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才是命运

龚依文

我回想我自己不长也不短的往昔，我感觉到的都是偶然：偶然地上大学（因为我的出身成分不好，本不能进大学读书的）；偶然地卷入到反革命小集团的嫌疑犯中；偶然地去山沟沟里劳动；偶然地被平反；偶然地成为作家；偶然地成为大学教授；偶然地离开中国；偶然地做起生意……

西方很多年轻人，甚至中年人，他们非常不安分。一会儿去打工，一会儿去读书；一会儿去干这一行，一会儿去干那一行；甚至离开自己的祖国，跑到另一个国家去开创自己的事业等。他们都是到偶然中去寻找自己的命运，偶然是他们最终要寻找的一个目的，偶然成了一种人生目标。他们在寻找偶然、适应偶然，甚至去创造偶然。我认为这才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人生尝试，或者叫命运探索，在小偶然中去寻找命运的大偶然。

奔驰：巴黎——岘港

从巴黎飞西贡要十几个小时，我随身带了一本《越南之路》的书，这本书对越南的历史、经济、政策做了全面的介绍。读着读着，我的思绪就纷繁了起来。

越南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小国。它的历史实属罕见，国不大，但世界上的无数大国与它都有恩恩怨怨、纠缠不清的交往。中国自秦以后就在那里设九郡，越南由中国直接统治长达1182年。越南是世界上少见的接受儒家思想的国家。但1979年中国又与越南在边境上打了一场仗。1885年后，法国统治越南，长达70年。1940年，越南又成为日本的殖民地。美国于1955年进入越南，到1973年退出越南战争，有18年历史。美国退出后，苏联又进入越南。美、苏、中、法、日全与它有过粘连，有过纠葛。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我急迫地想一睹庐山真面目。

西贡正雨季，空气湿润，什么都在朦胧的罩子里……

赵先生五十多岁，是华侨，出生于广西。他到了越南以后，是靠小生意发家，后来专门做国际贸易。越美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华侨的生意和生活都受到很大限制，赵先生蛰居在家，没有再做生意，所以逃过一劫。1979年，越南发生排华运动，赵先生避居乡下，也算逃过第二次劫难。虽然家产有点损失，但不多。到这几年，越南开放了，赵先生又出来做生意，凭着他的一点资产和经验，他第一做的事是进口中国的轻工产品和食品。

赵先生健谈、聪明、见多识广，尤其是概括能力极强。我问赵先生，华侨在越南的生活状况。赵先生的概括是“两层皮”。

我问：“什么叫‘两层皮’？”

“‘两层皮’就是我们华侨没法接触政治层面的生活，也没法接触高端层面的生活。我们与整个社会主流就是隔着两层。”赵先生说。

我问：“那么，华侨生活怎么样？”

他说：“华侨的总体生活在整个越南人中，应该还是很不错的。因为华侨擅长做生意。华侨的商业和生意差不多占了越南经济生活的三分之一以上。你看我们这里，越南人民使用的一切生活用品，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大多是華侨进来的。与世界上的商业往来也大都是通过华侨做的。”

越南曾经与这么多大国有过纷纷繁繁、恩恩怨怨，但是在越南打下深深烙印的，好像是法国。越南人平时的饮食习惯，很多都是学法国人的，吃棍子面包，喝法式咖啡，喜欢抹香水，尤其是50岁以上的人几乎都会说法文。西贡好一点的建筑几乎都是法国人留下的。这一点非常像上海，好的建筑几乎都在法租界。西贡市政府大楼那种标准洛可可风格的建筑、哥特式建筑的西贡歌剧院，还有那个中央邮局的大型拱式建筑，完全像是从巴黎搬来的。法国习惯、法国风格，在越南人的生活中到处可见。虽然他们还是过着春节、中秋、端午等中国式的节日，但是，最重要的习惯却是法国的。慢慢地，我又发现，现在对越南人的生活侵蚀最多的却是美国的文化。我喜欢去西贡帆船饭店听歌，那是一栋法式建筑，但听的歌却全部是美国的。有那么几个男女，估计都是越美的混血儿，他们站在台上边舞边唱，非常准确地演绎着美国歌曲的精髓。现在的越南年轻人以说英语为光荣，大量的后代不会说法语了，第一是学英语，第二是学汉语。服饰打扮也在慢慢地向牛仔方向发展……

西贡给我的印象很好，这完全是一个慵懒、轻松、典型的多太阳的城市。法国哲学家丹纳在他的《艺术哲学》里面对艺术的形成有三个方面的综述，一是种族，一是时代，一是环境，尤其特别强调自然环境、自然气候，对于艺术产生的作用。实际上自然环境对于塑造民族特性、地区特点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力量。同样是欧洲人，南欧人与北欧人有太大的不一样，无论性格、气质、习惯。一个是多太阳地区，一个是少太阳地区。多太阳地区的人接近生活的本色，爱美食，爱情爱，爱家庭，对外加给本色生活的政治等因素不太热衷。

河内的感觉就很一般，老建筑也保存得很好，其中也有很多法式建筑，一些大饭店基本上都是法国人留下的。但总体上给人一种沉闷、无趣的感觉。至少是不轻松、不温和，再也找不到像西贡帆船饭店那种感觉。两个城市完全是两个性格……

栏目主持人：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