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官与做事
2015-11-29武际可
武际可
(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
记得小时候,那还是在1949年以前,玩过一种叫做“升官图”的游戏。大致是在棋盘上画了一根从白丁、秀才、举人、县官、七品一直到从一品和一品的连线,每人有一枚棋子放在白丁作为起点,然后轮流掷骰子,骰子的六个面对应升一到三级、降一级,停一到二次。这样谁先达到一品官就胜出。
后来长大了,那游戏由于多年没有玩也就忘记了。有一年在报上看到介绍若干人的简历,那些简历简直是一个模样,都是如何从一般干部一级一级地往上升的年月。不由得突然联想到,这不就是一个真实的“升官图”游戏吗!再后来,又看过对一些去世人的悼念文章,大致也是这个格式。都是讲哪年哪年做了什么官,至于在这个官位上做了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就不讲了。再后来见得多了,看了一些人的传记,其中当然有写得很好的,但也有一些写得枯燥无味,仍然是一篇变样的“升官图”。
中国人的文化,自古就很在乎当官,这就是官本位。社会上人们之间的称呼、人的俸禄、穿戴等几乎每样事情都以当事人官位的当量级别来区别对待,就是说从幼时上什么样的托儿所一直到死了能不能埋在什么地方和坟墓的建制,几乎都和官阶相联系。例如盖房子,房顶上用什么装饰、院子是几进,都不能超过你的官阶,否则就叫僭越,是要判罪的。你如果盖房子屋顶上用了龙的装饰和黄色琉璃瓦,那一定是死罪无疑。一个人从念书开始,就知道“学而优则仕”。进了秀才,就说从此走上“仕途”,也就是启动了“升官图”。
蔡元培先生是1916年到北京大学当校长的。他一到任就看出北大学生的问题。他说:“尤其北京大学的学生,是从京师大学堂‘老爷’式学生嬗继下来(初办时所收学生,都是京官,所以学生都被称为老爷,而监督及教员都被称为中堂或大人)。他们的目的,不但在毕业,而尤注重在毕业以后的出路。所以专门研究学术的教员,他们不见得欢迎;要是点名时认真一点,考试时严格一点,他们就借个话头反对他,虽罢课也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来兼课,虽时时请假,他们还是欢迎得很;因为毕业后可以有阔老师做靠山。这种科举时代遗留下来的劣根性,是于求学上很有妨碍的。所以我到校后第一次演说,就说明‘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然而要打破这些习惯,止有从聘请积学而热心的教员着手。”
蔡元培看问题很尖锐,因为中国自古科举制,就是一个“升官图”。京师大学的学生既然原来都是京官,都是走上“仕途”的人,当然唯一考虑的就是他们今后的升迁。所以对于做不做学问是不在乎的。
这就在中国历史上最早向学生提出了一个是升官还是做事的问题。用蔡先生的话说是“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
在世界范围内,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名人所追求的并不是“升官图”而是学术研究的深度和做想做而又有意义的事情。
爱因斯坦67 岁的时候,在自述中写到:“当我还是一个相当早熟的少年的时候,我已经深切地意识到,大多数终生无休止追逐的那些希望的努力是毫无价值的。”接着,他叙述自己像对待宗教信仰那样,深沉忠实、终生不懈地从事对自然奥秘的探索。
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他的墓碑碑文是自己写的,没有讲他当过美国总统,而是刻上了他一生做过的最为得意的三件事:“美国《独立宣言》起草人、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令的作者和弗吉尼亚大学之父。”
我国伟大教育家蔡元培,在他晚年写的回忆录中,没有写他科举场中步步升高的过程,也没有写他怎样当上教育总长的,而是着重讲他对于办学原则“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追求和对北大旧风气的改造。他是在讲一生所做的值得回忆的事,而不是讲升官。
以上几位,在谈到他们生平时讲的是做过的事,而对于曾经的地位和当过的“官”一点兴趣也没有,特别是爱因斯坦,他一直就是一个普通百姓,一辈子什么官也没有当过,据说在以色列犹太人复国时,有人怂恿他出来做总统,也被他婉言谢绝了。
对比之下,我猜那些把简历写成“升官图”的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眼里只看重升官和官位,看不起做事;另一种是根本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记述的事,只会做官,不会而且没有做事。所以是一种“无事可记”的状态,甚或他没有做过好事而是做了许多祸害人的坏事,所以没有办法把做过的事公开出来,只能按照“升官图”开流水账了。
升官与做事,是两种不同境界。爱因斯坦意识到的大多数人追求的希望是无价值的,他没有明说那些希望是什么,但可以隐约看出那就是金钱和地位。升官和做事,两相比较,还是做事比较难。特别是要做出能够让人记忆的有益的事就更难。而做官就容易多了。几千年来不知产生了多少“尸位素餐”的高官。
清末位极人臣的李鸿章说过:“世界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做官了,一个人如果连官都做不好,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几千年来,中国人为什么那么迷恋于升官呢?一是如李鸿章说,做官比做任何事都容易,因为极权之下,做官的只要把上边应付好了,就会一路顺风,既没有责任也没有风险;二是做官有特权,手中有对下级的处置权,有的更有对下级的生杀大权、对管辖范围资源的支配权。官越大权越大,有权便有势,一呼百诺。又容易做又有权,所以历代对当官趋之若鹜。
几千年形成的官场文化是非常顽固的,尽管几十年来经过不断改革,不过它还是要顽固地延续下去,有的死灰复燃、变本加厉。
近来,在军队和政府部门的反腐,抓出的大小“老虎”们,他们只问升官,甚至通过行贿拉帮结伙等不正当手段以达到升官的目的,而在升了官以后则要么不做事,要么利用手上的权敛财、贪赃枉法,尽做坏事。在学校和科研单位,科举制又似乎换了一种形式借尸还魂。原来是秀才、举人、进士,一级级升上去,上去了就不做什么事;如今是讲师、教授、院士,一级级升上去,升到顶,权大了,事情就可以不做了,课不上了,研究是下边人员的事。学校和研究单位在介绍来访学者时,不是介绍他在学术上做过什么事情,而是首先介绍一个“升官图”,特别强调他的院士还是博导头衔。再看一看当下大学生的情况,比起当初蔡校长初到北大时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据调查,世界各国如今大学生报考公务员的比例,美国是3%,法国是5.3%,新加坡只有2%。日本就业倾向公务员排在榜单第53 位,英国公务员甚至进入20 大厌恶职业榜。而在中国,76.5%的大学生意向报考公务员!这是因为一旦进入公务员系统,就会和当官有更紧密的联系了。
当然了,愿意当官的,并不是所有人只想当官不想做事。也的确有不少人是为了做事才去当官的,因为在现今中国条件下,当了官有更多资源支配权,所以如果真要想做点实事,还是当官能够做成的概率大。这其实是体制上的问题。我们需要一种比较公正的体制,一个人只要有能力并且真有做事愿望,不论是当官还是不当官,应当是平等的。而且对当官的应当有更严约束和问责。这样,就不至于把全社会优秀人才都吸引到“升官图”里,而是吸引到实际工作的创造岗位上来。科学技术和文化才会更加繁荣茂盛。
我们需要有一个思想上、文化上、制度上首先是追求做事,而不是追求升官的改革和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