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8”大水的自然属性及其积极意义——纪念“75.8”40周年
2015-11-26范留明洛阳水文水资源勘测局
□范留明(洛阳水文水资源勘测局)
1975年8 月上旬,在3号台风的作用下,一场十分罕见的特大暴雨降落在了豫西南的广大地面上,从8月4日至8日,驻马店地区洪汝河中上游暴雨中心最大降雨量达1631毫米,其中3天最大降雨量就达到了1605毫米。8月8日凌晨时分,不堪负重的石漫滩和板桥两座大型水库相继溃坝,10多亿立方米的大洪水倾巢而下,洪流过处,刮地三尺,一扫而空,上千万亩农田被毁淹,1100万人受灾,人畜死亡众多,损失极为惨重。这就是震惊世界的“75·8”大水事件。
而今,那场罕见的灾难已经过去了40年,而且对“75.8”的反思与研究也已相当的多,可社会上对其真相依然存在许多模糊认识,甚至还有不少人提出种种质疑和责难。这对我们水利人来说,无疑是更为痛苦的折磨。那么“75.8”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为什么时隔数十年这样的声音还会不绝于耳?这也是最值得我们反思的问题。
“75.8”大水显然是超乎了人们认识,说它是天灾已是不争的事实。当年中央气象台预报出来的降雨量也只有100毫米,而实际降雨量最大超过了1600多毫米,相当板桥水库“千年一遇”校核标准的两倍,这无疑是大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至于“人为”的因素,当然也是有的。对此,时任水电部部长钱正英在1975年11月下旬至12月上旬,在郑州召开的全国防汛和水库安全会议上已经讲得很清楚:对于发生板桥、石漫滩水库的垮坝,责任在水电部,首先我应负主要责任。是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好。首先是存在麻痹思想,根本没有意识到大型水库会垮坝,对大型水库的安全问题缺乏深入研究;二是水库设计安全标准和洪水计算方法存在问题,在套用苏联的规程时,没有及时总结我们自己的经验,作出符合我国情况的规定;三是对水库管理工作中存在什么问题缺乏深入调查研究,在电讯、交通全部中断之后,导致防汛指挥不力,调度失灵;四是在水库垮坝之前,没有及时分析、研究情况,没能提前作出应急避险指令,造成下游防洪抗灾工作的被动。显然,这些“人为”因素对于水库垮坝之实都是微不足道的。何况,亡羊补牢,该汲取的都已汲取,该补救的都已补救。如果还要追究什么具体的数字和责任,也都失去了任何积极意义。那么,“75.8”是不是只给人们带来了惨重的灾难和痛楚呢?当然也不是。痛定思痛之后,我们更要看到它积极的另一面,这就是它“刷新了历史纪录”和它那无与伦比的警示作用。也只有深刻牢记“75.8”的惨痛教训,积极发挥它的警示作用,我们的工作才会更加到位,这样的悲剧才会不再上演。
如果是放在历史发展的长河里看,“75.8”就是一次偶然事件,也是人类改造自然中的必然事件。人们为了减少灾害,改善生存条件与环境,都在一直与大自然做着不懈的斗争。有些时候人们侥幸胜利了,有些时候人们受挫失败了。人们的失败不是人们的无能,而是自然的十分强大,以致强大到不足以抗拒和难以想象的地步。当然也有失败于人们的过分自信和无知。
就拿远古时代的鲧,他把毕生精力都用在了抵御大洪水上,可到头来还是被处死了。他没有死于大洪水,而是死于舜帝之手。其实鲧有何罪?水来土掩,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可他错就错在低估了大自然,低估了大洪水。鲧是尧帝的官员,他干了一辈子水利,也绝不会总是失败,相反成功的地方(当然是在局部)恐怕还很多,不然也不会轮到舜帝来杀他。后来人们总把鲧的错完全归咎于“堵”字上。其实“堵”的本身并没错,错就错在他没能全面认识大洪水。试想在当时“洪水荡荡”的情形下,鲧的“堵”绝不会是堵住河道不让水流,也不会像现代人建个水库或大闸来节制水流,更不会主动侵占河道、湖泊去圈田造地,他最多是在该保护的部落村镇和土地面前堵堵土围子,筑筑河堤什么的。那么鲧所筑的堤坝、土围子为什么还会被一次次地冲毁了呢,那只能有一种可能,就是遇到超标准洪水,超过了“堵”的防洪能力。从这些事实也可以看出,尧、舜、禹时期黄河一带的中原大地确实是处于大洪水的丰水期,洪水之大不断地刷新着历史的记录。从那个时代看,当时的水文资料也绝不会比我们上世纪50年代的好。所以鲧的治水工程总是抵挡不了越来越大的洪水。因此,尧帝才不得不问众官员:“如今洪水滔天,浩浩荡荡,可派谁去治理呢?”有人就先推举了共工,说共工有调聚民众干大事的能力,且已做出过很大业绩。尧说;“共工言而不实,欺骗上天,不可用。”又有人推举鲧,尧说:“鲧违天命,毁败同族。也不可用。”众人说:不妨再试试啊,实在不行撤换就是了。尧这才听从众议重用了鲧(《史记·五帝本纪》)。可见共工和鲧都是当时负责过治理洪水工作的中央级官员。那么尧为什么说他们一个“欺骗上天”,一个“违背天命”了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工作出现了失误。尤其是鲧还造成了“毁败同族”的重大损失。《淮南子·本经训》:“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说他们修的堤防工程不仅没有阻挡住洪水,反而使洪水毁坏了更多农田,淹死了族人,毁坏了空桑(国都)。可是尧再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才不得不重新任用了鲧。可见鲧是带着“戴罪立功”的使命去治水的,他岂能不尽职尽力!可洪水就是不给脸,让他治了九年还是没成功。到了禹长大之后,尧帝已经换成了舜帝。舜帝依旧任用鲧的儿子禹来治水。且不管鲧和禹是不是真的父子关系,但从逻辑上是完全说得通的,因为治水必须要有连惯性,需要的就是“子承父业”。禹有了鲧的前车之鉴,更不敢丝毫懈怠,为了不重蹈覆辙,他不得不重新认识洪水,另辟蹊径。这就是被后人称赞的“疏导”法。传说禹生下来是条虬龙,鲧死后化作了三足鳖,并说禹背着三足鳖游历于大江大河。这个神话传说也说明了,大禹确实是总结汲取了先辈们的经验和教训,“背负三足鳖”应该就是汲取了先辈的技术经验之意,也有“继承先烈遗志”之意。禹经过对江河洪水的详细考察,掌握了洪水泛滥的机关所在,从而制定了一整套有的放矢的治水方案。禹的治水思路就是“平水土”,具体采取了“傅土,甸山,导川,开峡”四条治水策略。其中的前两条依旧是沿用了“堵”的思想,只有后两条才是“疏导”的意思。一是疏导河川,二是开峡劈谷。可见禹是采用了“兼顾上下游,疏、堵并用”的系统治水方略。也就是在该“堵”的地方还是堵:修建土围子、堤坝等;在该疏导的地方就疏导:开挖河道,拓宽河床,扩大行洪能力,以归主流至大海。至于“开峡劈谷”,在当时绝非一般人力所能为。所以只能靠神话,所以禹就成了神人,神人有神力,神力就是自然力。譬如地壳运动,水力下切等。但我们也不能完全把大禹信以神话人物,因为远古的治水活动毕竟是真实存在的。
到了20世纪中叶,中原地区又一次进入了一个相对丰水期。淮河大水泛滥,三年两头遭灾,民不聊生。1950年夏,淮河中上游就又发生了一场特大水灾,同年10月党中央、政务院就做出了《关于治理淮河的决定》,并确定了“蓄泄兼筹”的治淮方针。在上游筹建水库,普遍推行水土保持,以拦蓄洪水,发展水利为长远目标;在中下游“低洼地区举办临时蓄洪工程,整理现有河道”。可见党中央的的这个治淮方针,也是个“疏、堵并用”的系统治水方略,其中也不乏大禹的治水思想。于是,在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伟大号召下,一场轰轰烈烈地“治淮”大会战在河南、安徽、江苏三个省同时铺展开来。石漫滩水库最先于1951年建成,是为淮河流域兴建的第一座大型水库,建设时间还不到一年。板桥水库于1952年6月建成,也只用了1年零2个月。还有宿鸭湖水库,设计库容16.56亿立方米,从1958年2月开工,当年8月就宣告竣工了。而且还都是完全靠人海战术完成的。其建设速度之快堪称世界水利史上的奇迹,既是在机械化程度相当高的今天也恐怕是望尘莫及的。后来发现这些被“催生”出来的水库,存在一定的安全问题,所以在60年代对它们都又进行了工程加固与扩建。板桥水库大坝加高了3米,洪水标准按百年一遇设计和千年一遇校核,最大库容达到4.92亿立方米。石漫滩水库大坝加高了3.5米,按50年一遇设计和500年一遇校核,最大库容达到0.94亿立方米。
可是在“75.8”大水面前还是出了大问题。石漫滩水库上游实际洪水量达1.2亿立方米,板桥水库上游实际洪水量达7.01亿立方米,均超过了水库的最大设计库容,从而致使两座大型水库的土石坝相继漫顶溃坝。如果说水库溃坝给下游灾区百姓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毁灭性一击,那么受灾百姓被长时间浸泡在滞留的洪水中,就是极其痛苦的梦魇。水库溃坝洪水数小时就宣泄完了,而滞留在数千平方公里内的洪水却一直延续了10多天。而造成这种结果的,又恰恰是下游河道的拦河节制闸所致。而这些拦河节制闸又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以蓄为主”思想指导下建立起来的。例如位于豫皖交界处的班台分洪闸原本设计9孔,到1961就被缩小到了5孔。在这次“75.8”大水中成了严重的“肠梗阻”,致使上游洪水位长时间居高不下,而下游的安徽又怕上游洪水聚然而下自己的河道受不了。于是在反复协调中,直到14日上午10时,中央军委下令舟桥部队炸开了分洪节制闸后,才使洪水得以快速下行泄去。50年代刚刚制定的“蓄泄兼筹”的治水方针,到了60年代就变成了“以蓄为主”。为了多蓄水,石漫滩水库还在原有的溢洪道上增加了1.9米的混凝土堰,板桥水库也在大汛前超汛限多蓄水3200万立方米,可见人的思想是多么不可思议地容易善变。“以蓄为主”可不可以说就是鲧以“堵”治水的翻版?谁会想到时隔4000多年之后,我们还是重蹈了鲧的覆辙!
人们对大自然的认识总是有限的,对洪水的认识同样存在许多局限性,所以技术人员在进行工程设计时,总会加大一定的安全系数,即是这样也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尤其是在当前水资源异常短缺的条件下,人们更会看重水的紧缺性。在工程建设和管理上,存有惜水意识也在所难免;适当扩大洪水利用,也无可厚非。但洪水也是一把双刃剑。用的好就是利,用不好便是灾。就像鲧,洪水对于他就是灭顶之灾,而对于禹就是巨大成就和财富。禹的精神来自于洪水,禹的智慧也来自于洪水。从某种程度上说,“75.8”大水也就是一所大学校,有的人在这里看到了可怕的灾难和痛苦,有的人在这里看到了丰富的知识和财富。气象工作者在此看到了最恶劣组合之雨型,水文工作者看到了最大历史洪水之记录,工程设计工作者得到了“最大可能”设计洪水新标准,工程建设者获得了更多工程建设新经验。谁能说当今的莘莘学子和无数水利工作者没有受到“75.8”的教育?谁能说当今的水利大师们没有受到“75.8”的点拨与教诲?谁能说那些喜欢拍脑袋的“长官意志”者,没能从中照出自己的影子?
“75.8”的另一个积极意义,就是它的无与伦比的警示作用。尽管“75.8”已经引起过很多人的反思和研究,但这种反思与研究也多基于工程之本身。就当前社会经济和科技水平,我们完全可以把防汛工程本身的软、硬件都做到“万无一失”,但却无法做到防汛安全的“万无一失”。毛泽东主席说过:“政治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而“干部”的思想又是最不可捉摸的,也是最难预测的。尤其是在“名利”面前,即是有了再正确的指导方针,也会做出许多不恰当的行为。因为人们的思想比自然界的大洪水还要复杂的多。此外研究“75.8”也不能只盯住“75.8”本身,还要从发展的角度、现实的角度,去研究它有可能引发的次生灾害和连锁灾害,譬如水库防洪区域内的有毒有害化工厂及仓库等,一但被不可预见的洪水所毁坏,所造成的污染灾害更难以估量。
“75.8”是由众多生命祭出来的,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要想永远牢记它的沉痛教训,就必须彰显出它那无以替代的警示作用。因此,在纪念“75.8”40周年之际,有必要特此呼吁:尽快在适当的地方建立一座“75.8”纪念馆,树立一座纪念碑。让它的灵魂时时刻刻警示着极端聪明而又常常犯傻的人们。同时也让那些失去生命的亡魂有个名副其实的归属。如果我们还要一味背负沉重的历史包袱,或者一味地回避人们自身的缺陷,而不敢或者不情愿大张旗鼓地彰显“75.8”的真面目,都是对“75.8”的真正误解和亵渎。
回想起来,在那个年代里,中国大地上还发生过另一场大灾难,那就是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前后相差不足一年时间,可在新唐山的显著位置上,就有一座唐山大地震纪念馆,更有张翎的小说《余震》和冯小刚执导的电影《唐山大地震》。记得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就看到过唐山大地震的纪实报告文学作品。而同样是大灾难,“75.8”就显得不那么给力和透亮。就连我这个从事水利工作数十年的人来说,也只是最近才从内部资料中了解到了它的真面目。难怪直到如今还会有人在质问:同样是大灾难,为什么人人都知道唐山大地震,却很少人知道“75.8”?其话外之音就是怀疑“75.8”不是天灾。“75.8”无疑是水利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但也绝非水利发展的屈辱。“75.8”是灾难,但也不能成为沉重的历史包袱。作为水利工作者设若不能让社会全面了解事件的本质与真相,这恐怕也算是“75.8”的另一种沉痛教训!所以我们有必要大张旗鼓地为“75.8”正名其本面目,敞开其真相,让它回归到它的自然本质上去,而不是让“75.8”之痛一直隐忍下去。如果硬要追究什么“人为之因素”的话,那就会像人们也不该在唐山建设城市一样的糟糕。
过去的都已过去,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史为鉴,警钟长鸣,这才是历史的真正价值,而能让后人从中读出更多道理,才是历史价值最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