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房子

文_柴岚绮

父亲的房子

文_柴岚绮

1

2013年年底，我们完成了新房子的装修，准备次年夏天搬过去，因为彼时女儿升初中，新房子对面正是一所口碑不错的中学。

说是新房子，其实买来以后一直空着，有四五年之久。之前我们一直住在老城区的一个老旧小区里，这个小区最大的好处是里面藏着一所学校，孩子就在这里上小学。我父母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孩子放学后直奔我父母家，那里自然是普天之下最靠谱的去处。

新家装修结束后，我父母开始焦虑，原因之一是女儿上中学以后，他们不在身边，女儿没有地方吃饭；原因之二，可以引用我母亲的一句话—习惯了每天看到你们，突然不能每天看到了，到时候肯定空落落的。

这样的焦虑促使他们果断做出决定—卖掉现在的房子，在我新房的附近重新买套房子。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七十多岁的父亲就出现在了房产中介的门口。

等我们下班回来，已经看到穿西装戴胸牌的中介站在家门口了。母亲向来整洁，此刻，为了房子有个好卖相，更是不遗余力地清理。我惊讶于他们的速度—应该先看好要买的房子再卖吧？父亲不以为然：“没钱怎么看房？手头有钱我才敢去找房子啊。”他又说：“你不要担心，我早有准备，你们那边房子价格比这边贵，我和你妈妈这几年攒了些钱，”他伸出两根指头，骄傲地摇了摇，“有这个数呢。再加上卖房子的钱，我估摸着，在你们那边买套100平方米的房子，刚刚好。”

他伸出的两根手指，代表着他们老两口辛辛苦苦攒下的20万积蓄。为了换房，他不惜拿出这些年攒的老本儿。

2

父母原本居住在距离这座城市15公里远的县城。在那里，他们有一套房子，还有一个不小的院子。父亲比母亲大5岁，两人刚好一起退休。那时恰好我哥哥的小孩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哥哥嫂子都在这座城市工作，没时间接送小孩，所住的小区附近也没有学校。我父母当机立断，咬牙拿出存折，在这个带有配套小学和中学的老旧小区里买下这套二手房，积蓄付了首付，剩下的开始按月还贷—在光荣退休的同时，为了孙子上学，他们开始过上还房贷的日子。

十几年后，这里的房价比当初买的时候飙升了4倍。这是我父亲非常自豪的事情，他勤俭节约、谨小慎微一辈子，该出手时却丝毫没有犹豫—“买房，就是讲究一个手快！”他讲到60岁那年干的大事，豪情满怀。

我哥的小孩在这里上学，接着我的孩子也在这里上学，父母家成了“小饭桌”。房子在一楼，进出方便，孩子和同学们放学后都在门口玩，你追我赶。我下了班也是直奔大本营，离老远就看到父亲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叉着腰，看着热闹的孩子们，母亲则拎着水桶归来—她在楼后找到了一小片珍贵的空地，撒下了辣椒和西红柿的种子。

朝北的窗下有一株香椿树，每到春天，母亲就用竹竿敲下顶端的嫩芽，留着等我们晚上回来炒鸡蛋吃。

3

父亲的房子在中介处登记的当天，就有好几拨人来看了。虽是老旧小区，但是因为小区里有小学和中学，算是正儿八经的学区房。隔条马路还有一所大学，周边商贸发达，形成了一个热闹的小商圈。

我父母在这里“陪读”了十几年，住着住着，抱怨也开始多起来：“有一天，我半夜起来喝水，一开灯，头皮一麻！厨房地上，至少有几十只蟑螂，几十只啊！大概是被我突然开灯吓到了，都没敢动，我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我……”我父亲讲到这里，眼神发直。

“它们那天肯定是有事在开会，被我撞上了。”最后，他如此总结他的奇遇。

“这个房子我是住够了，以后我只要房子里没有蟑螂！”但真到卖房那天，老房子所有的优点又都回来了—

别看是一楼，我们家有院子，一天能晒6个小时太阳！

多层房子，没什么公摊。虽说90平方米不到，但抵得上如今高层的100多平方米呀。

空调不带走，热水器也不带走，我女儿去年才给我们买的，新的！

离学校100米不到，上课铃都听得到！

对于买房者的各种问题，他们不厌其烦地回答着。虽然起初他们定下的原则是，作为卖房者，一定要保持一种不急于出手的矜持。

中介当晚就有了反馈，有家人表示愿意买。

4

新房主提出一个要求：院子里的腊梅花不要带走。腊梅花是父亲从县城移过来的，花开时，满院清香。我父亲答应了，尽管有点儿不舍。但他原本也没想带走，未来住在几楼还不确定呢。

对方是一次性付款，很快就会办妥手续。时间紧张，父亲开始张罗着看房。

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父亲实在没那么多精力四处奔波。在请教过我们之后，他上了二手房网站。那天下班，他站在门口，急切地向我招手，指着iPad上的一组房子的照片，说：“快，联系一下，我就看中它了！”

那套房子和我将要搬去的新家只隔一条马路。图片效果的确不错，而当我们陪着父亲到了现场，居然比图片还要好：小高层的二楼，有观光电梯，落地玻璃窗外是樱花树，花期在四月，绽放时如同升腾起粉色云霞—这几棵樱花树先把我打败了。

父亲也很中意，虽然他很想继续住在一楼，还想拥有一个院子，但在楼房越盖越高的城市里，这样的梦想不那么容易实现。他看了一圈，向我们微微点头，发出“同意买”的暗号。

5

一切都按照父亲的预算，卖房子的钱添了十几万，拿下新房。拿到钥匙的第二天，就开始着手搬家。

香椿树和腊梅花留下了，“蟑螂开会”的奇遇留下了，孩子们玩耍时踩坏我母亲种的小白菜的记忆也留下了。从老城区到新区，父亲在73岁这一年，完成了一次卖房买房的壮举。

我同学有一天很苦恼，想让小孩上个好点儿的初中，但那样就必须先折腾房子，再迁户口。不过，在她臆想的愁云惨雾中，她又大笑起来：“你父亲都七十多了还在折腾呢，我怕啥！”我父亲的壮举也成励志故事了。

父亲对新房子非常满意：厨房大，客厅也大，尽管卧室偏小，但是“卧室要那么大做什么，也就是个睡觉的地方”，他撇撇嘴。

有亲戚串门，刚进门就大呼小叫：“要开工的地铁线，有一站就在你们小区门口！”我父亲在心里稍稍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嘴角抿出一点儿上扬的弧度。

现在，每天上午10点左右，我父母会从马路对面过来，走到我们住的小区，带着在楼下买的新鲜蔬菜。中午，女儿放学回家，刚进门就能吃上热饭菜。下班了，即使被堵在路上，我们也不急不慌，我父母肯定已经做好了晚饭，女儿也已经到家。他们各司其职，在城市的某一盏灯下。

能拥有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房子。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会想，我那么大岁数的时候能有那样的勇气吗？为了孩子。

6

有一段时间，我身体不太好，工作忙，心烦气躁，额头上冒出很多痘痘。

父亲在饭桌上听着我的倾诉，忽然说：“你辞职吧！”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这样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人能有辞职的念头，不那么容易。

“我们每月从退休金里拿1000块钱给你，你就在家看书休息。”他很认真，一副筹谋已久的样子。大概以为我对这个提案没什么信心，他接着说：“你看，我还有一套房子呢，地铁口就在那里，听说又要升值了，实在不行，可以卖掉它，做点儿小生意。”

讲到那套房子，父亲得意地笑了。我咽下一口饭，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