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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星”上的丽茜

2015-11-29文_淡

读者·原创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棉裤水星眼泪

文_淡 豹

“水星”上的丽茜

文_淡 豹

淡豹,人类学博士生,以琢磨人为本行,现居美国广阔的中西部大草原中心的“风城”。她惦念家乡的亲人和食物,为美式脱口秀哈哈大笑,在学院中做知识的信徒,贴近历史,观察世情。

芝加哥因其严寒与多风的气候被称为“风城”,淡豹记录了自己在大风起兮的城市里那些不期而然的尴尬故事和欣喜时刻。

那天,我去了芝加哥城南的一家按摩店。在北美,机器比人常见,自助服务比人工更便宜便捷。像按摩这种需要服务人员投入大量劳动的行业,从业人员多为新移民。曾担任《当哈利遇到莎莉》《西雅图夜未眠》等经典浪漫喜剧编剧的诺拉·艾芙隆曾在《保养问题》一文里说,像她这样出生于二战期间的美国女人本来并没有频繁做指甲的习惯。直到20世纪70年代,韩国移民大量拥入,开办美甲店后,别人拿把小锉刀为自己精心修剪双手的倒刺才成为纽约客能以低价享受的服务,以至于她说:“我有时觉得纽约的美甲沙龙比指甲的数量还多!”

这家按摩店是我在芝加哥住了几年后发现的。它提供我们习惯的中国式按摩,无须像瑞典按摩那样脱衣。台湾老板娘说我熟悉的师傅都正忙,不如试试一位叫丽茜的。

房间安静,音乐低回,她走进来。不出意料,她是中国人,想必“丽茜”这个英文名只是用于工作,方便与本地顾客打交道。她年纪不轻了,怪不得老板娘称她为“新来的大姐”,烫鬈的半长头发打了摩丝,硬邦邦的,眉毛文得又黑又细,笑吟吟的圆脸,是我熟悉的北方中年女人的样子。

我和大姐打了招呼,她问我:“你多大?是中国人吧?”“多”字发二声,“国”字发三声,这是我的家乡方言。聊了聊后知道,她果然来自我16岁时离开的那个城市。

按摩时,她不时叹气,像不自知。“我下岗了,家在工业区那边,你去过吗?”她问。确实是家乡的中年女人呀,我熟悉这种声调。在因为黑而静得近乎肃穆的按摩房里,她的声音响得无忌。她让我躺平,抬起我的左腿,我的脚碰到她的胸,她也挺自然。在家乡那些漫长的重水墨色的深秋与冬天,我和身边的每一个小孩一样,脱下毛裤还要换棉裤,腿上总是绷得太紧,能自己穿上,却不会自己脱下来。每个夜晚,我躺在床上,妈妈站在床脚,抬高我的腿,帮我把棉裤拽下去,就像现在这样。有时我抓住床边,妈妈和我一来一往故作拔河状,裤子松脱让我一阵痒,咯咯笑起来。有时,我故意放手,妈妈一使劲儿,我就和棉裤一起冲进妈妈的怀里去。那是种毫无忧虑的、放肆的欢乐,我和妈妈笑成一团,人笑得太厉害时头脑会有种缺氧般的感觉,和哭狠了一样。童年的我没有时间感,未曾想过那些与家人相依着生活的日子是否会永无止境。我似乎能听见自己的笑声,在记忆中,那些笑声是翠绿色的。

黑暗中,只有房间角落的电视发亮,播放着似乎永恒静止的东方好山水。她翻找一会儿,走开又转回来,说:“还以为没拿毛巾呢,不就在这儿!”自言自语中,她用按摩巾盖住我的眼睛,坐到我右侧,在毯子中摸索着找到我的手,握住,开始按。她叹息:“小手儿冰凉。”

按摩巾盖着我的眼睛,我哭起来。那腔调熟悉,“手”字带着儿化音,场景恍如昨日,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我的床边,在黑暗中握住我的手,表示她的心疼。我从小手脚很凉,离开妈妈以后,我的手曾经在很多不同的手套里,不同大衣的口袋里,不同人的手里,好多年没有这样过了。有一次读到朋友的文章,她写自己生病回家,妈妈行叫魂仪式,坐在她的床边不倦地按着她的手臂,要唤回女儿的魂。读时,我暗生羡慕。如今在海外,忙碌而孤单时,一个人在家,也会叫妈妈,猫听见呼唤就走来。以前我在妈妈的身边,后来我在妈妈的附近,现在我在远方。

很想回家去。在黑暗中,一块毛巾下面,可以随便哭,眼泪把脸烫着了。

数万年前,那些即将成为美洲印第安人的亚洲人,在渡过白令海峡的陆桥时,是不是也流过很多眼泪呢?猎人跟随在迁徙的猛犸象与巨鹿身后,到达新土地,看冰河期结束,身边的冰山裂开又融化,大陆裂为两块,再也不会合起,桥消失于水中,水奇异地汇集成为海洋,渐渐淹没回家的路,恰是一部反转的《圣经》。

这样的人,是不是必定要把眼泪留在身后,让眼泪随雪水没过曾经的陆桥,忘掉记忆,才能不太心慌地活着呢?当记忆无人诉说,他们就获得了凡人生存要求的镇定,成为新人的祖先。

新文明的降生是对旧日子的终结。或许像法国人夏多布里昂说的那样,生命不过是记忆的幻影。那么,生命或许经常拿生活当盾牌,好抵挡记忆,也抵挡随记忆而降的泪水的侵蚀。

不记载历史,也是一种勇气吧?新的家园,是不是必须建造于告别之上呢?人类洗刷记忆的能耐,是不是源自神的慈爱呢?让怯懦的我们能没有历史、没有退路地走着,朝向某种辽阔?海水是不是先民的眼泪,不然为什么是咸的?

在大陆之间,地表或许也曾压抑自我膨胀的欲念,为安放人类积累的液态悲伤,一再凹陷不止。这颗行星,我们如今叫它地球。在英文中,“地球”与“土壤”是相同的单词,就仿佛在大陆上完成我们的生命与文明是人类最可自得的伟业。可是咸的海覆盖着71%的地球表面,这颗星球在太空中看上去是蓝色的,是一颗“水星”。会不会有其他的生命形态,从一颗遥远的行星上惊喜地发现我们,穿过梦幻般的银河,看见不懈旋转着的星球透出幽蓝色的光,那些生命会不会感叹:“瞧,那颗布满泪水的星球!”

图/元 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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