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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的翅膀知道天空

2015-11-25李南刘章

江南诗 2015年6期
关键词:新诗诗人诗歌

李南+刘章

李 南:刘章老师好!对于这次访谈,其实我是做了一些准备的,但面对着您,我仿佛又不知从何时开始,因为您的成就太大了,“著作等身”是一个作家的梦想,可以说,去年您的全集《刘章集》出版,对于你的写作进行了一个阶段性的集合。能给我们简单说说这部诗文集的出版情况吗?

刘 章:从我写诗开始到现在,大约也出了40多本书吧,我原本也没有出全集的打算,但是孩子们一直在劝我,尤其是我的大儿子刘向东,他多年来为我收集整理了很多作品,其余部分由我女儿向春打印出来。出书的资金由石家庄市政府、兴隆县政府和孩子分别负担,从整理作品到书出来大约用了五年时间。

《刘章集》分为11卷,共计7000个页码,基本上收录了我60年来创作的各种文体,当然也有一些诗文年代久远,没有了当时的样报样刊,没能收录进去。

很多作家都是去世后全集才问世的,比起他们来,我很幸运,健在时就能出版,自己能够亲眼看到它,我很幸福。这是我一生作品的结集,是我走过的足迹,我一生要对世界说的话都在其中。

李 南:我做为您的一名学生,通过您在《新地》发表了我的第一首诗,因此,这个访谈也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致敬。我读您的每一篇作品是带着个人情感来学习的——当然,仅仅是凭借这一点还不足以支撑这一阅读过程,而反倒是,作为一名写作者来说,我从中也更多地了解了您的写作心路。您自从1956年发表第一首诗,至今也有近60年了,给我们讲讲您的第一首诗发表情况?

刘 章:那是1956年我升入高中时,我哥哥送我去上学,中途住在我姐夫家,那是个矿山夜晚,满城灯火,此情此景,令我很受震撼,写出了《矿山之夜》,当时我与何理是同班同学,《群众文艺》向他要稿子,我也给了,不久就给我发表出来了。

李 南:处女作的发表,往往意味着一个诗人的起点,那么您之后的写作情况呢?

刘 章:记得1957年,国家号召知识青年建设新农村,把知识献给农村献给家乡,我那时十七八岁,也正是热血青年。有一天,老师在作文课上让我们写命题作文,我就问老师,我可以自由定题吗?得到老师允许后,我就写了两首诗,一首是《我要做一个普通农民》,另一首诗《迎贵宾》,那时年轻,也敢闯,就把它们寄给了《人民日报》文艺部,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回信,那时的编辑对我这样一个农村作者的看重和鼓励使我终生难忘。没多久,《我要做一个普通农民》就在《人民日报》发表了,而另一首因为时效性,没能发表。之后,激发了我的写诗热情,先后在许多报纸杂志,如《河北日报》《承德日报》等发表诗歌,1958年,在《诗刊》头条发表了《日出唱到太阳落》短诗20首,引起中国诗坛的注意,1959年,出版了诗集《燕山歌》,同年,小叙事诗《五凤山之歌》也在《诗刊》发表……

李 南:在《刘章集》中我也不止一次地读到“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那么,就从您这首诗说起吧,当时的写作背景是……

刘 章:1980年,我调入河北省歌舞剧院写歌词,在一次出差途中,到了仙台山,当时走在山间小路上,两边开满了山菊花,令我一下子想起我的家乡,秋天野菊花也是这样开满山坡,强烈的思乡之情突然就迸发了,我迅速地涌出了这样的诗句。其实,前面两句原本是写革命先烈的,后来觉得与一种散淡的情绪不相符,就索性写成了山水诗。其后不断修改字句,用了11年时间才最后定稿,这首《山行》的产生,有偶然性,可遇不可求,但同时也是必然的,它同一个人长期的生活积沉有关。

李 南:是的,这首《山行》,在读者和诗家中产生了强烈反响,人们口口相传,我在一些论述文章中也多次看到,它可以说是您的代表作之一,还有一个问题,有人把它当作古体诗词来读,有人把它当作新诗来读,您个人怎么看?

刘 章:我不认为它是古体诗,“独行无向导”中的“向导” 一词,也不可能在古诗中出现,它是具有当代性的。新诗中有诗词的语言,旧体诗词中有当代语言,成为我诗的个性,这也是中国诗歌界比较公认的吧。

李 南:好,关于您的写作,我们后面还会谈到。纵观您的写作,我以为可以分为两个具有深远影响的时期,一个是1958年的新民歌运动,这个时期您作为青年诗人一举成名,被写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史;另一个是1979年,您的组诗《北山恋》获得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作品奖,标志着您的创作一个转型期,从而被千千万万的读者记住。你个人认为呢?

刘 章:我非常同意这个划分。前一个时期是我参与了这场全民诗歌运动,也尝试着以新民歌体来写诗,现在想来,当时的写作在一个公共语境中,并没有个人的创新,之所以成为新民歌的代表人物,一方面有历史的成因,另一方面可能我是个年轻的农民诗人,比较幸运吧。

新时期以来,我的创作进入了爆发期,写作个性也逐渐形成,我由最早的新诗到新民歌,再到文革期间的旧体诗词,发展为旧体诗与新诗相糅合,写出了前人没有的诗歌,对此,臧克家先生也很惊讶,说,刘章,你写的这种诗歌既不像古体诗也不像新诗啊!我却以为古人所说的“诗无达诂”很有道理,没有人规定必须要这样那样写,能表达出诗人的生命与生存状态来就是好诗。

李 南:1958年,由毛泽东倡导的“新民歌运动”席卷全国,这是自1949年来,第一次对全民诗歌写作普及性的一场运动,不仅许多名家如贺敬之、郭小川、田间、臧克家、聂绀弩等参与了这场运动,数以万计的工农兵学商各阶层的大众也拿起笔来,书写时代的诗篇,由郭沫若、周扬合编的《红旗歌谣》,可以说集中反映了这一历史时期的诗歌风貌,您的诗歌也被收录其中,还记得是哪些诗吗?

刘 章:记得,有两首,一首是《燕山谣》,另一首是《日出唱到太阳落》。

李 南:打断一下刘章老师,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诗,您还记忆得如此准确,我有一点好奇——您的记忆力是不是超强?

刘 章:我年轻时的确记忆力很好,写下的每一首诗全部能背下来,现在岁数大了,不能全背下来了,但也差不多能记个多半。

李 南:嗯,这也许就是天赋。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存在一个时代,诗神的甄别却是如此苛刻,在那个时期,与您一同写作的农民诗人,出现了王老九、黄声孝、殷光兰、姜秀珍等等,而您是唯一一个能写到现在的诗人,可谓硕果仅存,您之所以能够坚持至今,是凭着个人才华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刘 章:我想有多种因素吧,你说的这几位诗人大多是上学不多,没多少文化,后来也不再注意学习和生活积累,很自然就没有持续的创作能力,而我上到高中,文化底子比他们厚实一些,再加上我回乡在农村一待就是17年,读了大量的古典诗词,为以后的写作奠定了基础。我对农民的感情是很深的,很多诗就是写给他们的。

那些年我们开会时我见过黄声孝、殷光兰,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可惜后来他们都不写了,我们那茬农民诗人,只有我一路走下来了。在中国历史上,有才华的诗人很多,但生活经历得不多、思考得不多,这样的诗人也很容易消逝,只有两者兼备,才有可能成就一个诗人。

李 南:历史有时就是这么吊诡,虽然新民歌运动如火如荼地仅短短一年的时间,但做为一个文学事件已经被写入中国当代文学史。而您作为当时的标志性诗人,可以说,您的诗名从那时起就开始影响了一大批读者,使人们至今还记得您,在“记着作品和记着诗人”这二者之间,您的选项是什么?为什么?

刘 章:我选“记着作品”。和我同时代的诗人,有的没见过面,只读过对方的诗,但有时开会时,见面后并不问人的姓名,而是先背你的诗句,这样大家有一种知音相逢的美好感情。有一次过大年三十,我接到河南诗人李建华的电话,他在电话中一口气背了我20多首诗,让我感到很欣慰,高兴,这也是一个作者的福份。

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的都是大浪淘沙、最后留下来的是黄金,你比如说人们都知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个千古佳句,可是大部分人们都不知道它出自唐代刘希夷的《白头吟》里面,我也希望多少年后,人们记住的是我的诗歌。

李 南:进入六十年代后,您的个人生活也发生了较大变化,不仅出版了第二本诗集《葵花集》,加入了中国作协,当上了上庄村的副队长,还入了党,可谓春风得意,但由于“文革”的到来,一切都改变了,当时您的生活处于什么状态?

刘 章: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六十年代初期,我的写作势头正高,可“文革”开始,造反派夺权后,给我扣上了“刘少奇的黑干将”“周扬的黑秀才”等罪名,我的生活一下子到了最底层,不让我当队长了,要么劳动,要么放羊,因我身体不够壮实,我就选择了放羊,那两年的时间,我和队里的80多只羊为伴,为它们治病,精心饲养它们,和它们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他对羊那个精细啊,给羊饲料伴盐粒,别人直接就粗盐粒喂,他非要我用筛子筛成细沫,生生是把新筛子筛坏了”(刘章夫人徐贞插话)放羊两年后,我去修水库,不再放羊了,有一天,我和老伴路过一个路口,我俩在那正说话,有几只羊听到我的声音,“咩咩”叫着从山上跑下来看我来了,你看,这些羊也是这么通人性。(笑)

之后上面来人调查我,发现我并没有什么问题,又让我去队里当支书,一直到“文革”结束。在当村干部期间,我最为得意的是干了三件事,一是把村里多年的乱账死账全部清理了;二是发布了禁止乱吹乱伐的规定;三是下放给社员自留山自留地。

李 南:这三件事在当时都是很超前的啊,让我想起前一阵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也是改革开放前的农村这些事。

刘 章:在当时,有人对我说,你这么干就等着受处分吧。可是过了一年,公社居然也开始提倡包产到户,现在看来,我那时的想法确实是比政策要超前。

李 南: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一个从小没吃过苦的人来说无疑是磨炼,这个时候您的写作状态又是怎样的?

刘 章:几乎没有写什么诗,在放羊那两年,写了《牧羊曲》二首,修水库那会儿,写了《治水歌》三首等等零星的诗歌吧。《牧羊曲》侥幸成为传诵至今的诗,许多人会背“花半山,草半山,白云半山羊半山,挤得鸟儿飞上天……”

李 南: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历史的荒谬可以侵损一个人的生活,可以褫夺一个人的尊严,但无法迫使他对人性之美、对心灵自由的向往,即使在最黑暗和严酷的年代,您心中那盏诗歌的明灯也不曾熄灭,这之后的写作情况呢。

刘 章:是的,可以说,“文革”浪费了我的大好青春年华,有时想写但又不敢写,我在1971年写的一首《自画像》最能够表达:“如醉如痴伏案头,/不是愁。诗未厚,人消瘦!/窗外,北风飒飒月光流……//人生有限年华,/五年净写检查!/此心急急切切,/滔滔流水天涯……”但愿这种悲剧不再重演吧。

李 南:从“大跃进”到“文革”,再到1979年,整个国家的作家们都在特色鲜明的时代话语下写作,作为中国变革时期的参与者、见证者和记录者,您面对波谲云诡的时代体现出难能可贵的自我更新、自我提纯的能力,新时期的到来,更是激活了您的创作热情,可以说,您七十年代末创作的组诗《北山恋》获得全国青年诗人优秀作品奖,标志着您又一个新的转折期,请给我们谈谈《北山恋》的写作情况。

刘 章:1976年,由王洪涛老师推荐我去《诗刊》工作,这是段非常重要的时期,三次南下去组稿,对于我这个农民诗人,开阔了眼界,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我写了下《南国花木》,《厦门五章》,《长江六咏》等,后来结集为《南国行》,对自己的创作又是一次提升的机会。1979年我调回了石家庄,那年春节到来之际,想起故乡,思家心切,我对孩子们说,我要写诗了,一天一首,以古典诗词的韵味,以新诗的立意,写了对家乡的思念,也写了家乡的落后、贫穷,这组诗歌的发表,引起了诗坛的注意,获得了1980年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作品奖,得到了许多评论家和读者的好评,王燕生老师说,这是新诗的一个创新,一个突破。王洪涛老师说,这些诗体现了一个诗人的个性化创作。

李 南:一个小问题——您相信灵感吗?如果有,它那闪电般的速度您是怎样捕捉到的?

刘 章:我相信灵感。因为灵感这种东西稍纵即逝,我有个习惯,去哪儿都要随身带上笔和本子,有时是散步,有时和别人聊天,脑子里突然想到了词马上记下来,有时不能记下整个句子,就记下关键词,回来后再润色完成。

李 南:我们从您大量诗中再次印证了米兰·昆德拉的感悟:艺术以对抗时代的进步而获得它自身的进步。新时期以来,您的诗歌主题呈现出对故乡、对亲情、对童年的追忆,对自然与生命的感悟、对时间无限性的追问这些关乎人类终极情感,而当下诗坛有一些诗人的写作,并不涉及意义,一味追求技术,您如何看这个问题?

刘 章:我觉得任何一个诗人都应该有担当,有责任感,在作品中能体现出时代的脉搏。写自然山水当然也能写出好诗,但如果杜甫没有他的“三吏”“三别”这种与现实共呼吸的诗歌,如《登高》那样具有时代高度的诗歌,他的艺术成就也会大打折扣。同样,我们说到的卞之琳,他是个追求诗歌技术的优秀诗人,但艾青却是个能体现人民性的大诗人。

李 南:由民歌体到古典诗词再到新诗,您是中国第一个以古体诗来反映当代生活的农民诗人,这是一种形式的创新,对此,当时的诗坛眼睛为之一亮,我们发现很多人能写古体诗词,但不能写新诗,或者能写新诗但写不了古体诗词,而您却在二者之间游刃有余,您是怎么做到的?

刘 章:其实我最早写诗是从新诗开始的,后来又读了很多古典诗词,但时代在变化,我就尝试着用旧体诗来表现新时代的思想,但是古典诗词的匠气比较浓重,写新诗的人不喜欢,而老一点的人们又嫌新诗破坏了古典诗词的韵味,不去读新诗。

事实上,写过新诗的诗人再返过头来写旧体诗是很容易的,比如说贾漫、刘征等人,他们也写得一手好诗词。对于我来说,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是个很自然的状态,我觉得在我意识中的划分并不严格,表现现实题材的诗需要立意,但用白话写出又少了许多意味,损害了诗歌的美感,况且我认为,旧体诗在题材上有一定的局限性,比如说,表现地震,表现灾难,就不如新诗发力强,给人以震撼。

李 南:仍然是个小问题——在您写作过程中,对一首完成的诗歌,是否如贾岛那样逐字逐句地修改?

刘 章:当然要修改。我把诗写在小本子上,投稿时要抄写一遍时要修改,往稿纸上誊写时再修改,有的诗发表后收入诗集时还修改,反反复复,直到满意为止,《山行》这首诗就用了11年时间。

李 南:顺便提一下我的母亲,她也是近80岁的老人了,是您的忠实粉丝,时常在报纸和杂志上读到您一些诗和散文,她有时批评我写的诗读不懂,太朦胧,说刘章的诗不但读得懂,而且用词遣句恰到好处,这说明您的诗在普通百姓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力之,对于新诗在当下一些人提出的“小众化写作”,您是如何看待的?

刘 章:你妈妈是我的同龄人,或许我们更容易沟通吧。也有另外的情况,一是喜欢谁仅仅是因为偏爱,再是读诗读多了鉴赏力会提高。作为一个诗人,当然希望读者越多越好,可是真正感动了一个人,哪怕只是感动了一个亲人也是好的。

李 南:由于您在古体诗词和新诗写作方面的巨大成就,我知道您一直是《诗刊》和《中华诗词》这两家中国最高规格刊物聘请的编委,也说明了中国诗歌界对您的尊重和认可,你目前在这两家刊物主要做一些什么工作?

刘 章:我任《诗刊》的编委已经多年,这是对曾经在《诗刊》工作过、又一直为《诗刊》写稿,在全国具有一定影响力的诗人的一种看重,《诗刊》编委也是个传统,体现了对老诗人的一种尊敬吧,现在我不做具体事务,只是挂个名而已,有时提出我的看法。在《中华诗词》还做一些工作,比如荐稿、共商一些编务事宜,编一编“新诗之页”。

李 南:一个诗人的成长,除了他的天赋和勤勉之外,他的成功还需一些外界因素,比如说,您在写作路上有幸得到一些前辈诗人的提携和指点,他们的出现,对您的写诗和做人有什么样的影响?

刘 章:说起来我的前辈、老师对我是太好了,不但写作是给我鼓励、帮助,生活中也是照顾我,关心我。臧克家老师见面就和我讨论诗歌,他说过,你的诗写生活不错,但表现重大题材不够,说得很真诚,他还有信必复,令人感动。阮章竟老师对我诗歌题材的殷切建议,至今记忆犹新,田间老师不但为我的第一本诗集写了小引,为了让我从农村走出来,开阔我眼界,经常让我参加一些会议,交往一些文朋诗友,孙犁老师、刘征老师等等都鼓励我、帮助我,使我的写作站在更高的平台上。贺敬之老师在2000年听说我得胃癌后,打电话,寄药方,还在北京找了房子让我去治病,每次去他家看望他,都有说不完的话,这种情义让我终生难忘。

这些老师们待人平易热情,对后学者亲切有加,让我学到了他们身上可贵的品质,是我一生学习的榜样。

李 南:也许您是受这些老师和名家的影响,在做人和写诗上给我们后辈诗人树立了榜样,在您的文章中我也读到过您和许多诗人的交往,不论对方名气、职业、年龄,你一直以来亲切有加,给予了他们最真诚的帮助,给我们讲讲其中有趣的故事吧!

刘 章:正是这些诗歌前辈的言传身教,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在《诗刊》当编辑时,也认真回复每一个作者的来稿,多是鼓励,多是赞许。山东农民诗人丁庆成当时投稿,我看后非常激动,连忙写了一封信夸赞他的诗,信刚寄走,又觉话还没说完,再写一封发去,连写几封给他,我们通信多年后,才得以见面。还有贵州一个农民诗人,写得很好,我写信向他约稿,结果写错了一个字,他写来回信说我只看文章不看名。还有一个作者赵建华,我多次给他在《中华诗词》上发稿,但从没有见过本人,一次开会,他来参加了,我居然不知道他是赵建华,后来他感慨说,刘章老师只认文章不认人啊!这就是当时作者和编辑的真实情况。往往,一个认真的编辑能改变一个诗人对文学道路的选择。

在我主编《新地》和《女子文学》时,对于发现新人、扶持新人方面也做了不少努力,比如,高昌17岁时我就发了他作品,你(李南)19岁时发了作品,程岚(笔名白兰)也多次发过作品,现在你们进步都很大,这就让我很欣慰。我对作者也是有信必复,有稿必看,我觉得不能辜负了作者对你的信任。

李 南:海德格尔曾经说过“诗人的天职在于还乡”,无论在您的旧体诗和新诗中,我读到了数量众多的有关您家乡的主题,,您四十岁以前因各种阴差阳错的原因,一直生活在农村,能给我们描述一下您的家乡上庄村吗?那是一个什么的美丽的村子,令您一生都在书写它。

刘 章:说起我的家乡兴隆县安子岭乡上庄村,有说不完的话题,那是中国最美丽的村庄之一,三面群山环绕,一条小河将6个自然村子分开,山坡上花草树木,鸟兽出没,民风纯朴,有一百多户人家在这儿世代生息,每个自然村距离一里多,村村相通,家家相识。

前些年还发现了古迹,比如小山洞里发现的绳纹陶、蚌镰,乡亲们挖出的刀币,后来我找人鉴定后,确认绳纹陶是新石器时代的,是红山文化的一部分,王莽刀币是“王莽刀币”,这些都表明我们村子有古老的历史文化,只不过隐蔽在群山之中,没有考古学家来考察。

我很热爱家乡这片土地,热爱这里热情纯朴的乡亲。有一年,我的作品研讨会开完后,来宾要求到我的家乡看一看,于是,我们一群作家坐车回家了,因事先不知道正在修路,汽车无法通过,乡亲们知道是我回来了,还带来了一帮作家,二话没说,拿着工具就来帮着临时铺路,有的村民甚至把自己备好的棺材板铺在路上,让汽车通过,此情此景,怎么能让我不感动,多好的乡亲啊!我在多篇诗文中有的写景,有的写人,有的写物,正如你说的“数量众多”,在此就不多说了。

李 南:在您的影响下,上庄村乃至兴隆县也出现了一些全国知名的诗人,比如,刘向东,刘福君、刘芳、刘向阳等,是不是与您的方言身教都有关系?

刘 章:是的,上庄村现在是一道诗歌的风景线,我侄刘福君为每个自然村都建了诗碑,由贺敬之老师题写的字,铭刻着优秀诗人们的300多首诗歌,其中很多被学校教材选用。说到影响,就我们家而言,还是有一些,我大儿子刘向东,热爱诗文,著书20多本,我侄子刘福君也是著名诗人,诗集《母亲》发行超过5万册,二儿子刘向阳也写诗,出过诗集,我孙女也翻译诗歌,我老伴几年前也写过一本书《人生一本账》,至于我们村很多农村妇女也写诗,也许是受到诗歌村的文化熏陶吧,不在成就多大,心中有诗意,生活就充实,就美好。

李 南:我还看到过一本《诗上庄》的诗歌刊物,2014年,您老家创立了“刘章诗歌奖”,在全国范围内来奖掖具有实力的诗歌写作者,这一切都让人很敬佩,以您的名字命名、创立这个奖项的初衷是什么?

刘 章:福君他们创立这个奖项,我是很支持的,初衷是倡导“新国风”,鼓励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诗歌写作。现在看来效果很好,要坚持下去。

李 南:一个诗人,尤其是像您这样的大家、名家,构成他的的诗歌资源一定是多种因素,简言之,可能是两层意思,一是从书本上学习,二是从生活中学习,我们先来谈谈第一种学习……从书本上,您的读书情况?

刘 章:我读书不偏,读得也杂,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现代的,兼收并蓄,从各类知识中吸收养分。我注重经典作品,它之所以成为经典,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即使在“文革”那段最荒芜的日子里,我也没有放弃过读书,一个诗人,远离了知识,意味着他创作资源的枯竭。我以前藏书很多,现在岁数大了,眼睛也不好了,读书少了,向东的藏书比我多多了,我的书给家乡学校,给贫困山区,给县里捐赠了许多,现在只剩下8个书橱的书了。

李 南:刚才参观了刘章老师的书房,发现正如您讲到的经典作品集比较多,我也粗略了解了一下构成您创作的其中一个资源。那么,第二种情况——生活,它意味着一个作家观察生活,体验生活后得到的真谛,在您如此波澜壮阔的生活中,你认为生活对于您的诗歌写作有哪些回馈?

刘 章: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不关心生活就不可能产生好的作品,有的作家走到哪里,不去细心观察,而是走马观花,他的诗中也不可能产生细节的真实。于我个人来说,生活回馈我的东西太多了,我在农村生活了那么多年,对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了如指掌,它们出现在我的作品中,就不再是一个生硬的名词了,而是会动会飞,有着喜怒哀乐的意象了。没有这种生活经验的诗人,即使能写出来,也不会带着情感去写。

另一方面,我散步,出行随时带着本子,四季的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我都留心体会。我有一首诗,就是在秋天散步时,天气冷了,街上飘满了落叶,我就在想,夏天它们为人遮挡阳光,带来阴凉,而秋天一到,它们各自凋零,不留恋人间,我就写下了《致树木》这首诗,用的拟人的手法,把树叶看成自己的兄弟,你一片一片地生页,我一件一件地减衣,你一片一片地落叶,我一件一件地加衣,你一缕一缕地吐痒,我一口一口地呼吸……有情有义地来写它们。只有你对生活付出,生活才会给诗人回报,这是必然。

李 南:在您的全集中,我看到您不仅有诗歌,还有篇幅众多的散文,也听到身边的朋友多次提到您的散文,他们私下评价说您的散文随笔毫不逊于您的诗歌,您觉得散文是您诗歌的弥补还是诗歌情怀的另一方向的延伸?

刘 章:到了80年代初,我开始写散文,是觉得诗歌不能够把心中所想全部地表达出来,而诗人写散文,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语言上富有诗意,后来觉得散文表达不了的想法,就又开始写随笔,我的散文随笔很受读者欢迎,有多篇被编入各种教科书。除此之外,我还给孩子们写歌谣,都试试吧。

李 南:从您卷帙浩繁的文字中,不但有古体诗词、新诗、散文、随笔、书信、评论、序跋、记事、还有诗本事、家乡土地志等等,使您成为一个各种文体的集大成者,有时我会产生疑惑——作为一个诗人来说,该需要有怎样的精力才能够完成这一切,换句话来问,您写作的时间占据了生活的百分之几?

刘 章:我写作的时间大约占据了百分之八十吧,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做这个就不能做那个,我不干家务,“他干活根本不入脑子!”(刘章夫人徐贞插话)我也不打麻将,有一年,几个儿子在屋里打麻将,孙子和老伴在屋里玩,我对他们说,我要写一首歌词,我到书房就写下了《知音歌》,这首歌词后来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时间就是这么挤出来的,你善待它,它就回报你。

李 南:我也知道您的书法作品也很了不起,成为人们收藏的珍品之一,您习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 章:其实我那算不上什么书法,就是毛笔字,我小时候父亲教我,就开始写了,我没有临摹过书法大家的字,只是凭自己的感觉来写。后来有读者要我的诗,我就写成毛笔字寄给他,于是越来越多的朋友开始收藏我的字。为了满足朋友们的愿望,我回信都是用毛笔写,他们都有保留。江浙一带的朋友喜欢收藏这些,他们把宣纸寄来让我写,我也尽量都满足大家。现在身体不好,写得也少了。

李 南:前一阵我读到了波兰诗人米沃什的《第二空间》,这是他九十岁后写下的诗集,令人赞叹。自从您2000年大病之后,现在的身体情况如何?您是怎样看待有限的生命的?

刘 章:哦,米沃什太让人敬佩了!我自2000年查出癌症后,躺在病床上一直想这个事,人都有生有死,顺从天意就是了,想想就坦然了,该吃饭吃饭,该治病治病,不能把它看得太重,这样一直到现在,我做了三个大点的手术,都挺过来了。

现在我身体气血不足,处于调养阶段,冠心病、糖尿病、脑供血不足,还有胃癌的并发症食管炎等,人老了,这些也不可避免,泰然面对吧。

我就一个诗人,没有车,也没有什么钱,就这一套房子,没有给儿女们留下什么遗产,几年前我不但给我和老伴买了墓地,也给儿女们都买下墓地了,这是我唯一留给他们的。我有时感到自己很无能,愧对儿女,但我心中又是很知足,妻贤子孝,朋友众多,没有向权贵弯腰低头,该经的挫折也经过了,生命的历练我也拥有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如果说还有期待,等我身体恢复得好些后,再写一点东西,争取出一本全集的续集吧,这也是我的愿望。

李 南:老师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好,提最后一个问题——放一部黑白电影,让我们回到1939年,那是上庄村的一个清晨,小路边开满了山菊花,麻雀和喜鹊在枝头唱歌,一个孩子即将出生,如果能重新设计您的一生,您将选择一条什么样的人生之路?

刘 章:前两年我写过一首绝句:移山填海无须我,论剑谈诗有后人。不务虚名归本色,刘章还是老农民。如果能重头开始一个人生,我还是老农民,庄稼人,真正生产一些对人民有用的东西,对社会有益的东西。曹操有句话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而我却恰恰相反,记人不记仇,有恩必当报。中国历次的政治运动整人的人往往短命,而被整的人没有做过亏心事,反而坦坦荡荡,做个问心无愧的普通人就好。

李 南:谢谢刘章老师能以极大的耐心容忍我如此冗长又琐碎的叨扰,这次交谈对于我又是一次心灵的洗礼。尽管还有很多纰漏之处,没能全面呈现出您生活和创作的全貌,但是只有飞鸟的翅膀才知道天空有多么辽阔,愿您保重身体,再写佳篇!

刘 章:好的,希望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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