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2015-11-29任盈盈
文_任盈盈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文_任盈盈
任盈盈,曾用笔名一盈,出版小说《玉泡泡》《樱桃错》《25岁清醒的沉沦》,曾经从事记者、编辑工作,现居加拿大首都渥太华。
渥村不是一个村子,而是加拿大首都渥太华,因为人口只有北京市朝阳区人口的一半,故而被中国移民嘲笑为“渥村”。出发之前,我告诉妈妈,在渥村,吃菜需要去自家后院里摘,窗帘需要自己去市场买布,然后踩缝纫机做。超市没有活鱼,实在嘴馋怎么办?那就划条船去河里钓吧。
妈妈惊讶:“我好不容易走出农村,怎么你现在又千辛万苦回农村了?”
在渥太华,老移民总是说:“买房子,如果没有看到三百套以上,千万不要做决定。”可是我在看到第三套房时,便已经心动了。
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我们如约去看房子,远远便看到两棵大枫树像士兵一样伫立着,一棵深红,一棵明黄。前院建了花园,花园内有好几棵一人高的丁香树,树前种着稍矮的松果菊和玫瑰,再矮一点儿的是白色雏菊,贴地遮盖土壤的则是开着星星点点小蓝花的欧石楠。
渥太华有将近半年的冰雪天,也许是因为对春光的无限珍惜,本地人狂爱园艺。看多了私家小花园,我这个“花草盲”渐渐也看出点儿门道,原来种花可不是随随便便想种就种,一个合格的花圃要讲究视觉层次的组织规划,还要讲究花草在不同月份颜色的搭配,保证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
眼前这个花园当然不算卓越,但起码经过精心设计。我已经开始畅想夏天的傍晚,端着冰酒半躺在花园的藤椅上看书的图景了。当然,没有想到的是夏天渥太华如同轰炸机般的蚊子,还有冰酒因为甜度太高,在本地可不算讨人喜欢。
一
中介Carlo在房间里等着,房主则已经避开。一进门,我们便被花香、音乐以及绘画作品拥抱了,抬眼便看到几扇落地大窗,令后花园的风光扑面而来:芍药浓艳,草皮新绿,蓝绿色的雪杉伫立在角落。恰好墙壁被刷成暗红色,衬托得窗外风景如同上帝的油画,姹紫嫣红,自然天成。
我突然想起那部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壁炉是旧的,屋顶是旧的,地毯烂了一个洞。”朋友看我有些愣怔,赶紧泼冷水让我清醒,“这几项加起来起码得刨去三四万块。”
可是,对于刚刚逃离北京雾霾的我来说,多少钱也比不上绿叶一捧。我充耳不闻,只是心若撞鹿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继续看。这幢独立的三层小楼,到处都是极富设计感的窗户,窗外皆是风景,就连地下室的三个半窗,一扇窗外种着爬行的常春藤,另外两扇窗外种着薰衣草。
Carlo是个聪明人,她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微笑着说:“Rose说,她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自己的花园。”
Rose就是现任房主了,她是来自英国的一位老艺术家,这满墙的画都是她的作品。因为要搬回英国和女儿同住,所以不得不卖掉这幢房子。想到这里,我居然有点难过,这满园的芳菲,她怎么舍得放下?
二
爱屋及乌,我开始不停地想象Rose。美丽的、优雅的,还是像《塔莎奶奶的美好生活》中的塔莎奶奶,画画、做园艺、烤饼干,穿着中世纪的古董衣服?
按照本地惯例,买卖双方只有签好合同才有可能见面,很多可能永远不会见面,毕竟一切由中介、银行与律师代办,确实也不需要见面。但合同还没签好,我便催着Carlo要求安排见面,理由是“学习如何照料花园”。Carlo说Rose兴奋极了,连连表示:“太好了!”
见面那天,Rose穿了一件有精致刺绣的白色衬衫,蓝色裤子,雪白的头发挽成发髻盘在脑后。本以为见面时会有一个热情的拥抱,但一触到她冷峻的眼神,我不由得后退几步,态度也变得矜持起来。
Rose绝少像本地人那样轻松微笑,表情几乎称得上严肃,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她60多岁,但动作仍然称得上敏捷有力,微驼的后背倨傲挺直,令我不由得想起伊丽莎白女王,那一模一样的冷峻表情,还有永远屹立不倒的姿态。
她当然和女王没有半点儿关系,尽管房间里挂满英国王室的照片。她只是一个不算出名的画家,为了生计,把地下室布置成教室教学生画画。她还是一位单身母亲,很多年前离了婚,独自一人供养房子,抚养女儿。如今女儿长大成人,也成为艺术家,供职于英国一家博物馆。
“你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我惊讶地问。
如果说做单身妈妈需要勇气,那么生活在加拿大,单身妈妈更需要无比强悍的勇气与能力。即便解决了经济困难,还要应对恶劣的天气与繁重的劳动……不说别的,光是冬天铲雪、夏天割草就足以撂倒一个大男人。更何况,Rose还是一位老人。
她云淡风轻地说:“这没什么,我只是去建材超市买来工具与材料,换了灯,刷了墙,换了卫生间的水槽与柜子,还用砂纸和油漆调整了楼梯与壁炉的颜色。”
连螺丝钉都不会拧的我只能诚心诚意地赞美:“真了不起。不过虽说别墅居住舒适,但工作量太大,难怪很多老年人选择住老年公寓,省得维护麻烦。”
没想到这句话伤害了她。“我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她有些愠怒地说,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进花园。此时正值傍晚,前院花开正好,正午有些耷拉的花朵又精神抖擞地绽放了。蚊子不要命地横冲直撞,砸得人脸生疼。
我不敢往园子里站,但Rose早已经习惯了蚊虫,随手摘下一片树叶为我示范如何赶蚊子,同时指着水源、各种花草一一讲解。这里本是一处接近荒废的院子,但热爱园艺的她用手把草拔掉,再用铁锹翻地晾晒土壤,然后把牛粪羊粪等有机肥混入土壤中,再开车去园艺店买来坚硬的石头,按照英国园林风格修建出小花园。
经过数年的精心打理,今日的花园已经草木芳菲。丁香、玫瑰、芍药、菊花、薰衣草、香草、薄荷……除了观赏,更多是为了生活需要:薄荷不仅可以驱蚊,还是每日早茶的必要食材;香草除了做蛋糕,泡澡的时候丢进浴缸里,香味比玫瑰还持久;薰衣草风干之后插入花瓶中,是她绘画时经常描摹的对象;至于香葱就更不用说了,每次做沙拉时,她多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脚跑到花园里摘几根,因为极其干净,都不用洗便直接丢进沙拉中……
这便是梦想中的田园生活,表面有多诗意,背后的工作就有多繁重。
“你在英国的新家有花园吗?”我问她。
“没有。”她摇头。
“那你会不会想念这个花园,以及这幢房子的一切?”
她笑了,神情有些黯然:“当然会。但这就是生活,我们总要面对,不是吗?”
“不一定,”我轻轻说,“我知道你会在英国生活得很好,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还会来渥太华做客,不用住旅馆,记得联系我,你还可以住在这里—你的房子里。”
她有些不相信地望着我,我微笑着向她点头。我看到泪水渐渐溢出她的眼眶,她张开双臂拥抱我:“谢谢你,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对我说过。”
三
我并非客套。在我的理解中,房子不仅是港湾,还是桥梁,把所有相同的人渐渐连接起来。但Rose显然不这么想,或许她认为,房子是一座城堡,你不要进来,我也不会出去,我们各自灿烂。
我给她写过两封邮件,均没有收到回复。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是听邻居说,这位老太太在很短的时间内几乎卖光全部家当,把绘画作品、钢琴以及几件精致的收藏品打包,漂洋过海带回英国,开始新的生活。他们说,那是一个很有个性的老太太。
收房那天,人去楼空,整幢房子因为旧人的离去显得悲哀。厨房的吧台上摆着一个广口玻璃花瓶,里面用清水养着一朵从花园摘来的丁香花,下面附着一张用她的绘画作品印制而成的卡片。“这是一个美丽的家园,我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相信你们也会收获幸福和健康的未来。”她写道。
还是那样的矜持、克制,有着显而易见的距离。但是,我更愿意相信她的拥抱,还有那一瞬间奔涌出来的眼泪。
Rose的故事已经过去,如今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窗外的风景每天都在变化,唯愿时光与风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