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地带站岗:诗人哨兵
2015-11-28山旋旋
山旋旋
夹缝地带站岗:诗人哨兵
山旋旋
山旋旋,24岁,湖北武汉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爱旅行,爱徒步,以梦为马,珍惜每一处路过的风景,敬畏每一个偶遇的生灵。爱阅读,爱写作,用手中的笔记录身边的点点滴滴。永怀一颗温柔的心,用文学的态度对待世界。
哨兵,1970年11月出生于长江中下游的一个小城——洪湖,曾获《人民文学》新浪潮诗歌奖、第二届《芳草》文学杂志汉语双年十佳奖,出版诗集有《江湖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清水堡》(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
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诗人相较于稍早一些的“第三代诗人”,面临着更加尴尬的局面。在他们刚刚开始从事创作的时候,商品经济的浪潮已经开始席卷神州各地,文学不再是人们所关注的焦点,诗歌也不再拥有掀起社会激情的魅力。程光炜甚至发出“八十年代已结束”的感慨:“原来的知识、真理、经验,不再成为一种规定、指导,统驭是人写作的‘型构’,起码不再是一个准则。”1。而洪湖,最被人熟知的莫过于《洪湖赤卫队》里所描述的有着“浪打浪”风光的鱼米之乡。但很少有人知道,洪湖作为湖北省的一个县级市,历来被当做武汉市的分洪区。洪湖这一方圆413平方公里的淡水湖,一直被作为长江的泄湖而存在。就像哨兵在他的诗中所说的那样:“未曾出世/我们已分担了世界的不幸。”2(《分洪区》)这种双重的夹缝境地,造就了哨兵这样执着地书写故地,书写内心孤独的诗人。
一、地方志书写——水乡风情
哨兵几乎所有的诗都氤氲着水汽,都与他的故乡洪湖有关。不论是《江湖志》,还是近期的《清水堡》,诗集中描写最多的就是水乡的水、动植物和人。“哨兵大多数的湖泊诗歌不是沉迷于用诗意的语言表达湖泊的植物和动物世界,而是潜心挖掘和精心感受湖泊与人的精神世界的交往。”3他是一个有着强烈地方性意识的诗人。对于这片湖北省最大的淡水湖,哨兵从来不吝惜赞美之词:“多少年了。我一直头枕水鸟叫唤入眠或者/醒来。那耳边藕丝般颤晃的声音,是好姐姐/均匀的呼吸。”(《头枕水鸟叫唤入眠或者醒来》)“朝露是我的嘴唇/我用一百只鱼鹰的叫唤洗脸,荆棘/做木梳,云朵和帆影 /是印在小腹的胎记。当黑夜/再次降临,野藕就是我的粮仓。而渔火/正围着星光忧伤,像上苍遗留在/大水里的文字。”(《湖神》)“我爱的湖洪湖。请让我借用/你方圆三百里的水面做我的胃我要消化/爱情忧伤惆怅和泪水一一吐出/荷花鸟鸣稻谷和四季。”(《颂词》)对于故乡的富饶的物产,哨兵像一名态度严谨的湖泊生态记录员,将“一百八十七种禽类的飞翔”一一记录在案。他更像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渔民,知道“惊蛰过后,三成的螃蟹会死于脱壳。”(《洪湖螃蟹的生活史》)他把菱角比作巫师,蛊惑着十岁的他下水摸索。也因菱角两头长有尖角,他也把它们比作勇士,“摘一颗,只当砍头,却命索不绝。”(《菱角》)
“洪湖”作为一个地名,实则有两方面的含义。即湖水的自然风光以及其内的动植物,和作为县级市的洪湖,这里居住着诗人的亲人、朋友。例如每年夏天送诗人出湖的舒水发,他每次的绕道可能只是想逗弄一下挖藕的女人,怀念一下被“拐”到广东的自家女人。还有诗中身份不明的“小赵”,终生是操着一口胶东话的洪湖人。赤壁的姑妈王永喜,被丈夫与儿子抛弃后 “像农贸市场一根贫贱的芹菜”。(《赤壁姑妈》)哨兵在追溯祖父祖母的诗中,也交代了他们因躲避战乱亡命洪湖,表明了自己“异乡人”的身份。还有懂三种方言和普通话的杭州籍老渔民李少雷,在湖中耗掉了大半生,死后甚至愧于重返大海。无论是在湖边怡然自得的船夫,还是身份尴尬的渔民,他们都在洪湖这一夹缝地带顽强地生活着。哨兵笔下的洪湖,无论是景还是人,都散发着找不到归宿的孤独感。他并不仅仅满足于描摹洪湖醉人的自然风光,他还用一种现代性的目光审视着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湖泊。他不仅仅看到了水乡旖旎的景色,更用亲身的经验和细致入微的观察给读者重塑出一个具体又抽象,且时刻充满着矛盾的洪湖。他的诗,与其说记录洪湖的历史,不如说是记录个人的成长史、恋爱史与心灵史。
二、背叛——对故乡的质疑
像福克纳一样,哨兵将洪湖当做“约克纳帕塔卡”,灌注了他全部的精力与热爱。然而,洪湖并不是一处虚构的天堂,她时刻在随着时代前进的步伐而快速发展。哨兵的诗不仅仅满足于描写湖泊的美,小县城在城市化进程中所面临的各种问题他也从不回避。“他的写作的独特性在于:超越了赞美家乡赞美地方文化的一般模式,用以洪湖为叙述主体的地方志写作来展开他对个体生命和破碎生活的思考,既怀疑又审问,且将地方审美和人类审美贯连,从而成为一个现代派诗人而非单纯体制批判的现实主义乡土诗人和单纯赞美的浪漫主义乡土诗人。”4
《清水堡》
首先,是环境的恶化。在他的博客里,有一首诗叫做《霾:PM2.5之歌》:“而霾/又落在洪湖,就算我坐在岸边/像个少年,想把爱过的山水/再爱一次,但我已看不见我爱的世界/在哪里。”最近几年来,蓝天白云已经成为城市的奢侈品。如果某一天抬头发现天空居然是蓝色的,在惊讶之余一定会倍加珍惜这一日的光阴。诗人哨兵敏锐地发现这一变化,在霾已经侵蚀掉越来越多的大城市之后,PM2.5也开始“替换”洪湖这座小城的空气。又如《偷猎》中,哨兵发出了响亮的质问:“问题是,我们偷猎到了野鸭/——谁在偷猎我们?”洪湖因其生态多样性而得名,而现在越来越多的偷猎者已经在偷偷改变洪湖的生态系统,使野生动物的数量急剧减少。同时,不仅仅是生态的恶化,“我们”作为偷猎者本身在面对死亡时内心也逐渐在麻木,“我们目睹死亡,却心怀窃喜。”
其次,洪湖作为一个小城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商品化进程中。以往曾被诗人独自拥有的水产与风光开始被外界所共享,或者说开始被外界入侵。哨兵的《在子贝渊》写道:“拖着野鸭、桂花鱼、螃蟹、乌龟/和小禽兽,犹如拖着/我们的影子,东去武汉/或南下广州,再空运/至日本、南韩及世界各地/只扔下/鱼棚 /和我们 /困在荒野/仿佛世界的垃圾”。现代性的商品交易虽然给洪湖带来了经济效益,但是给诗人留下的却是“苦楚”。就像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藏突然被他人知晓,被他人获得,这一枚“绿胆”在诗人心目中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同时,湖边曾经怡然自得的人们的身份也开始慢慢转变,暗娼、下岗工人、乞丐、疯子等成为诗歌中的角色之一。“这个下岗多年的女工,比我们懂得更多。比如,她懂生活/是一直未曾命名的禽鸟,得自己/给自己打鸣。再比如,她懂/爱不是高尚和忠贞,而是/堕落和沉沦;她年过四十,罗圈腿,惯穿羽扇厂的工作服/显得与长江中游的夜晚格格不入。”(《秋日札记·2》)生活的艰辛迫使下岗女工不得不另寻他法,在幸运的人眼中看起来是“堕落与沉沦”的行为对于她是维持生存的途径。哨兵并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批判或者是为其惋惜,而是用一种理解的口吻,认为生活本该如此。人们已经没有时间再为外来异乡人的户籍感到尴尬,以往身份的夹缝似乎早就被淡忘了。每一个人变得更关心“活下去”,而不是“怎么活”。
哨兵
哨兵笔下的洪湖其实一直是精神意义上的湖泊,我们作为读者所读到的也是他构想中的第七大淡水湖。在诗集中他营造了一座诗歌的乌托邦,但是他自己无法回避地生活在现实中的洪湖。《静脉》这首诗用阶梯型的排列方式,从首句的16个字逐渐减少到末句的两个字,描写洪湖作为一个县级市,与京珠高速的拐点和省辖市都相距甚远的尴尬境地。她就像被遗忘了一样,只有在夏季水位高涨,被用作长江的泄湖时才被世人提及。“洪湖是一个盛装水灾的土沙壶 /值得大地私藏吗?”(《对洪湖的十二种疑问》)每天面对不断恶化的生态环境以及不再单纯的小城,诗人自己心目中的诗歌湖泊也像如今的洪湖水域一样,面临着不断缩小的困境。这使得本来就处于夹缝地带的洪湖更显得逼仄,也更加引起了诗人的焦虑感与孤独感。
三、逃离——异乡人的旁观
哨兵在《异乡人》中写道的:“这些年我总觉得人是天外来客/不然,父母姊妹为什么像旅鸟群/全部迁离了洪湖?而在这水边的出生地,我只能认鸟/作亲。如白鹤于冬春间往返/错把故土当成了异乡。”然而,他自己也离开了故土,来到“异乡”——武汉。
“众多‘本土’的诗人不断离开乡土到异乡生存,而这些身处异乡甚或‘外省’的诗人更是日益显豁地呈现出对地理诗学和出生地的‘精神故乡’的眷顾以及远离‘本土’的尴尬困境”。5一方面,在武汉创作的《武汉辞》6组诗中,我们仍旧可以看到诗人对故土割舍不掉的眷恋:“在别人的/故乡,我只可能干自己的事/譬如把东湖开发为洪湖,把大学城/建成小集镇。”面对武汉的大江大湖,哨兵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家乡的水,“在武昌和汉口见掘楚河,贯穿东湖与/沙湖,似乎在另建一个洪湖”。另一方面,哨兵时刻在用来自洪湖的眼光审视着这座陌生的大城市,感受着她的繁华和压力:“每到万科银座和新长江地产/交相燃起的那几排广告灯箱/我都会恳求那些霓虹/交换得慢一点/慢过我的心跳/呼吸,别惊扰我去数星。”在来到武汉之前,哨兵的内心矛盾可以说是理想的洪湖与现实中洪湖的分裂而产生的夹缝。来到武汉之后,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地理上的故乡都被推到远景,城乡的冲突变得更为激烈。这不仅仅表现在城市高昂的房价和永远处于瘫痪状态下的交通,更表现在诗人内心对所在城市的一种“不认同”。他像 “房地产商面对武汉/仅作旁观者。我亦为过客/不可能有爱恨。”这种“不认同”源于对“城市化”、“商品化”本能的抗拒。哨兵在武汉遥望洪湖时,自然而然地隐去了水乡的不足与缺陷,主观上美化了他的“精神故乡”。与拥挤的大城市相比,洪湖起码还留有的一小块水土,用来安放在急躁的时代也不得不急躁的心灵。《武汉辞》的题记写道:“近段雷雨频暴,总听见天上有人在喊我回去。”身体暂且回不去了,灵魂希望可以回到那个新堤小县的夹街头。
时光倒回到十年前的2005年,哨兵作为“平行”诗人群的代表人物活跃在平行诗歌论坛上。正如张执浩在其主编的《平行》中所言:“那些试图用写作取代生活的人不是平行者,同样,那些认为生活大于写作的人也不是平行者。所谓平行,首先是与生活保持一种恰如其分的对等关系,既是毅然反抗,又是倘然承担;既从容,又紧张,既明知无望,又矢志前行。”7哨兵正是如此。他既没有对现实生活妥协,也没有全然逃避。面对日益喧嚣的世界,保持一颗沉静的心并不容易,“以诗/混世界,特别是混武汉/这座浑水码头,都挺难的”。(《武汉辞》)在走过世纪之交那场“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立场”的大讨论之后,诗歌越来越成为一小众人的自娱。曾经繁盛一时的“平行诗歌论坛”如今也成为一个无法显示的页面。哨兵的诗中,除了泄湖与长江的夹缝,梦中的洪湖与环境恶化的洪湖的夹缝,小县城与大城市的夹缝之外,还有一条诗歌理想与现实生活的夹缝。然而无论是诗歌还是故乡,哨兵一直在夹缝地带顽强地站岗,小心翼翼地守卫着自己的每一首诗,每一寸心灵的自留地。
注释:
1程光炜:《岁月的遗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北京,1998年。
2哨兵:《江湖志》,长江文艺出版社,武汉,2009年。本文所引哨兵诗作,凡未说明出处的,皆引自该诗集。
3李鲁平:《一个人的洪湖——哨兵的湖泊诗歌创作》,《湖北日报》,2013年7月7日
4刘川鄂:《哨兵的地方志书写及在当下诗坛的意义》,《南方文坛》2012年第2期,第126-130页。
5霍俊明:《从“江湖志”到“清水堡”——哨兵的“洪湖”和“地方志意识”》,《文艺报》2014年5月9日。
6哨兵:《武汉辞》,《中国诗歌》2013年02期,19—24页。
7张执浩主编:《平行》第一卷,武汉,2005年,第2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