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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弟子徐爱“黔中之行”辩正——对阳明学术史上一个错误观点的追问与考证*

2015-11-25

关键词:龙场阳明王阳明

张 明

(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徐爱(1487—1517),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姚马堰人,比王阳明小16岁,不仅是王阳明的妹婿,而且还是王阳明早年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正德二年(1507),徐爱年20岁,有志于学,当时王阳明刚从北京出狱归越,徐爱即与蔡宗兖(字希颜)、朱节(字守忠)拜王阳明为师。“阳明出狱归,(徐爱)即北面称弟子,及门莫有先之者。”[1]220王阳明曾言:“希颜之深潜,守忠之明敏,曰仁之温恭,皆予所不逮。”[2]226-227徐爱得王阳明真传,温恭贤德,堪侔颜回,故王阳明称:“曰仁,吾之颜渊也。”[1]220徐爱对王学的重大贡献,在于他最早将王阳明语录进行记录和整理,并取名为《传习录》①徐爱所录王阳明语录,后由薛侃刻成《传习录》初卷,仅保留14条,详见《传习录上》。*。然而,天嫉英才,正德十二年(1517)徐爱不幸早逝,时年31岁,与颜渊同德,与颜渊同寿。“阳明在赣州闻讣,哭之恸。先生虽死,王阳明每在讲席,未尝不念之。”“一日讲毕,环柱而走,叹曰:‘安得起曰仁于泉下,而闻斯言乎!’乃率门人至其墓所,酹酒告之。”[1]220作有多篇《祭文》怀念徐爱。可见王阳明与徐爱之间深切的师生情谊。深入考察王阳明与徐爱的学术活动,是当前阳明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笔者在研究中发现:从明代开始一直至今,都有学者和文人认为徐爱曾经追随王阳明先生到过贵州,是故徐爱有一次明白无误的“黔中之行”,但这一观点是完全没有依据的。笔者在一篇文章[3]和相关会议发言中,已经提示过这一问题,引起贵州省内外学者的讨论和关注②笔者与贵州省阳明学学会会长、贵阳学院王晓昕教授于2014年8月在贵州修文县“黔中阳明文化传承学术研讨会”期间,就徐爱是否到过贵州龙场进行过专门讨论。王先生偏向于同意徐爱到过贵州龙场,但对笔者的观点也给予高度重视。参见王先生《明代黔中王学与浙中王学的思想互动——以孙、李与钱、王为中心》《王学研究》2014年第4期)一文。笔者于2014年11月在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举办的“王阳明及其后学论‘致良知’国际学术讨论会”上,作了主题发言并提供了徐爱并无“黔中之行”的更多证据,得到参会专家认可。参见《王阳明及其后学论“致良知”国际学术讨论会综述》,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网址:http://acc.gzu.edu.cn/s/93/t/1167/da/83/info55939.htm,2014-11-18。*。本文专门就这一问题进行追问和考证,从而澄清阳明学术史上这一长达四百余年的错误。

一、明后有关徐爱“黔中之行”的论述

徐爱“黔中之行”的说法,从明代万历年间开始,一直传到到今天,延续四百余年,未曾有人加以怀疑。这些相关论述较多,本文不一一引录,以下仅选择四种重要著述为例加以展示,为后文进一步追问和考证作一铺垫:

其一,明代学者刘麟长在《浙学宗传》“明曰仁先生徐爱”条中说:

“王阳明居夷三载,公(徐爱)朝夕门下。”[4]115

刘鳞长,明晋江(今福建)人,字孟龙,号乾所,万历进士。历任浙江提学副使、南京户部郎中。因鉴于阳明后学周汝登所撰《圣学宗传》详于古哲而略于今儒,故采宋至明代浙中学者之言行事迹而编成《浙学宗传》一书。该书以姚江学派为主,新安学派为辅。刘麟长离王阳明、徐爱的时间不是太远,且担任浙江提学副使,对浙江学者较为熟悉,推崇王学,故他的话被认为可靠性较高。该书对研究王阳明及浙中王门后学具有一定价值,受到历代学者重视。

刘鳞长在《浙学宗传》此处引文所称之“公”,即徐爱。他这句话是想告诉人们两点“事实”:(1)徐爱曾到过贵州,并朝夕侍读于阳明门下“公朝夕门下”;(2)徐爱在贵州的时间,与王阳明流放贵州的时间相始终“居夷三载”。由此两点可以推知,刘鳞长承认徐爱有一次“黔中之行”。可惜刘麟长除了“公朝夕门下”四个字之外,没有对徐爱“黔中之行”进行更多描述。既然徐爱有“黔中之行”的“线索”,那么后人就会继续进行探究。

其二,民国时期,著名学者张君劢在《新儒家思想史》中对徐爱“黔中之行”有了具体描述:

谪居期间,他新创了一句话——知行合一——来综括他的哲学思想。西元一五〇九年,追随先生至贵州的门人徐爱对先生说:“爱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先生说:“试举着”。爱曰:“如今尽有人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此便是知行的本体。”

徐爱对这个解答仍觉不够。他说:“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工夫,一行做行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由这些谪居龙场的谈话我们知道了阳明思想基础所在。

先生被逐三年之后,升江西庐陵县知县。结束了放逐生涯。[5]255-256

笔者不烦将相关原文全部转录于此,目的在于帮助读者更好观察张君劢先生是如何“生动”描写徐爱“黔中之行”的。毫无疑问,张君劢版的徐爱“黔中之行”比刘麟长版更加丰富而具体,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张版的徐爱“黔中之行”有四大“亮点”:(1)“西元一五〇九年,追随先生至贵州的门人徐爱”一句,是想告诉人们,徐爱“黔中之行”的准确时间是1509年,即王阳明龙场悟道的次年;(2)“追随”一词,是想表彰徐爱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尊师重道、古道热肠的真诚和操守,无疑可以成为青年学子的模范和楷模;(3)“爱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等内容,说明作者认为徐爱在贵州参与了对“知行合一”的讨论;(4)“由这些谪居龙场的谈话我们知道了阳明思想基础所在”一句,说明师徒所论“知行合一”成为后人了解阳明学术思想的重要基础。

张君劢先生对徐爱“黔中之行”深信不疑,故在《王阳明——中国十六世纪的唯心主义哲学家》[6]5-6一书中再次重申了徐爱的“黔中之行”,文字大致相同,此不赘述。张君劢先生的论证为徐爱“黔中之行”提供了坚强的证据,对后来学者的相关论述产生重要影响。

其三,台湾学者林振玉在《王阳明论》一书中,进一步充实完善了徐爱“黔中之行”的相关内容:当正德三年,时三十七岁,谪赴贵州龙场,居夷处困,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认定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务者,误也。举凡事事事物物,不求诸外而求诸心,辟朱晦庵“即物穷理”之说,谓朱晦庵务外而遗内,博而寡要。此正孟子仁义由内之义也。……

其门人徐爱,以至善只求诸心,恐天下事理有不尽者,因请先生释疑。阳明说:“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曰:“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夫天理本源于人心,除却此心,便无天理可见,故阳明教人修养身心,立必为圣人之志,有超世特立之志,则俗习不能移,邪说不能惑,可以杀身成仁,舍身而取义。阳明曰:“只念存天理,即是立志。”又曰:“立志为圣人之心,须时时刻刻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拳血。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此即孔子“吾欲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之义也。

翌年,阳明先生三十八岁,倡“知行合一”之教,求放心,促实践,谓:“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认定知行为一事。其门人徐爱,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因而问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曰:“此已被私欲隔断耳朵,非本体也。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要人复那本体。故《大学》指出真知行示人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夫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好矣。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是恶矣。非闻后始立心去恶也。如鼻塞人,虽见恶臭于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又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其人已行孝行弟,方可称其知孝知弟。[7]1-3

从上面大段引文中可以看出,林振玉认为:徐爱不仅参与了王阳明对“格物致知”之旨的讨论,而且还参与了王阳明对“知行合一”之教的讨论(“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因而问曰”)。林振玉的论述比张君劢先生的更加具体和深入,但由于没有新的证据,让人更加怀疑其内容的合理性。

众所周知,王阳明在贵州龙场所悟“格物致知”之旨和在贵阳始论“知行合一”之教,是王阳明心学诞生的重要标志,被当代学者称为思想史上的惊雷[8]。《王阳明年谱》中已经明确说明王阳明龙场悟道是“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記《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2]也就是说,当时王阳明在贵州龙场是独自体悟到“格物致知”之旨的,并通过默記《五经》之言以证之,可见他在当时的绝境中根本无法与任何人进行讨论。此外,王阳明在贵阳文明书院讨论“知行合一”的人是贵州提学副使席书①有学者认为席书是王阳明在贵州时的重要弟子,属于广义的黔中王门弟子。笔者认为席书应当是王阳明的论友(或学侣)。为此,将另有专文讨论王阳明与席书的关系。*,并非徐爱。退一万步说,如果徐爱真的参与这两大学术事件,那么以他在王门后学中的地位和声望,在王门师友中必然大书特书而留下诸多记录。但可惜的是,笔者至今没有发现任何出自王阳明与徐爱本人,以及当时王门弟子关于王、徐两人在贵州论学的相关记载。所以林振玉对徐爱“黔中之行”补充的论述是十分可疑的。

其四,当代著名传记作家赵柏田在《让良知自由:王阳明自画像》一书中,对徐爱“黔中之行”的前因后果和到达龙场时的现实场景有十分“精彩”的描写:

第二年我在龙场的时候,收到了徐爱从家乡寄来的信,他沮丧地告诉我,考场失利了。我即刻去信安慰他,落榜不能落志,以后的路还长,要沉住气,打起精神,在道德和学问的道路上孜孜不倦,以求大成。同时还向他建议,龙场地处偏僻,穷荒无书,尽管物质上艰苦些,却少了些外在的羁绊,如果他能合得离开娇妻和年迈的双亲,此地倒也是个静心读书的好所在。信发出后我也没有抱太多的希望,黔越之间,相距何止千里,即便徐爱真的想来,以他的身子骨也是吃不消这一路劳顿的。

我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的一天,徐爱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憨憨地笑着走进驿站的时候,我还没有认出他,以为是哪个过路的商人。他低低地叫了我一声,向我顽皮地眨了眨眼。一瞬间我如梦似幻。爱!爱!我大叫着站起身。我的动作如此猛烈,以致打翻了面前的茶碗。[9]109-110

赵柏田不仅沿袭了前人关于徐爱“黔中之行”的观点,而且还创造了王阳明邀请徐爱来贵州的“书信”情节和到达龙场时的现实场景。赵柏田除了在此处提及“书信”问题之外,他还在该书末尾的《附录一》中,专门列出王阳明《致徐爱》这封“书信”作为依据,并特别标明“正德四年 发自从贵州龙场驿”的字样。他紧接着又在“书信”末尾的说明中进一步解释道:“王阳明在这里委婉地建议落榜的弟子来贵州,自不无为弟子的学业计,但更多的是出于他在这穷荒之地的孤独……让他吃惊的是,几个月之后,徐爱真的来了。真个是‘其亲爱之情,自有不能已也。’”[9]173-174这一有关“书信”的情节在周月亮的《大儒王阳明》也有同样有所反映[10]88-92,只是没有赵柏田描写的情节生动传神而已。总之,这些“书信”情节都是有板有眼,活灵活现,仿佛有了“书信”情节,徐爱“黔中之行”就会更加丰满、更加真实。无怪乎近年就有省外学者提出一个美好建议,希望贵州有关政府部门在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修文阳明洞”修建一尊“王阳明与徐爱”的雕像②贵州贵阳市修文县“王阳明纪念馆”广场上塑有王阳明与黔中王门弟子陈文学、汤冔、叶梧的青铜雕像,建于1999年,中央美术学院田世信教授设计。省外学者近年在参观王阳明龙场悟道遗址时,曾提出建议,希望有关部门修建“王阳明与徐爱”雕像。该建议受到贵州学者的关注、讨论和批评。*,以供后人追思缅怀。该建议引起贵州学者的关注、讨论和批评。

二、徐爱“黔中之行”追问

从以上选出的几种重要著述可以看出,从明代后期刘麟长撰写《浙学宗传》以来一直至今,都有人相信徐爱“黔中之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上,徐爱本人并没有到过贵州,因此,徐爱“黔中之行”的观点是错误的。以上学者和文人的相关证据是完全站不住脚的。本文将从以下五个方面加以追问和考证,以便还原事情的本来面貌。

第一,徐爱诗文为证,他本人没有“黔中之行”。徐爱是以上议论中的“主角”,如果他真有所谓“黔中之行”,那么一定是其人生经历中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他本人和其他师友不仅在当时、而且在之后都会不断反复提及。正如王阳明本人和王门弟子就经常提到王阳明贬谪龙场、居夷三年的故事,并留下了较为丰富的诗文史料一样。但笔者遍观徐爱《横山集》①徐爱《横山集》和他的相关文献,已经收入《阳明后学文献丛书》,见钱明编校整理:《徐爱·钱德洪·董澐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和当时王门师友的文集,并没有发现徐爱“黔中之行”有任何蛛丝马迹的线索;此外,在贵州和浙江两省的有关史志文献中,也没有发现徐爱到达贵州的任何记载。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刘麟长《浙学宗传》关于“王阳明居夷三载,公朝夕门下”的准确性,因此有必要对徐爱的生平和游历进行一番深入的追究和考察工作。

对徐爱的生平和游历进行仔细考察,我们可以知道他早年在山东任祁州知州,后来在南京当官。他曾作了一次西行漫游,最远到达湖南境内的岳麓、常德、南岳、沅陵等地,是为徐爱的“楚中之行”,这是他一生所到达的极西之地。值得一提的是,徐爱在“楚中之行”的衡山途中,作了一个奇异的梦,即梦见一位老僧抚其背,告诉他与颜子同德,也将与颜子同寿。后来果然成真,英年早逝,与颜渊同为31岁。徐爱“楚中之行”均有《横山集》中之诗文为证。大约是徐爱有意进行一次重走阳明赴谪之路的体验之旅,所以徐爱游览的地方大多是王阳明流放贵州时来往所经过的地方。徐爱如果从湖南沅陵继续西行,很快就会进入贵州最东部的平溪卫、镇远府境内,但不知何故他停止了继续西行的脚步。徐爱虽然没有进入贵州,但他在湖南却见到了时任新化教谕的黔中王门弟子叶梧②叶梧,又作叶悟,字子苍,贵州宣慰司(今贵州贵阳)人,是王阳明在贵州的亲炙弟子,正德八年(1513)中举,任湖南新化教谕、陕西镇安知县,著有《凯歌集》等。叶梧是被载入《王阳明年谱》的黔中王门早期三大著名弟子之一。*,叶梧介绍了王阳明先生离开贵州之后的黔中王门情况,徐爱后来将这些情况转告了王阳明,故有王阳明《寄叶子苍》信函的出现[11]39。徐爱与叶梧等的早期交往,成为黔中王门与浙中王门的一段佳话③徐爱与王阳明的黔中及门王门弟子叶梧、李良臣等均有直接交往。浙中王门与黔中王门的早期交往情况,笔者将另有专文论述,此不赘述。*。尽管徐爱与黔中王门早期弟子有直接交往,但徐爱本人并未亲到贵州。徐爱“黔中之行”既然没有本人的诗文加以证实,就不能为真。

第二,王阳明诗文为证,徐爱没有“黔中之行”。徐爱既是王阳明的妹婿,又是王阳明早期著名弟子。加之两人有从北京同舟回越省亲,以及后来同在南京作官的经历,故徐爱在南京有机会随侍王阳明左右,相互论学,其乐融融,所以在王阳明诗文中自然就有关于徐爱的记载,比如在《王阳明全集》中 有《别 三 子 序》[2]226-227《示 曰 仁 应试》[2]910-911,表现了王阳明对徐爱的敦敦教诲;在《王阳明年谱》中,也有师徒论学的记录;在《传习录》序、跋、题辞中,徐爱本人也有具体交代。徐爱于正德十二年(1517)去世之后,王阳明有多篇《祭文》追思怀念。但笔者考察王阳明的全部诗文,并没有发现王阳明对徐爱“黔中之行”有片言只语之提及,这只能说明徐爱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黔中之行”。

仔细考证有关资料,可知当时跟随王阳明到达贵州龙场的只是三位仆人。《世德纪》载:“三仆历险冒瘴,皆病,公日夕躬为汤糜调护之。”[2]1408《王阳明年谱》也载:“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抑郁,与之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使其忘疾病夷狄患难也。”[2]1228《居夷诗》有载:“童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2]695《居夷诗》还有《家僮作纸灯》一首[2]706。此外,正德四年(1509)秋月,王阳明作了一篇传诵千古的《瘞旅文》,记载他带领“二童子”埋葬路过龙场而死于蜈蚣坡下的老年吏目和一子一仆的事情。“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瘞之。”[2]951在以上这些提到的“三仆”“从者”“童仆”“家僮”“二童子”资料中,并没有明确指出他们的姓名。如果他们中果真有一人就是徐爱的话,以他在早期王门弟子之中的声望和地位,王阳明岂能用“仆”“僮”之称而不加以特别说明之理?因此,徐爱“黔中之行”没有王阳明的诗文佐证,也不足为信。

第三,陪同王阳明到贵州的最亲近的浙江人名叫王祥,并非徐爱。经过进一步考证,笔者找出当年陪同王阳明到达贵州的三位仆人中有一位名叫王祥,他是王阳明在贵州最亲近的浙江人,王阳明一生中多次提到王祥。④王祥后来成为王阳明的大管家。详见钱明:《王阳明及其学派考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王阳明离开贵州之际,就让王祥留在贵阳继续处理后续事情。王阳明在贵州镇远府旅邸特意给黔中王门弟子李惟善写了一封书信,作如下交代:

行时闻范希夷有恙,不及一问,诸友皆不及相别,出城时遇二三人于道旁,亦匆匆不暇详细,皆可为致情也。所买锡可令王祥打大碗四个,每个重二斤,须要厚实大朴些方可,其余以为蔬楪。粗瓷碗买十余,水银摆锡箸买一二把。观上内房门,亦须为之寄去盐四斤半,用为酱料。朱氏昆季亦为道意。阎真士甚怜,其客方卧病,今遣马去迎他,可勉强来此调理。梨木板可收拾,勿令散失,区区欲刊一小书故也。千万千万!近仁、良丞臣、文实、伯元诸友均此见意,不尽别字也。惟善秋元贤友。汪原铭合枳术丸乃可。千万千万!①该书札在《明清名人尺牍墨宝》第一集中已收录。吴光、钱明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和束景南撰《阳明佚文辑考编年》均收录。对照以上三处文字,均有差异。此处文字以束景南《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一书所收《与贵阳书院诸生书·其三》。[*12]292

王阳明在这封书信中,嘱咐李惟善安排王祥用锡打四个大碗,每个重两斤,买粗瓷碗十余,锡箸一二把,买盐四斤半,寄观上内房门,并收拾梨木板,以备刻书之用等等,可知王阳明离开贵州时,善后事宜多且繁琐,故特意让王祥暂留贵阳处理上述诸事。为了让王祥办好以上所交代的事情,王阳明又给李惟善写了第二封书信:

祥儿在宅上打搅,早晚可戒告,使勿胡行为好。写去事可令一一为之。诸友至此,多简慢,见时皆可致意。徐老先生处,可特为一行拜意。朱克相兄弟,亦为一问,致勉励之怀。余谅能心照,不一一耳。守仁拜。惟善秋元贤契。[12]291

第二封书信中,王阳明请李惟善对王祥“早晚可戒告,使勿胡行为好。”“写去事可令一一为之”。综合两封书信,在此值得特别一提的是,王阳明亲自安排了刻书之事,“梨木板可收拾,勿令散失,区区欲刊一小书故也。”这是黔中王门弟子在天下王门中最早刊刻王阳明著述的最原始记载,对研究王阳明和黔中步考证,笔者找出当年陪同王阳明到达贵州的三位仆人中有一位名叫王祥,他是王门弟子的早期活动具有重要意义,值得深入展开研究。总之,王阳明既然可以步考证,笔者找出当年陪同王阳明到达贵州的三位仆人中有一位名叫王祥,他是记载王祥在贵州的活动,如果徐爱真的“追随”王阳明来到贵州,王阳明岂有重视仆人王祥加以记载,反而忽视徐爱不加任何记录的道理?难道徐爱在王阳明心目中的地位反而不如仆人王祥?所以结论只能是一个:徐爱根本就没有到过贵州。

第四,徐爱到北京参加进士考试并出任山东祁州知州,客观条件不允许他进行“黔中之行”。徐爱生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正德二年(1507)王阳明从北京回到浙江时,徐爱正好20岁,他有志于学,立即拜王阳明为师。《理学宗传》载:“先生二十,独奋然有志于学。”《明儒学案》载:“阳明出狱归,(徐爱)即北面称弟子,及门莫有先之者。”[1]220同时拜师者还有蔡宗兖、朱节,是为浙中王门早期著名的三大弟子。他们已经考中举人,即将上京参加进士考试,而王阳明此时也将西行赴谪贵州龙场。在离别之际,王阳明作《别三子序》,论师友之道、求学之志,王阳明还特意让三子到北京后去拜见和请教著名学者湛若水,他在《序》中这样说:

予有归隐之图,方将与三子就云霞,依泉石,追濂洛之遗风,求孔颜之真趣,洒然而乐,超然而游,忽焉而忘吾之老也。今年三子将者为有司所选,一举而尽之……增城湛原明宦于京师,吾之同道友也,三子往见焉,犹吾见也已。[2]226

徐爱从正德二年(1507)与王阳明分别之后,立即与蔡宗兖、朱节同上北京参加进士考试,即王阳明在信中所说“今年三子将者为有司所选,一举而尽之”一事。王阳明又作有《示曰仁应试》一文,指示人生与学问的关系,并交代考试的注意事项,该文的写作时间为“丁卯”,丁卯年即正德二年(1507),正是王阳明即将前往流放地贵州龙场之前的时间,可见王阳明尽管身处逆境,前路艰险,吉凶未卜,但他对徐爱参加这次考试却始终予以高度关注。正德三年(1508)春三月,王阳明到达贵州龙场驿。正德三年(1508)秋,徐爱也在北京一举考中进士二甲第六名,《明史》载:(徐爱)“正德三年進士。”正德四年(1509)七月,徐爱“以明达有为之体,出为(祁州)州守。”[13]100此后仕途顺利,一直到正德七年(1512)十二月,徐爱从知州任上三年考满进京入觐,得以在北京与王阳明再次相见,而在此之前,徐爱并没有离开山东、来到贵州的任何记载。

由此可知,在王阳明流放贵州三年期间(1508—1510),徐爱先到北京参加科举考试并成功考中进士,后立即出任山东祁州知州,接下来官运亨通,三年后考满进京入觐。故徐爱在客观条件上不可能进行“黔中之行”。赵柏田所谓王阳明在龙场“收到了徐爱从家乡寄来的信”,告诉“考场失利了”,龙场是“静心读书的好所在”,于是写信安慰徐爱并邀请他从浙江老家来到龙场,云云,都是文人生花妙笔之演绎和渲染,并非史家之实录直书,事实并无此事。换句话说,就是在王阳明流放贵州三年期间,他们两人在时间和空间上根本没有任何交集,当时师徒一南一北,悬隔数千里之遥,唯有唏嘘感慨而已。

第五,徐爱入王阳明之门前后凡十年,期间他们仅在北京和南京有过两次相遇,朝夕论学的时间总计为一年零五六个月;徐爱“黔中之行”长达两三年之久,纯属无中生有之事。王阳明与徐爱两人在浙江老家分别(1507)之后,一直要等到五年时间才有机会在北京重逢并同舟归越省亲(1512),时间为短短两三个月;后来两人又在南京相遇,朝夕论学时间约为一年零三个月(1514—1515);正德十二年(1517),徐爱英年早逝,其记录整理的王阳明语录被薛侃收录《传习录》刻印出版(1518)。从正德二年到正德十二年,徐爱入王阳明之门前后凡十年,两人论学时间总计一年零五六个月。为简便起见,不妨将两人十年期间事迹及徐爱《传习录》刻印编年列表如表1:

表1 徐爱入王阳明之门十年事迹及徐爱《传习录》刻印之编年简况(正德二年至十三年/1507—1518)

从表1可以看出,王阳明与徐爱于正德二年(1507)在浙江老家分别后,一直等了五年时间(正德七/1512)才在北京重逢。当年12月,两人从北京同舟归越省亲,次年(1513)二月至越,期间只有两三个月论学的时间。然后阳明到滁州督马政,徐爱就任南京工部员外郎。正德九年(1514),王阳明升南京鸿胪寺卿,于是两人在南京第二次重逢,从当年五月至次年八月,也只有一年零三个月朝夕讲学时间,这是王阳明与徐爱相处最久的时期。“爱在南京,而阳明为南鸿胪卿,爱与黄绾等日夕聚师门,渍砺不懈,同志益亲,爱率之也。”①周汝登:圣学宗传卷13。*正德十年(1515)八月,王阳明擢左佥都御使,巡抚南赣,开始了平定南方的军旅生活,从此师徒再也没有机会相见。正德十年(1515),徐爱升南京工部都水司郎中。正德十一年(1516)秋,徐爱归而省亲,“与陆澄等同谋买田霅上(今湖州),为诸友久聚之计”。②同①。*可惜还没有来得及等到戎马倥偬的王阳明前来讲学,正德十二年(1517)五月十七日,徐爱因痢疾卒于浙江山阴寓馆,年仅31岁。“海日先生卜以戊寅十一月丙辰葬君山阴之迪埠山麓”[13]92-93。

徐爱去世后,其著作以及收集的王阳明语录等资料大多散佚。其父徐玺检其遗稿,托蔡宗兖正误、补缺、作序、编成《徐横山遗集》付梓刊行。正德十三年(1518)八月,薛侃将徐爱所遗《传习录》一卷、《序》二篇,与薛侃、陆澄《录》各一卷,凡三卷,刻於虔(赣州),这就是后世《传习录》的初刻本。徐爱一生虽然短暂,但他为天下王门留下了不朽的经典篇章。由此可知,王阳明与徐爱在人生最顺利的时期尚且离多聚少,(徐爱入王阳明之门十年期间,两人相聚讲学总计也不过一年零五六个月时间。)若要让徐爱“追随”有罪之身的王阳明到达“飞鸟不通”的贵州龙场长达两三年时间,更是谈何容易!况且王阳明怎会忍心将自己的妹婿和爱徒置于如此绝境,断其风华正茂的人生美好前程?所谓徐爱“黔中之行”,真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纯属虚构之事。

三、徐爱“黔中之行”辨正

既然徐爱并无“黔中之行”,但后人何以对此却坚信不疑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客观方面,钱德洪编撰《王阳明年谱》时,将“正德四年”王阳明在贵阳文明书院与席书论学和“正德九年”徐爱在南京与黄绾等论学捆绑合并在“正德四年”之下,极易使人产生迷惑和误解。

众所周知,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所到之处必与师友论学。与本文讨论问题紧密相关的有两次论学:第一次是正德四年(1509)王阳明在贵阳文明书院③《王阳明年谱》称“贵阳书院”,误也。贵阳历史上并无“贵阳书院”,王阳明在贵阳讲学的书院为“文明书院”。“文明书院”是贵州提学副使毛科(浙江余姚人)建于正德元年(1506)七月,其缘由和规模详见徐节《新建文明书院记》,万历《贵州通志·学校志》。*与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始论知行合一”;第二次是正德九年(1514)徐爱在南京与黄绾、顾应祥论“知行合一之训”并请问于王阳明(见后),这是徐爱所记录整理的《传习录》的主体部分。但钱德洪④钱德洪是王阳明浙中王门后期最著名的弟子之一。徐爱去世四年之后(正德十六年/1521),王阳明已平定宁王之乱,于是回余姚省亲,钱德洪率侄子门生七十四人迎请王阳明于中天阁,拜王阳明为师。王阳明去世(1529)以后,钱德洪除续刻《传习录》外,又在江苏刊刻《阳明文录》。*在编撰《王阳明年谱》时,却把相隔五年之久的两次论学都收录于“正德四年”条之下。《王阳明年谱》载:

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岁,在贵阳。提学副使席书聘主贵阳书院。是年先生始论知行合一。

始席元山书提督学政,问朱陆同异之辨。先生不语朱陆之学,而告之以其所悟。书怀疑而去。明日复来,举知行本体证之《五经》诸子,渐有省。往复数四,豁然大悟,谓“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遂与毛宪副修葺书院,身率贵阳诸生,以所事师礼事之。

后徐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决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已知父当孝,兄当弟矣,乃不能孝弟,知与行分明是两事。”先生曰:“此被私欲隔断耳,非本体也。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复本体,故《大学》指出真知行以示人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夫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色时已是好矣,非见后而始立心去好也。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臭时,已是恶矣,非闻后而始立心去恶也。又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此便是知行之本体。”爱曰:“古人分知行为二,恐是要人用工有分晓否?”先生曰:“此正失却古人宗旨。某尝说知是行之主意,行实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实知之成;已可理会矣。古人立言所以分知行为二者,缘世间有一种人,懵懵然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是之为冥行妄作,所以必说知而后行无缪。又有一种人,茫茫然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是之为揣摸影响,所以必说行而后知始真。此是古人不得已之教,若见得时,一言足矣。今人却以为必先知然后能行,且讲习讨论以求知,俟知得真时方去行,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某今说知行合一,使学者自求本体,庶无支离决裂之病。”

考察钱德洪何以会将相隔五年的两次论学合并收录在一起,大概是因为两次论学都是讨论“知行合一”这一王学的核心命题,故按照“以类相从”的原则,将两次论学放在一起,这种在史料编排上采用前置与插叙方法,亦无不可,但问题是,钱德洪修改和删减了徐爱与黄绾等在南京论学的原文,故造成后人在时间和空间感上的极大迷惑和误解,如果不假思索,就会产生徐爱真有一次“黔中之行”的错觉。仔细考察钱德洪的行文,其实他在修改删减徐爱与黄绾等论学原文之后,对两次论学的时间先后也有特别暗示:第一次用“是年先生始论知行合一”之“始”字加以提示,第二次用“后徐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之“后”字加以说明。“始”与“后”两字之别,时间顺序昭然若揭,钱德洪可谓用心良苦也。尽管如此,将相隔五年的两件事情合并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会使入门的初学者在时间上和空间上产生迷惑和误解(笔者当初也有相同的经历),这也是后人坚信徐爱于正德四年(1509)进行“黔中之行”的重要依据和资料来源。

第二,主观方面,后人读书马虎,主观臆断,不加质疑,以讹传讹,故盲目相信徐爱有一次“黔中之行”。王阳明在流放贵州之前与徐爱在浙江老家的分别,以及后来在北京和南京与徐爱的两次重逢,在各种文献中都有记载,证据充分,线索清楚。但后人读书马虎,不求甚解,主观臆断,特别是读到“正德四年”条时,往往将“始”与“后”两字轻易漏掉,于是误认为两次论学必然发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比如民国时期浙江学者余重耀在《阳明先生传纂》“正德四年”条[15]13中就完全漏掉了“后”字,直接改为“徐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后”字一字之漏,时间先后之感顿然全无,无怪乎民国以来的学者和文人都坚信徐爱有一次极其重要的“黔中之行”。

进一步考证《王阳明年谱》“正德四年”条之下的王阳明与徐爱论学文字的原始出处,无疑出自《传习录上》“徐爱录”的第五条。《传习录上》第五条载: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已知父当孝,兄当弟矣,乃不能孝弟,知与行分明是两事。”先生曰:“此被私欲隔断耳,非本体也。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复本体,故《大学》指出真知行以示人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夫见好色属知……(后略)[2]32

如前所述,此次论学发生在正德九年(1514)至正德十年(1515)的南京。何以确定发生在此时的南京?我们可以从文中所牵涉的人物入手来进行考察。首先,从笔者所归纳的《徐爱入王阳明之门十年事迹及徐爱〈传习录〉刻印之编年简表》可以看出,王阳明与徐爱同时在南京作官的时间是:正德九年五月至正德十年八月,此已无可怀疑。其次,必须弄清楚与徐爱“往复辩论”的宗贤、惟贤是否当时也同在南京。

宗贤:即黄绾,宗贤是其字,浙江绍兴人,进士,官后府都事。王阳明适以觐入京,黄绾奋志于学,遂执贽称弟子,后迁南京刑部员外郎,擢光禄少卿。阳明平宁王之乱后中忌,赖黄绾多方辩护,并以女妻阳明之子正亿,故黄绾与王阳明系儿女亲家。累官至南京礼部右侍郎、礼部左侍郎、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后卒于家,年七十有五。

惟贤:即顾应祥,惟贤是其字,湖之长兴人,进士,授饶州推官,平乱有功,入为锦衣卫经历。与黄绾同寅,日夕讲论,绾因导之见阳明。时阳明为司封郎中,惟贤遂受学焉。既而转广东按祭司佥事,提兵岭东,半岁三捷。宸濠乱定,移江西副使,分巡南昌,历苑马御,后升巡抚云南。奔母丧,不候代历,落职。家居者十五年,再起原任,升刑部尚书。致仕十二年卒,年八十三。

从黄绾(宗贤)、顾应祥(惟贤)生平简历来看,他们两人都是阳明弟子无疑。黄绾是王阳明从江西庐陵县进京入觐时执贽称弟子的,时间在正德五年(1510)十一月(见表一);而顾应祥则是通过黄绾引见而受学于阳明门下的,“时阳明为司封郎中”,则时间为正德七年(1512)三月(见表一)。但此时徐爱在山东祁州知州任上,与他们在北京的活动没有交集,故不能参与此次在北京的讲学活动。最有可能的是正德九年(1514)五月,王阳明与徐爱在南京第二次重逢后,黄绾、顾应祥也来到南京参与了讲学活动。黄绾从后府都事升为南京刑部员外郎,这为他们同聚南京提供了可能性。无独有偶,《理学宗传》提供了他们同聚南京讲学的明确证据:“甲戌(即正德九年/1514),先生(即徐爱)在南京,阳明为南鸿胪卿,与黄绾等日夕聚师门,精砺不懈,同志益亲,先生(徐爱)率之也。”可见这次南京讲学活动是由徐爱召集(率之)的。原文虽然没有列出顾应祥(惟贤)的名字,但一个“等”字已经说明讲学绝不仅只是王阳明、徐爱、黄绾三人而已。幸好出自徐爱本人的《传习录》第五条记载了惟贤参与论学的情况:“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可见顾应祥(惟贤)确实来到南京参加了此次讲学活动,即他们四人都能够聚在一起的机会,只能是正德九年这次在南京的讲学活动。

进一步仔细对照《王阳明年谱》“正德四年”条与《传习录上》“徐爱录”第五条,可以发现,钱德洪在引用徐爱原始资料时,明显增加了一个“后”字,同时又在多处对徐爱原始资料进行删减和省略,造成当时情景的失真。如“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被删除;“未能决,以问于先生”被省略为“决于先生”。这样就将徐爱“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三个连续动作简化并转变为“决于先生”一个动作,辩论对方的宗贤、惟贤两人被省略掉之后,于是就变成了徐爱直接向王阳明请教(“以问于先生”变成“决于先生”),原先的真实情景大为走样。其他文字也有不同程度的省略和修改,读者可仔细加以对照,在此不再一一列举。

由此可见,《王阳明年谱》“正德四年”条在王阳明与席书在贵阳文明书院“始论知行合一”之后,又直接羼入了正德九年徐爱与黄绾、顾应祥在南京论学并请教于王阳明的情节。这一情节来自于《传习录》“徐爱录”的第五条,但经过钱德洪的修改和删减,就成为了严重失真的《传习录》第五条的节略版,然后将此节略版直接加入到正德四年王阳明与席书在贵阳文明书院论学之后。后人没有将这两处文字进行深入对比考证,终于造成王阳明学术史上的一个严重错误,以误传误,一误四百余年。史称明人不善读书,反而胡乱改书,看来钱德洪也是一例。但今人也不善读书,故不能看出钱德洪改书的痕迹,所以一直坚信徐爱有所谓的“黔中之行”,以致造成阳明学术史上一大错误。

四、结语

通过以上多方面追问与深入考证,所谓徐爱“黔中之行”至此可以真相大白了。之所以人们会坚信徐爱有一次“黔中之行”,其主要原因:一是钱德洪编撰《王阳明年谱》时,将正德四年与正德九年相隔五年的两件事情合编在一起,在时间和空间上极易引起了人们的迷惑和误解,认为徐爱必然“追随”王阳明到贵州龙场;二是钱德洪修改删减了徐爱记录的原文,虽然他也以“始”与“后”两字交代了前后的时间关系,但后人读书马虎,主观臆断,不求甚解,不加质疑,于是产生了徐爱“黔中之行”的错觉,并坚信不疑。主客观因素的共同影响,最终造成了阳明学术史上一个长达四百余年的严重错误,这实在是不应该出现的现象。希望通过对这一错误的揭示与辨正,能够对当前王阳明和阳明后学的研究提供有益启示和一定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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