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合作大学观察
2015-11-26
几个月来,又有俄罗斯和以色列的两所大学获准,将在中国开疆拓土,设立具有法人资格的中外合作办学机构。
一百余年前,中国的高等教育事业发轫于西方传教士在中国开办的新式洋学堂。今天,中国已经拥有两千余个中外合作办学项目,其中最为特殊的,是7所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大学。
它们分布在中国开放程度最高的东南沿海4个省(市),基本全英文授课,教师和教材来自全世界。尽管它们每年招收的近8000名本科生,尚不到全国高考学生的千分之一,但从上到下都有共识:它们是中国高教制度变革的“领头羊”。
中外合作大学的办学理念和效果如何?它们能为中国高等教育带来什么?如何推动中国高教制度的改革?面临着哪些争议和困境?它们教不教马列、有没有党委、搞不搞军训?
南方周末记者历时一月,走访了全部7所中外合作大学,为以上问题寻求答案。
南方周末记者 陈之琰
“诺丁鸭,你们先走吧!”几个学生嬉笑着从教学楼一侧的星巴克走出来,一群摇摇摆摆的灰色水禽令他们止步。
“诺丁鸭”其实是来自英国诺丁汉大学的灰天鹅,因形似鸭子而得名。在宁波引进诺丁汉大学的过程中,它也被从英国空运而来,作为校园吉祥物。多年来,它添了很多中文名字,比如“宁诺神兽”……
“神兽”是贵族。它们懂得去教学楼躲雨,也会在教室里下蛋。行人、车辆都得主动让行,且不能随意喂食。如有虐待损伤行为,将面临重罚乃至开除的处分。
它们又是见证者。在2003年9月1日起实施的《中外合作办学条例》(以下简称“《条例》”)下,中国本土高等教育多了一种全新选择——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中外合作大学。而宁波诺丁汉大学,正是其中的第一所。
到中国来能赚多少钱?
1878年,美国圣公会传教士施若瑟在上海沪西购得84亩土地,用它建立了中国大陆近代第一所大学——圣约翰大学。
这所大学只有富家子弟才能上得起。每到周末,接学生回家的汽车会在校门口排起长龙。即使在十里洋场的旧上海,也堪称一个奢华的奇观。
百年一瞬而过,现今的中外合作大学的学费普遍仍比本土高校贵十倍以上。坊间有评论称,这是国外高校嗅到中国这块“肥肉”,而来分一杯教育市场的羹。
然而,对于今天的7所中外合作大学而言,其合作协议中最为基本的共识便是:合作双方均不盈利。目前除了部分学校拥有政府投入之外,其余的运营经费皆出自学费。
“杜克大学可以说在中国是亏本办学。”昆山杜克大学媒体总监沈杰说,“全球招聘的老师必须有国际化标准的薪资才能吸引其来中国授课。”
“经济想要全球化,教育必须国际化。”2003年,在中国加入WTO开放国内教育市场的契机之下,曾创办浙江万里学院的徐亚芬引进英国诺丁汉大学,成为中外合作大学的先行者。第一年招了两百多名学生,还不如一所普通国内高校的一个系多。
无论是法律、政策还是学校文件,这个领域都要从零开始。“连律师也不愿意给学校拟文件,觉得我们办不下去。”徐亚芬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她去找时任教育部部长周济。周济说:“万里学院是公益性办学,可以先试一试,成功了才能推广开。”
到今天,宁波诺丁汉大学已经拥有了8届本科毕业生、10届硕士毕业生,中外合作大学也由一所扩张到了7所。2015年,7所中外合作大学招收本科生近8000人,尽管仍不足全国这一年942万高考学生的千分之一。
根据《条例》规定,中外合作大学招生必须经过高考。目前,除个别省份外,所有中外合作大学都是第一批次统一招生。
“招生时,家长问得最多的就是有多少机会能够出境。”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副校长秦泗钊看来,越来越多的家长愿意付出比本土大学高10-20倍的学费,将孩子送往中外合作大学,正是看中它们能实现“在中国留学”。
导员开公号,校长晒邮箱
能容纳二三十人的宁波诺丁汉大学教室里,只有6个人围成一圈坐着。来自英国的文学课教师贝彻姆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5名学生用英文讨论的声音。这样的小班讨论课(seminar)正是中外合作大学中主流的课程形式,也是西方大学的通行做法。迥异于中国式的大课堂。
然而,这种课程形式并不意味着轻松。英国文学这门课对学生的要求是:每周读完一本英文原版小说,一学期的阅读量在十本以上。课前必须准备,课上必须发言,每一节课的表现都与这门课最后的成绩有关。
“教学楼24小时开放,去年考试周我在晚上12点离开自习室回宿舍休息,凌晨4点再回到那里的时候,(同学们上自习的状况)竟然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温州肯恩大学学生吴程程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这也是多所中外合作大学学生反映的普遍感受:“像读了四年高三”。源自西方的教学体系让高中老师口中“上了大学就轻松”的状态成为一种幻想。西交利物浦大学的学生曾经和执行校长席酉民形容说:“这里是学渣的地狱”。
与本土高校“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不同,理事会才是中外合作大学的“国会”,校长及管理团队是理事会决策的执行者。根据《条例》,理事会由中外合作方组成,中外合作办学者一方担任理事长,由另一方担任副理事长。
以温州肯恩大学为例,15名理事会成员中,中方8名,美方7名。理事会每年开会1-2次,在决定学校的重大决策时,必须有人“提议”且有人“附议”才能进入讨论环节,并以罗伯特议事规则投票决定。
大学是半个社会。中外合作大学不仅引入了西方的教学体系,更带来了另一种社会治理的模式和理念。
“思想教育不能停止,但必须换一个方式。”纪君燕是宁波诺丁汉大学一名学生事务导师,相当于本土大学的“辅导员”。她开设了个人微信公众号,在公众号中发布与宿舍生活、学习方法、心理调节等相关的原创文章。
纪君燕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宁波诺丁汉大学几乎所有的辅导员都主动开设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先把辅导员‘品牌化了,才能实现潜移默化的思想引导。”
宁波诺丁汉大学大四学生李在洲至今还记得大一时那场轰动全校的“补考潮”:一百多人的教室,补考的学生足足坐满了两间。刚进大学的新生们不懂得国外论文引用与抄袭的区别,不少人都在一门课上领到了“鸭蛋”。他多次和在普通国内高校上学的朋友说起这个,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由于学生作业基本用英文完成,中外合作大学都引进了西方大学常用的数据库查重系统。一旦学生提交作业、论文,系统会直接统计文章内容的重复率。“在学术上是最没有人情味的。一旦被认定抄袭三次,就会被劝退。考试的时候拿出手机就是作弊。”西交利物浦大学大二学生周洲说。
“无情”的考核方式之外,校方却给学生留有另一种宽容:校长与学生同桌吃饭,学校所有管理者的邮箱在网上公布。在这些年轻的校园里,学生直接给校长写邮件反映问题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消除同性恋歧视的学生社团在多所中外合作大学中都能够批准成立,这在绝大多数的本土大学是一块禁区。
最近,宁波诺丁汉大学批准成立了一个致力于推动国际间学生融合、消除LGBT歧视的学生社团。“刚开始有些人会质疑这个社团的成立的目的,但校团委详细考察了社团的初衷和活动,觉得是有意义的。”团委书记戴一淼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社团成立后,曾有两个宁波其他学校的学生发来邮件,想要参加活动。为了这两个学生,社团成员连夜把英文的活动视频都加上了中文字幕。
“体制不是 逃避改革的借口”
来自西方的影响,从中国高等教育发展之初就深入骨髓。正是因为“西学东渐”,中国才开始创立自己的近代大学。
现在,中外合作大学在传播新知之外,则有一份新的使命。
“中外合作大学不是外国大学的分校,而是希望在目前两千多个中外合作办学机构、项目中,成为‘领头羊,成为高等教育体制机制改革的探路者。”林金辉长期研究中外合作办学,创建了中国第一家以中外合作办学为研究对象的专门研究机构——厦门大学中外合作办学研究中心。
由于一直不组织英语四六级报名,西交利物浦大学从办学之初就承受着学生和家长的压力。西交利物浦大学党委书记杨民助写了公开信,听取学生公开辩论,还把“学校不考四六级”写进了招生简章。
他说:“这种考试会让学生又回到追求分数的老路上,所以不论家长、学生如何来质疑,我们都不会让步。”
另一方面,校内各种不同类型的“教授委员会”成为学校决策意见的主要来源,这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目前国内大学“去行政化”的理想。
清华大学数学系教授韩云瑞退休后,来到西交利物浦大学数理教学中心担任教师。“在清华,教务处最大,任何学术上的改革只要教务处说‘没办法就只能算了。但在这里,学术事务都须经过教授委员会讨论。”他说,“当然,有时候民主的确效率比较低,但让人感到老师是学校的主人。”
席酉民说,他常会听到一些本土高校同行对他在“体制外”办校的羡慕之声。在他看来,思想上的怕出事、怕担责,才是改革的最大障碍。“体制不是逃避改革的借口。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理念、面对‘慕课挑战的教与学的创新,难道体制会反对吗?”
目前,中外合作大学的地点集中在对国外资源较为开放的沿海地区4个省(市)。与温州类似,其中大部分城市如苏州、昆山、宁波、深圳,经济虽然发达,却缺少优质的高等教育资源。因此,除昆山杜克大学之外,近几年成立的中外合作大学均由办学地政府主要出资建设。
虽然中外合作大学一直被寄托着推动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的期待,但至今仍在寻求认可的道路上,遑论影响。“培养国际化人才”做起来远比喊出来要困难。
从中外合作大学的现有毕业生来看,大多数都选择出国继续深造,或进入外企。究竟是否能反哺办校地点,形成辐射效应,评价仍为时尚早。即便是从有多年办学历史的宁波诺丁汉大学、联合国际学院、西交利物浦大学走出来的学生,至今仍时不时地要面对亲友“这是不是野鸡大学”的尴尬提问。
“内部的挑战要靠自己去面对,但是国家政策法规与学校发展客观需求不匹配则是更大的困扰。”席酉民说,我们缺少一部“大学组织法”。有些中外合作大学虽是非营利机构,但在税收方面却没有办法以非营利机构认定;这类学校以市场机制运转,但其学费却需行政审批等等。诸如此类的政策的不完善,给学校的发展带来了困扰。
外来的力量进入中国如何保证质量,如何保证教育公平?从2006年到2009年,由于业内对中外合作办学争论不断,教育部一度中止审批。恢复审批至今,教育部针对这种新兴办学模式的评估标准仍未出现。
“现在的中国不是晚清的朝廷。”中文流利的菲尔德是昆山杜克大学本科项目负责人,同时也是一名中国近现代史研究者。他认为:目前国外大学进入中国,已不可能像清末的西方传教士那样办学,以“领先者”“教育者”的姿态。“我们更希望将学校打造成一个让中外教育者、中外教授相互交流的平台”。
这些中外合作大学的管理者,多少都透露出了一分身在“特区”的孤独。面对南方周末记者,他们说得最多的是:“我们至少能给中国的学生、家长,以及中国的高等教育多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