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2015-11-25詹黎平
一个养猪的人
用他母亲的话说命不值钱
他活到现在的确令人惊奇
四十多年前
他从娘胎里平凡地降生
作为这个家庭的第七条新生命
似乎生不逢时,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场洪水进了村
把襁褓中未来的猪倌冲了出去
大哥眼尖,一把将他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
之后向母亲邀功,弟弟刚被洪水冲走
是我把他捞回来
可是母亲大吼:你干嘛要救他啊
让他被洪水冲走
少一个吃饭的人
直到现在猪倌提起这段往事
仍然不断的唏嘘
有时他怪母亲心狠
有时又赞扬母亲英明
纺织厂
尽管有封闭的厂房
尽管有白昼喧嚣的阻隔
尽管有群山连绵不断的吸纳
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或者在那些早起的凌晨
我还是听到了从城市远处的纺织厂
传来的沉闷的轰鸣
有时我竖起耳朵仔细谛听
声音越来越响
直至灌满耳垢很厚的耳膜
有时我被生活中的烦心事分神
纺织厂的声音又很轻甚至轻到忽略不计
这样的时光我已经度过了很久很久
好像有史以来纺织厂就存在了
它在城市的边缘
暗暗磨砺野马不羁的声音
而那个偶尔听到它声音的人从没有想过
去它的内部看看
到底有着怎样的五脏六腑
是否跟我一样高兴时手舞足蹈
愤怒时就通过一台年久失修的旧机器
发出抗议的怒吼
穿墙术
昨天我们去崂山
练习穿墙术
据说
练成穿墙术必备的三要素
是:一生都没做过坏事
一生都没说过谎言
一生都心无杂念
我坦承这辈子也做过几件坏事
说过谎
见到美女有邪念
人生所到之处无非一片狼籍
但我无师自通练成的穿墙术已让我
穿过了时间这堵空墙
从童年到现在
在岁月的夹墙里,我已穿过了半个身子
都在同一个人间
天又亮了。世间显露的一切再度大白于天下
灰霾笼罩屋顶。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在空中飞来飞去
道路上人在行走,车在疾驰,虫豸爬行
积木一样叠加的楼房里,每一层,每一个窗口
都动起来。孩子尖叫,大人喝斥,老人浇花拔草
这尘世里的生活……
焦虑的仍在焦虑,难熬的继续难熬
幸福的还是幸福,闲庭信步的仍然闲庭信步
大家都在同一个人间。为什么
我们还是那么孤独,彼此不胜其烦
半辈子过去我仍然是个普通人
说出来并不遗憾或可耻
半辈子过去我仍然是个普通人
比如今晚,独自上街购物
一个刀砧板
一把锃亮的砍肉刀
一根金属磨刀棒
构成典型的日常生活
我拎着这些东西等公交车
不享受任何特权
亦无人关注我的行踪
而公交车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时光白白流走五十年
半辈子过去了
我仍然是个平凡无比的普通人
自食其力,偶尔也跟命运掰掰手腕
但总是输多赢少
走在人群中,你肯定辨认不出
我这张大众化的脸孔
更不会知道在我微澜的内心
供奉着天穹的深邃和广阔
除 草
烈日下
几个戴草帽的中年妇女
在草坪里除草
草坪上长的除了出身名门的草
还有一些是未经允许擅自生长的杂草
它们总想鱼目混珠
擅以江湖之草的身份混迹于庙堂之高的草坪
看她们多么小心
一眼就把杂草甄别出来并一棵棵清除
堆放到一边
整个上午或下午像鸟一样蹲伏在草丛里
身上沾满草屑
汗滴挥洒在草地上
当她们离开
那些长错地方的野草们
也都跟着离开
仿佛这些杂草是她们的穷亲戚
她们把野草带走
像带走过往杂乱不堪的旧岁月
但草是永远除不尽的
隔几天野草们又会回到草坪上蓬勃生长
庭 院
那时我七岁
无知无畏
乡下农村带菜地的庭院里
我和小伙伴
互相追逐嬉戏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
那时日子多么漫长又短暂……
一条成年乌蛇沿着庭院墙根慢慢游过去
惊呼中众人皆作鸟兽散
唯独我初生牛犊战战兢兢凑近了目视乌蛇
慢慢游过我的童年
直到现在
这条乌蛇仍未离开童年的庭院
它始终在我的记忆里盘桓
仿佛一个暗示
我这个属蛇的中年人
仍在留恋那个已不存在的庭院
活着或死去的父亲
我有二个父亲:一个活着
另一个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二个父亲
像头顶上的两颗星辰:长庚或者启明
一个给了我鲜活的生命
一个给予我光明充盈的生活
不管是偶尔想起
或者更持久铭刻的忘记
我都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在与不在
像一座大山,这辈子我始终笼罩在山的巨大阴影 之下
我曾如此憎厌又如此
渴盼着父亲归来
我憎厌父亲对我人生自由的压制
渴盼父亲能否永远像一个轰然不倒的保护神
二个父亲其实是同一枚硬币
如今,他们在岁月交替中流水般逝去
而我也已成为一个父亲
仿佛身体里开始奔流另一种时间
跟晨昏暮鼓有所不同
在那些无聊隐晦的时刻,我常听到
父亲一生珍爱的三五牌座钟
每逢半点或整点
仍然敲出
清晰警醒的铛铛钟声
钟声里我的父亲
并未走远
我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
都有他的魂灵附体
哦,命运
伟大的民间常说一句话:
生死由命
孩提时我在乡下上山砍柴
小伙伴们也有一句话挂在嘴上:
我啊就是柴刀拍屁股的命
农民有农民的认知真理
石头会开花
水会站着吐真言
几十年过去
许多农民进了城
哦,时代
让柴刀拍屁股的比喻入了库房
我知道的是
世上少了种地的刘老汉
多了卖菜的刘老板
刘老板生了儿子
又正好赶上新读书无用论时光
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
就携女朋友
回家乡
在老爹刘老板的菜摊子上
卖蔬菜干菜,做起了小掌柜
刘老板很满足现状
他说:早听我的
也不用去大学读书拐这么个大弯
命啊,谁能逃脱魔掌
儿子没听见这话
他只管卖菜,等发了财
命运就不会输给命定要当官的同学大腕
总有困惑
一大早起来想做点有用的事情
在屋里东摸西看
却始终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
像与某个未知的谁僵持对峙着互不相让
耗费了半生光阴
外面黑幕样的天空则趁你不注意渐渐剧透了亮光
蜗居在城里的人总听不见公鸡打鸣
一些翻身的机会就此失去
有时候真他妈奇怪
当你自以为能够玩转这个世界的时候
却发现其实什么也干不了
受困于某种成见或规距
只能在屋里闷坐
想东想西
想了一万年啊
也没能想出什么所以然
作者简介:詹黎平,笔名达达,男,1965年出生。著有诗集《箱子里点灯》、《生活史》、《月夜的模拟》三部。浙江省作协会员,淳安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鲁迅文学院2014年浙江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