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加平诗十首

大唐贡茶院

——给梦烯

你们相约去大唐，从这一刻

那些远古的道路并非遥远，荒草

以及路边跳跃的野兔，

你们望而不见，

它是来自盛世年代的唐朝，

官家的田野，以及

路边的果树结满累累果实;

时光如此忧郁，

像隔壁屋子里的铜镜，从不东张西望，

与你同行的人，

被层层叠叠的俗事缠绕。

这是春天，刺史的官轿停在逆光中，

没人理会采茶女的春天和爱情，

她们必须在黄昏前，

让脸色阴沉的刺史大人心满意足，

抢在清明之前，让驮着贡茶的驿马

踏响通向京城的官道，

皇宫真的很远，采茶女的青春，

随着哒哒的马蹄消失。

如今，残垣断壁处修起一座建筑，

除了它的名字叫大唐贡茶院，

它的木头、铆钉和人工，永远也回不了唐朝。

石 头

——写给长兴灰岩

从任何隐藏的方向

都能听到石头的歌声，

听到始祖鸟一亿年的影子，

挣扎着等着天亮，

它便从石头的歌声中钻出。

它们不一定非要飞到河流，

飞到山川，或常常

守着季节的变换，

它们只是教你有一个记忆，

大海在这儿慢慢死去。

除非石头有了亿年的理由，

还因过度隐藏的褶皱，

被时间的斧头劈开，

只有光与它对话，让崩裂

停滞在午夜的尖叫上。

还有另一种黑暗，

可以孕育海的背影，

孤独是它渐渐退去的潮水，

瞬间，就望见大海的墓地，

一切历史在这儿驻留。

寿圣寺

——给界隆师父

银杏树叶环绕的寺院，

被蝴蝶的翅膀轻轻驮起，晨祷的钟声，

敲响在烟雨中，

一瞬间，飘浮的诵经声

回荡在竹林。

此刻，你在宝塔下停步，

这正是你想要前去的地方，

你将发现经书的秘密并不在此，

你知道浩瀚的星空写满了谒语，

就像河流回到了家乡，

万物都在谛听中沐浴。

哪怕今生错过了

大自然给予的欢娱，回去的路

已是一片苍茫;

此时，一颗真诚的心，

唯有翻动佛经的沙沙声。

而我，在雨季走进一座空山，

耳闻目睹的尘世渐渐遗忘，

是的，我已不记得天空的湛蓝，

和蝴蝶的飞翔，

我只想在暗哑的风铃下

静静地回忆。

冬天的寓言

通向月亮的门被常春藤遮盖，

等待晚祷的钟声，

一直没能敲响。

此时，穿透岁月的那道目光，

化作佛堂里的红烛，

带着微笑，点燃平安的香火。

尽管道路泥泞，

运输木材的卡车已经出发。

在这个冬歇期里，抓紧时间，

把房屋的地基打好，

写满符号的墙壁，

垒起一座土木结构的小屋，

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新巢

就在太湖湾旁座落。

洁净的湖水，蓝天下的每朵云，

是雨水移动的纪念碑，

每一滴雨水都藏有一个爱的密码，

一定是在傍晚，河流引来了大批船队，

盗走我们的喜悦，然而，

从乡下进城的蝈蝈，

却自顾自穿街走巷唱着歌，

直到你无法收回许下的诺言。

秋天印象

竹林，禅院，风中飘过轻轻的诵经声，

像苏绣里的荷花，细腻、优雅。

而通向城西广场的马车，

被一堆篝火照亮。

沙漏，悄悄流走童年的星星，

记忆在陶罐上刻出鱼尾纹。

你阅读过的书，被制成秘籍，

藏在古运河的灯塔里。

那时，你长成运河边的小树林，

和远航的船队，一起分享早晨的阳光。

城墙，水闸，还有我们从小熟悉的风筝，

和稻米一起成熟。

于是，古老的仪式，穿过长长的运河，

把你带入春天，扑面而来的水乡，

不经意的橹声，摇出油脂般的江南，

瞬间，叩响你心扉的门环。

说吧，理由

从瞬间认识永恒，一张

木制的犁，从存留它的

泥里出土，到小镇的博物馆

一串数字的移动。除了它

所有的人都老了

考古家、工具家、农业爱好者

也许，还有诗人

被它朽烂的眼睛诱惑着

他们读它腐败的语言

来自汉代或唐朝

他们绞尽没有想象力的脑汁

反复折磨着那张

没有了脾气的木犁

他们把它放在种麦时节

它的主人被一个女子的目光麻醉

用抚摸麦种的手

慢慢伸向盛放乳房的地方

这时候，没有叫喊

只允许纽扣崩裂的声音渗出

滋润着土地。雪

慢慢下着，盖住了犁沟

盖住了木犁和土坡，盖住了

一个又一个的黎明

诺 言

阴郁的云朵

只想听到大海的笑声，

你将从闪电的歌声中，

倾听到雨水对土地的诺言。

当风轻松地卷走落叶，

移动的季节逼着太阳来回穿梭。

你会回来，回来，

意味着道路，从你的脚下长出，

静悄悄地等待

准备过夜的时候，

看最后一颗高傲的星星隐退，

偷偷

从林中钻出的那道亮光，

已被打成包裹，寄给黎明。

但我依然

能听到黑暗中的呼唤，

也许是夜的眼泪，

始终有一条河流从心里流过，

就在那一刻。

你常常期待的诺言，不一定

跟着岛屿流放，或许，

有人就在大海边聆听，

你很快发现

所有的天使都已失踪。

岁 月

——给小丁

走向广场的岁月，

把时间缠绕在高高的旗杆上飘荡，

大人们忙着晾晒过冬的白菜，

和花园里的土坯、石灰，以及

墙角堆满造房子用的木料。

一只来不及冬眠的小壁虎，

躲在缝隙中，不露声色。

当月亮，

掉入西湖成为珍珠的时候，

情人们纷纷戴上项链，

不远处，年青人三三两两依偎在一起，

窃窃私语在这个冬天选个好日子。

打些年糕，选张年画，挑选一幅书法，

最好是湖州范斌的行草。

擦亮祖母传下的银手镯，

在女孩的前额上，轻轻点上吉祥痣。

那里，星星的瀑布缓缓而下，

神话，沿着岩石和羊肠小径，

颠簸着向我们走来。

远方，忙忙碌碌的风带着雪花，款款而来，

把节日梳妆打扮一新，

天地间，

到处传诵着尘世岁月的故事，

有爱，有恨。也有你和她。

湖边散步

七月，仿佛停开的火轮，陈旧

与焖热，码头成了火球博物馆

陈列太阳和它的紫外线，也把我们

唯一的恋爱，晒成过冬的桔皮

我，徐峰，还有新方，就在七月的

一个午后，在太湖的大堤上

散步，没有抵抗，光

像从工厂流淌出来的金子，诱人

但剌痛我们字典中的皮肤

这时候，只要有一阵风，和

一块阴影飘过，遮住我们一些念头

也许，我们就在这个午后会死去

但，不会是仅存的孤独

把我们召唤到彼岸

惊讶中，丢失了在痛中的引诱

我们无法寻找，无法回头

也许，丢在我们的画面之外

芦苇荡中，一个船家小女孩

裸着黑黝黝的身子，镶满

清纯、童真，比如

是月亮的呼吸，穿透层层阳光

成为整个七月中，我们看过的

最美，最荫凉的一道风景

睡吧，瓷器

没有记忆睡的姿势，没有想法

没有一片树叶靠近它，唯有泥土

拥有它高贵易碎的心，它永存

无人抵达的平原之下

就像睡眠蜷曲在自己的怀内

它一辈子在寻找

归宿的孤独，忍受

从一个活着的城市

到一个瓦砾遍布的废墟

听到孩子们在夜晚里的哭泣

被遗弃牵引着穿越历史

尘埃仿佛俯身的酒徒，情绪低落

渐渐迷离，只有

蛙鸣了一秋又一秋，树

在向记忆深处延伸

睡吧，瓷器，就在岁月的墓园中

在盖住了灵魂的月光下，只许你

独自注视着冰雹敲打的湖泊

午夜，在遥远的地方

一只盛水的瓦罐，被“砰”地一声摔碎

作者简介：胡加平，男，1960年生于浙江省嘉兴市。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创作现代诗歌，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国内外多家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歌作品逾百首，并多次获奖。著有诗集《太湖谣曲》、《直到你无法收回许下的诺言》，有诗歌作品多次入选年度诗歌选本。现居浙江长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