全国梁斌小说奖长篇小说一等奖后,第三届柳青文学奖又授予《城市在远方》荣誉奖。颁奖典礼在长安举行。站在领奖台上,我心里默默地念着“柳青”两个字,仿佛佛家弟子念着“阿弥陀佛”那样庄严,那样敬仰,那样有力量。我打定主意:虽然没有见过柳青,但无论如何要去拜谒柳青墓!
现在,柳青墓就在周围,我能不感慨万千吗?
转过常宁宫的围墙,向东走,一会儿出现了村子。村子在路两边延伸,很长很大。这便是神禾塬。其时暮霭已经悄悄降临,静谧中的村子便显出一种入睡前的疲乏。村里人很少,只有类似于小卖部一类的房子里有人影晃动。
穿行在村子中,我似乎看到剃了光头,蓄着髭须,穿着中式褂子,咋看都像老农民的柳青正在村子里走过,他的身后随行着梁生宝、梁三老汉、徐改霞、郭振川……
一棵三人方能合抱的老槐树旁边有一家修车铺,一个老汉蹲在门口,正抱着一个架子车轮胎鼓捣着。我们停住脚,打问道:“老人家,你知道柳青墓在哪里?”
“往前走。”老汉头也不抬地说。
“远不远?”
“不远”
我们继续往前走,可走了一段又一段,眼里除了村子就是庄稼地,就不见陵墓。恰好一老大娘从家门里出来,我们便又问,大娘慈眉善目,典型的关中老婆,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梁生宝妈。见我们眼巴巴地望着她,大娘亲切地说,再往前走一截,经过一个铁门,然后右拐,用砖墙圈着的就是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铁门已经经过了,还是不见柳青墓。一个青年骑着摩托带着一个女人呼地从我们身边飚过,我们忙喊了一声,摩托却继续往前蹿。我们有点悻悻然,不想摩托车却“吱”地一声停下了。女人从后座上跳下来问啥事,我们便打问柳青墓。男人一听,左脚撑着地面,回过头说,左边砖墙里不就是。我们说门呢,门在哪里?女人嘎嘎笑了,说,转过去就有门了,门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啊。我们恍然大悟,很是为自己的机械感到好笑,同时又为柳青已经深深扎根于这里的群众心中感到自豪、欣慰。
向左一拐,沿着砖墙走一段,到了南侧,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麦子地,再一看,砖墙上果然有一铁栅门。一推,没有推开,只得趴在栅栏间往里看,果然是一座陵墓。虽然已经黄昏,墓碑上柳青两个字却一眼看清。于是,忙举着手机去拍照。正忙乎着,枭武找到了机关,门“吱咛”一声开了。这是一座非常简陋的陵园,如果没有四周的围墙,可以说和农村如何一个陵墓相差无几。陵园的左侧和后面栽植着青松翠柏,还有杨树和槐树。正值人间四月天,树木和地面上的野草葳蕤、葱绿,一幅生机盎然的景象。用水泥砌成的平台上,矗立着一个面向南边的碑,上书:中国共产党党员著名作家柳青同志之墓一九七八年六月立。碑石后面便是坟墓,墓不大,用水泥箍成了圆形,黄土稍稍冒了出来,柳青——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人就长眠在这里。我绕着墓转了一圈,心情颇为激动。是啊,从十多岁柳青走进我的心里,几十年来我和他在精神上几乎形影不离,我多么想见他一面啊!现在我终于站在了他身边,虽然他已经长眠于此,但在我心里他永远活着,就像梁生宝一样永恒!
我提议向先生三鞠躬,他们两个正有此意。于是,我居中,枭武、宏哲站在两边,恭恭敬敬地向先生鞠了三个躬。
走出陵墓,沿着旁边一条乡间道路向南走了十多步,眼前是一条莽莽苍苍的峡谷,南边的秦岭巍巍峨峨,直耸云霄,峡谷便好似一条巨龙,从秦岭中跃出,向长安飞腾而去。峡谷里的两厢分布着一个个村庄,中间似乎有河流,却被茂密、葱茏如原始森林的树木所遮掩。天已经黑了,峡谷中亮起了一盏盏灯火,仿若天上的星星,神秘而又遥远。不同的是,这星星却在我们脚下。
宏哲说,下面的村子就是皇甫村,也就是《创业史》中的黄堡村,柳青当年就住在村里一座庙里,林木繁茂的地方,应该就是蛤蟆滩。
我“哦”了一声,一时明白了柳青墓坐北朝南的含义。
回到常宁宫,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发微信。刚发出去,爱玲的电话就来了,说你们去柳青墓了。我说是啊。爱玲说,也不说叫上我。我忙解释说我们是随意去的,并没有计划。爱玲说远吗。我说不远也不近,你要去一定要打车。
爱玲是省残疾人作协副主席,对文学非常虔诚,这几年可以说成绩斐然,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柳青文学奖。
几天后,爱玲一个人去了柳青墓。路上,她没有打到车,就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已经快一年时间了,我的耳旁总会想起爱玲的拐杖叩击地面的声音,我想这就是敲击文学殿堂的声音:坚定、有力,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