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山记忆
2015-11-28杨光焕
杨光焕
一个夕阳如火的傍晚,牛羊徘徊于归途之时,在山水尽头的某个角落,当然也算着麻山山麓的一农舍,悄然诞生了一个幼小的生命——一个血性汉子的我。也许是生在山里的缘故,上天赐予了我山一般的体魄,水一般的灵气。
早间或午后,我都习惯赶着老黄牛一步一履地援坎坷的小路去山顶,这宛然成了我在大山里抗争和跋涉的缩影。我喜欢屹立山顶的感觉,因为在这里我可以看到更多更大的山,甚至可以看到太阳升出山间的样子……
乡村教师
衣衫上绣着鱼儿和麦穗的花纹,正昭示着我们是从黄河而来,是勤劳善良的苗族后代,仅此,我都有几份隐隐的自豪。那时父亲是麻山方圆数十里的乡村郎中,长年走村窜寨地给人看病,有时两三天回家一次,有时一去就是半年,但我为有这么能干的父亲感到高兴。
父亲还不到三十岁,可额上已绣上了皱纹——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打小就随父亲上山去采药,每次都采了一大口袋,晚上便在油灯下分开、切小、分类、烘干和包成袋,这样一折腾就是大半夜。天还没亮时,就又没了父亲的影子。
后来村里来了一个外人,这似乎暗示着我将重新抉择我的命运——不再跟父亲学医。
来的这个人是一位刚从县里师范毕业,自愿到麻山教书的后生仔,我们都叫他林老师。
一天,父亲把林老师请到了家里——林老师长着高高的额头,蓬乱的头花盖住了整个后脑勺,上身的白衬衣已然变成了灰黑色,脚上那双破球鞋也近成了黑色——也许就是这大山给他的“见面礼”吧!
林老师,您辛苦了!父亲给林老师倒了杯水。
不辛苦。我早听说杨医生您了,早应该来拜访的。林老师显得有些拘谨,脸上写满了不自在。
林老师,你是我们麻山盼了不知多少年才来的一个文化人,平儿还小,就是走我这条路也得有知识,所以我求您多教育一下平儿。父亲说这些时,眼角已渗满了泪水,声音也在哽咽。
杨医生您言重了,麻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回到麻山也是为了尽自己一点力的。林老师一时也不知咋说才好。
林老师,这里有几块钱和一筐鸡蛋,你在麻山也怪不容易的,这是我和平儿母亲的一点心意。父亲说着就把一叠皱巴巴的钱,以及那筐在家里凑了几个月的一筐鲜鸡蛋递向了林老师。
林老师见这情景顿时惊慌失措:杨医生您这是?!
林老师,我给你跪下了!一向腰杆子板直的父亲,居然在一个小他十多岁的外人前跪下,我不明白这是为啥?
歌飘采花节
可以说,采花节是我们苗家小伙子最欢乐的日子,因为这天小伙子们可以把自己最喜欢的姑娘娶回家。每当节日到来,男女青年们都盛装结伴来到大山腰的“花园”,隔岸对歌,姑娘还可以把绣球抛给自己意中的情郎,作为定情的信物,这宛然是青年人自由的天堂。
我小的时候,就时常背着母亲去“花园”的后山躲着听大人们唱歌、吹芦笙。不知是啥原因,近年来去“花园”的人越来越少了,特别是男青年。听娘说,村里的男孩有的在外面上学,有的去外打工,也都不愿意回来娶村里的姑娘——她们没上过学,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这些,听在我幼小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让村里的姑娘有学上。但我不知道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15岁那年,我正式参加了一回“花园”的采花节。山对面全是十四五岁的姑娘,一个个像鲜花一样,挺漂亮。不觉间,我和一个叫梨花的姑娘对上歌了,可她就是不给我抛绣球,我都有些急了,便问她为啥不抛。她说着就哭了:“嫁不了的姑娘抛了绣球又有啥用?”听后,我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面对与我一样苦命的大山姑娘,我送了她们,当然是也送给自己一支歌——《牛妹与虎郎》(《Ngoux nyox ndrous》):
“好呀,有的像是唱歌,有的也像歌。世间的亲戚们,我说天不会亮,明天天微微明的时候;我牛妹暮然回首,好呀,啊……做一个像我一样活着,在山那边做吃唱……”
歌声顿时在莽莽的大山中嘹亮,我不知道它能传多远。
解救狗熊
从挣脱母亲怀抱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一只狗,成天满山遍野地跑。几年下来,大山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没有我不熟悉的地形。
那年春天,我寻山时,偶然发现山上长着一只像狗一样的大动物,于是我就叫上村里的年轻人上山去追,这只野狗最终在三天后被我们抓住了。知道每家可以分到两斤狗肉,全村都沸腾了。
这时林老师却站出来说,这是狗熊,杀不得!
村长说,这山高皇帝远的,谁来管?
我也不甚明白,也没见过狗熊,但好像听老师说过,狗熊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于是我就对村长说,二叔,杀不得,杀了要坐牢的!
村民都囔囔说,什么坐牢不坐牢的,小孩子懂什么,杀了再说。
我急了,连忙说,谁杀我就去报官,让他坐牢!
顿时全场都静了下来。
狗熊最终没有被杀死。但因为这件事情,我算是把村子里的人都“得罪了”,看来全家是不能在村子里呆下去了,只好搬到村外的小山上去住。母亲虽没说啥,可每天却是以泪洗面。
父亲把我送到了县里读书,临行前对我说,外面才是你生活的地方,记住别再回来!
在外求学的日子,每天我都会在异地的山上朝家的方向仰望,因为那里有我太多的回忆和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