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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碎片化

2015-11-26

南方周末 2015-11-26
关键词:史学牧师树干

温故知新

罗志田

人而离道,也就无所见其大,虽欲不碎片化而不能

有段时间,史学界有不少人担忧史学已经碎片化。我是相对乐观的,甚至觉得“碎”亦无妨——比起从前很多大而无当、人人得而言之的空论,所谓碎片化的研究,至少是具体的。而且,从技术层面言,的确可以说非碎无以立通。不过我也很同情那些忧虑者,他们的担心并非无因而至,其反对也绝非无的放矢。

我的感觉,问题不是史学或别的什么学出现了碎片化的现象,而是我们的思想有散成碎片的倾向。盖若志存高远、思虑宏通,则从一个个具体问题中也能见其大;如果心在眼前咫尺之间,就是面向森林,也可能只见一棵树而不见整片林。

安可施密特有一个著名的比喻,假如历史是一棵树,西方历史写作的本质性传统就是树干,近现代的科学式历史写作已是树枝,而后现代主义的历史写作则是其树叶。前者还试图构建历史的统一,后者则选择放弃重构树干。这既是不可避免的现实,也是一个正面的追求。因为当秋风扫落叶,四处飘零,这些树叶也就远离了树干和树枝,不再与本质中心相连。不如直面这一现实,以追寻本质中心的历史残余为己任。

这里面有很多细致微妙的讲究,不必在此深入。惟从树干、树枝到树叶,呈现出一个逐步微细化的趋势,一目了然。不仅史学,其他不少西方学问,也或多或少展露出树干隐去而树叶凸显的倾向。但这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半带人为的偶然,却还可斟酌。

中国史学大体也表现出类似的趋向。上古的史官是所谓天官之一,负有与天沟通的任务。后来则“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人互通变得更直接。史官的另一职责,就是汇聚和整理通过“采风”得来的民视民听信息,让君主知道自己的统治是不是代表着“天命”。据说孔子修订《春秋》,也是以对人和事的褒贬来判定朝廷的作为是否体现了“天命”。到司马迁的时代,史学也还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承担。再以后,随着史由官修,史学也就慢慢工具化,渐以考证见长,所见亦变得细微。

一般情形下,想得细微就写得细微,想得宏通就写得宏通。因此,思想的高远与否,是学术研究是否碎片化的前提。不论史学还是他学,带着基本问题进入具体的研究领域,所求自高,所见自远,所出亦非凡品。而能于细微处显宏通,尤为技艺之善。

树叶不是树,这是毋庸讳言的。然而树叶可以见树。只要研究者心里有树,即使以树叶为研究对象,虽不是直接研究整体的树,却也未必不可知树见树。甚至通过树叶的飘零,还可以多少窥见更广大的树林,以及林中的鸟兽。不论是从人的天性还是学术的分工看,并非人人适合研究宏通的基本问题,故很难要求人人都去研究整体的树,但或应提倡研究者心里有树的整体,庶几可以避免所谓的碎片化。

林同济在美国演讲时曾说:中国之道的典型反映是天人合一的思想。他用西人熟悉的话语说,对中国人而言,天人的结合就像人与上帝而不是牧师的会合。此言深具启发性。当每一个体的人都面对上帝之时,身心洋溢着独立的主体性。不知何时,不少人离开上帝,走近牧师,甚至走入个体牧师的具体布道;虽亲近了教堂,却可能疏远了上帝。

经典提醒我们:“道不远人”,远人则不可以为道。同时,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中庸》)。故道可近而不可穷,君子可见,百姓难知——道虽不可穷,连君子也见仁见智;却未必高不可攀,惟“百姓日用而不知”而已(《易系辞》)。这是一种双向的关联——道不远人,人亦不可须臾离道。若人而离道,君子便“百姓化”;既然不知,也就无所见其大,虽欲不碎片化而不能。

这些年媒体常提到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全面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要借助钱先生所提倡的系统工程。但其中一个答案,或许就是学术的全面计日程功化。各类必须立竿见影的报表式需求,使学术从业者离道日远,强有力地助长了思想碎片化的倾向。学人天天想着碎片般的问题,处理着碎片般的程序,就算有所创新,也在碎片的层次。是否人才已不好说,又何言杰出呢?

(作者为历史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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