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与现实主义的巧妙融合——马尔克斯文学观对中国后现代创作的影响分析*
2015-03-20唐希
唐 希
(成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59)
“现代性”与“后现代”对我国文坛长期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所带来的冲击与碰撞,当以美国后现代文化理论代表人物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在北大的讲演为标志,它导致了我国一批先锋作家在西方后现代创作思潮的引导下,从80年代中期开始演绎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创新上的实践探索。然而,对我国新时期创作影响最大甚至延续至今的,还属来自拉美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及代表作《百年孤独》。对于马尔克斯及其他的魔幻创作,我国当代的作家评价甚高,“经典”“旗手”“大师”“教父”的称谓不绝于口。但就具体的作家而言,莫言认为马尔克斯的写法让他眼界大开,张炜认为马尔克斯所带来的影响没有人能够超越,陈忠实从马尔克斯的创作中受到启发,阎连科因为《百年孤独》开始重新认识拉美文学,朱伟认为马尔克斯用他的创作哺育了我国80年代一整代的作家,陈村认为小说的开头迷倒了无数的中国作家,叶兆言认为马尔克斯之于80年代的中国文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李少红从马尔克斯的小说中找到她电影处女作的故事素材,徐小斌认为马尔克斯的创作风格符合他的趣味,张颐武认为《百年孤独》是许许多多中国作家创作开始阶段最重要的参照和范本,格非认为拉美文学在20世纪中叶前后的崛起,使同时代的西方文学黯然失色,朱大可认为马尔克斯的灵魂已经渗透到中国作家的语法里,张新颖认为《百年孤独》给人带来爆炸式的启悟和持久的震惊等等。总之,马尔克斯以其独具特色的魔幻创作,从对现代人的观念的调整,到思维中心的转移和艺术模式的突破与创新,都带给了中国当代作家文学观念上全方位的嬗变。
然而,分析马尔克斯创作现象对中国当代后现代主义创作的影响,亦不能简单地停留在文本模仿和艺术手法借鉴的表面。这正如莫言所说:“艺术上的东西,总是表层,《百年孤独》提供给我的,值得借鉴的、给我的视野以拓展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哲学思想,是他独特的认识世界、认识人类的方式。”[1]5我们这里结合作家的创作思想和文学观,从马尔克斯“现实主义”文学判断的深层内涵与多维视角去探索和思考作家的创作审美倾向,并在此基础上,认识和把握他的现实主义或后现代主义创作思想如何对我国新时期的先锋创作发挥效仿和引领的积极作用。
一、马尔克斯文学观的通俗化表述
马尔克斯作为作家,并没有专门的文艺理论著作,其创作思想和理论观点大都散见于他的谈话录和各类演讲中,如《也谈文学与现实》《番石榴飘香》《我不是来演讲的》等论著,其中涵盖了作者最基本的创作思想。而作家的这些文学观点,又大都是以通俗的话语形式表现出来的。
在《番石榴飘香》中,马尔克斯对另一位哥伦比亚作家、新闻记者门多萨说:“首先,是我的外祖母,她不动声色地给我讲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仿佛是她刚亲眼看到似的。我发现,她讲得沉着冷静,绘声绘色,使故事听起来真实可信。我正是采用了我外祖母的这种方法创作《百年孤独》的。”[2]38作家在谈到他读到卡夫卡《变形记》的感受时说:“读到了《变形记》,当时我认为自己准能成为一个作家。我看到主人公高尔·萨姆莎一天早晨醒来居然会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于是我就想:‘原来能这么写呀,要是能这么写,我倒也有兴致了。’”[2]39作者在波哥大的一次演讲中,坦承读完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之后,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写作”等——显然是指用胡安·鲁尔福那种人鬼世界不分的后现代写法。在这样的现代性和后现代的影响下,马尔克斯写出床单让风刮跑了,俏姑娘雷梅苔丝一个劲儿地飞呀,飞呀,最后连上帝也拦她不住,以及作者笔下吉普赛人的磁铁、奥雷良诺上校的小金鱼,向母亲报告凶信的鲜血以及神甫腾空飞起的飞毯等荒诞的现实。
但马尔克斯谈得最多的,还是关于文学对现实的反映。他认为:“虚幻只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但是,归根到底,创作的源泉永远是现实。”并说:“在我的小说里,没有任何一行字不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的。”“我没有讲述任何一件跟他们的现实生活大相径庭的事情。”[2]47马尔克斯坚信一切优秀的小说都应该是现实的艺术再现,表现出作家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作家同时也承认,文学和现实并不是一回事:“我认为,小说是用密码写就的现实,是对世界的揣度。小说中的现实不同于生活中的现实,尽管前者以后者为依据。这跟梦境一个样。”[2]46作家一再声明,我“不是直接从现实中取材,而是从中受到启迪,获得灵感”[2]33。其含义亦是十分明白,他是将生活中的现实与小说中所反映出来的现实做出了性质上的区分,强调后者是艺术品的形象再造,前者却是生活中的客观存在,作家本人的创作不是对生活的照搬照抄。用我国批评家们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在现实本身的问题上,马尔克斯认为拉丁美洲的日常生活告诉人们的是这样的事实,即现实是“充满了奇特的事物”。在《我不是来演讲的》一书中,马尔克斯强调,拉丁美洲的民间传说、鬼怪故事还是奇异的自然现象,生活中的“现实是如此匪夷所思”,“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无论诗人还是乞丐,战士或歹徒,都无需太多想象力”[3]。因此,“我认为,加勒比教会我从另一种角度来观察现实,把超自然的现象看作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加勒比的历史充满了魔幻色彩”,它“是一个教会我写作的世界”[2]74。并认为,《百年孤独》“需要一种更加丰富多彩的语言,使之进入另外一种现实,这种现实,我们一致同意称之为神话的现实或魔幻的现实”[2]86,这就是被西方批评家们认为魔幻的部分。然而,在马尔克斯看来,却是拉美普遍存在的现实。对此,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一种将传统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艺术地结合起来的创作态度,马尔克斯正是在自己的创作中将二者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
从马尔克斯文学观的上述代表性表述中,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受到现代、后现代的影响是他创作的基本前提;受到卡夫卡的启发,视威廉·福克纳为创作中的“导师”,并在创作中借鉴了胡安·鲁尔福的后现代手法;而坚守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是他一贯坚持的信念,他坚信“一切优秀的小说都应该是现实的艺术再现”;将现实主义与现代性和后现代性非排斥性组合或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是他创作的实际情况。他自己就说他的创作是从一种现实进入到另外一种想象中的现实,这就是被西方评论家称之为魔幻的现实。因此,既坚守传统,又接受“现代”“后现代”的时代因素,构成了马尔克斯文学思想的基本内容。
二、马尔克斯文学观的异质化作用
马尔克斯的文学观说到底是作家关于人性、人类等问题的文学思考,反映出作家认识世界和认识人类的态度与方法。这种认识与思想对我国作家的影响与作用就像拉美文学的文本效应一样,依然是深刻的。一些作家甚至尝试着从马尔克斯的文学观中寻找魔幻现实主义有別于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的思想认识根源,起码莫言就是如此,他将观察的维度投向马尔克斯的哲学思想上。这些作家在马尔克斯文学要反映现实的创作主张的激发下,纷纷将笔触深入到反映自己独特生活体验的异质化创作追求中来。
1.在魔幻写实中寻找传统的现实主义精神
马尔克斯的创作风格如张颐武所说,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将拉丁美洲在封闭和诡异中独特的生活方式、民俗特点和西方现代主义的复杂技巧进行了独特精妙的结合,而且融合无间。这显然肯定了作家创作中的现代性和现实主义倾向。尽管在马尔克斯的创作倾向上理论界还存在着分歧,但不少西方批评家和中国学者还是将马尔克斯的创作纳入了后现代的实验范畴。为此,马尔克斯持有不同的意见,他强调在自己“魔幻”创作中所反映出来的依然是现实主义的生活内容,认为反映现实是作家的使命和职责。他不止一次地说,“作家的职责在于提醒公众牢记容易被遗忘的历史”[2]5,而不仅仅是将创作的意义隐瞒在小说的形式之中。然而,马尔克斯这样的创作观点,对我国作家的影响,在于为之找到了一个新的表现方向。就莫言的小说创作来说,我们如果说马尔克斯的文学观是站在人性关怀和民族关怀的高度,则深受马尔克斯创作思想影响的中国当代作家莫言,则以他所意识到的马尔克斯那种独特的认识世界和认识人类的方式,将自己的创作视角投向了描写苦难情节背后所表现出来的他对民族、对人性的新的思索。他在红高粱系列和其它作品中以“魔幻为壳,现实为核”,竭力去表现对生活本身和人性心识的关注。作者作为我国曾经的先锋小说的代表,宣称自己的创作“表现了中国人民的生活,表现了中国独特的文化和民族的风情。同时我的小说也描写了广泛意义上的人,我一直是站在人的角度上,立足于写‘人’”[4]154的。即便是他被美国《纽约时报书评》评价为中国的威廉·福克纳,有着加西亚·马尔克斯魔幻现实的风格,但他却依然如同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借助任意穿插的历史故事来反映布恩迪亚家族的兴衰史,以此来透露作者对于人性的思考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的。中国作家陈忠实从马尔克斯创作中受到的启发则是,“更加关注我生活的这块土地”,他把自己的创作定位为不加“魔幻”的现实主义。而即便是在《白鹿原》中所出现的闹鬼的情节,作者本人也不认为是什么单纯的“魔幻”,反而认为它是反映现实生活中人物自身在特殊境遇下的异常心理体验。而这样的体验,客观地说,与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的体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藏族作家阿来在他《世界:不止一副面孔》的文章中谈到,一些具有异质感的作品,“也绝非对一个魔幻现实主义、一个马尔克斯的反复模仿那么简单”[1]47,在创作中来自对民间的神话和传说的研究,当下的一些中国作家亦在作着同样的努力。换言之,为数不少的中国作家亦在苦苦追寻和探索具有魔幻形式与色彩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余华思考创作中想象的力量,是如何使本来不存在的事物凸现出来,而成为作品中的现实。以《四书》而成为中国首位获得卡夫卡文学奖的作家阎连科认为,我国作家中莫言的《丰乳肥臀》《檀香刑》、张炜的《古船》《刺猬歌》、陈忠实的《白鹿原》、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李锐的《旧址》、贾平凹的《秦腔》等作品,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魔幻现实主义中那种“神奇现实”的现实主义精神品质。
我们从我国先锋创作以来的文学探索中可以看出,中国作家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消化和深思之后,重新唤醒了对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的时代思考。而即使是在先锋创作盛行的当下,亦有人不忘在魔幻写实的探索中,去寻找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中国式创新手法。如韩少功等借鉴拉美魔幻小说的形式找寻传统文化之根的现实性探索,益西单增等人在对现代性的探索中保持强烈的写实主义色彩等等,都属于这种情况。
2.在认识观上树立作家独有的精神文化品质
这是马尔克斯文学观带给我国当代作家最大的启示之一。它表明单纯的模仿并没有出路,而是要从马尔克斯的文学思想和写作实践中受到启迪,去捕获灵感,找到个性化写作的秘钥。这就如同马尔克斯受到胡安·鲁尔福写出《佩德罗·巴拉莫》所获得的启悟,在发出“终于使我找到了为继续写我的书而需要寻找的道路”的感叹之后,接下来的却是更具马尔克斯本人创作个性与风格的文学探索,以至实现作家在新的层面上的超越,把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推向了巅峰。概言之,马尔克斯并没有简单地像胡安·鲁尔福在《佩德罗·巴拉莫》那样去写人鬼不分的世界,而是采用他所擅长的外祖母讲故事一样的方式去叙述历史。中国作家余华赞叹马尔克斯杰出的阅读天赋,说他在熟知这部小说的同时,又续写着《佩德罗·巴拉莫》的故事,但作者“他没有写在纸上,而是写在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之河。然后,他换了一支笔,以完全独立的方式写下了《百年孤独》,这一次他写在了纸上”[1]55。这里,马尔克斯用属于他自己的特有的叙述方式实现了对过往经典的摈弃。马尔克斯启示人们,个性化的创作其实就是文学的异质化过程,借鉴他人而不迷失自我,寻找出路先从自身突破,用作家自己的文化个性和创作风格,掌握属于作家个人的独门绝技,展现出自己的文学特质,才能进入小说创作的自由王国。在这个问题上,我国80年代的先锋作家莫言表现出高于他人的文化觉悟。他反思自己在刚刚面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时的那种“蠢蠢欲动”(莫言语),在一段时间里的囫囵吞枣所带来的消化不良,反思那种在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类魔幻和魔幻的变奏,“大量标点符号的省略和几种不同字体的变奏”而成为“现代”“后现代”的受害者的时候,冷静之后的他“恨不得飞跑着逃离马尔克斯和福克纳”[1]2。经过重新审视马尔克斯的创作之后,莫言意识到伟大的作品带给人们的真正财富,并不是“坐着床单升天之类诡奇的细节,也不是长达一千字的句子”,而是那种“伟大灵魂的独特的陌生的运动轨迹的记录”[1]3,这种灵魂的烛光能够照亮没有被別的烛光照亮过的黑暗。其实,这可以看作是莫言在马尔克斯文学热的问题上,用自己独有的经验与教训总结出来的极为中肯的文化判断。他从最初的简单模仿的阴影中逃离出来,用被马尔克斯身上所带有的独特的文化气质所激活了的创作上的潜质,开始在自己的作品中追求对外国文学借鉴比较高级的“化境”,以尽量脱离那种停留在外部摹写上的“不化境”。他这样的文学思考,在代表作《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等中长篇小说中得到清晰的展现,以致德国现代最负盛名的作家Martin Walser评价莫言的创作是“在最现代性的情节中融入如此多的历史叙事”[4]21。陈忠实在创作《白鹿原》之初研究小说结构,在研读了《百年孤独》的“网状”结构和中国作家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张炜的《古船》之后,认识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找到了能够充分表叙人物独特的生活和生命体验的恰当途径,以人物和内容来创造结构,而不是以某种先定的结构来框定人物和情节。阿来认为“一个只会模仿的作家绝对不会是一个好的作家”,他自己的《尘埃落定》就逃脱了传统小说的规范,成为他在僵死的规范之外拓展出来的一片全新的世界,一个在汉语的文学语境中的异数和奇迹。这正如时代需要一批有着全新面貌并与这个时代需求相吻合的作品,时代同时也选择了像他这种具有“另一类才具的人来担任作家这个职业”[1]51。
中国作家在学习借鉴甚至模仿拉美魔幻创作的过程中,不少人意识到对马尔克斯式的创作方式的简单仿造是没有出路的,中国作家要想取得文学上的成就,就必须学习巨人观察事物、认识世界和表现人性的方法。同时意识到作家所独具的个人文化品质,如马尔克斯不同于胡安·鲁尔福,也不同于威廉·福克纳和弗朗茨·卡夫卡,其中最基本的原因在于在创作中体现出作家本人特有的文化性格特征,书写出不同于任何“他”的“我”的时代个性。
3.在本国的土壤中寻找民族性的血缘基因
马尔克斯创作《百年孤独》给中国作家带来的另一个启示,就是作品中要有浓郁的民间意味和家乡色彩,要立足本国的历史与现状。马尔克斯曾经说过,“我是要为我童年时代所经受的全部体验寻找一个完美无缺的文学归宿”[2]103。作家所谓的童年生活体验,是指打下作家个人深深印记的被称为马孔多的那个地方的童年记忆。作家在这样一个具有浓郁家乡色彩的地域中,描写了布恩迪亚家族六代人的历史与命运,从中折射出哥伦比亚长达一百余年的历史画卷。在作家所强调的童年记忆中,地区主义成为展现历史和小说内容的重要支点,而马孔多则是马尔克斯地区主义的典型代表。在马孔多这个地区,作家赋予了它多重的含义,抑或说是读者可以作出多重性理解:如橡胶园,表现美国殖民统治;非洲移置的树,象征远涉重洋迁移而来的异域文化;赌博游戏,盛行于拉美的一种娱乐文化;小镇,一个注定要在《百年孤独》中发生奇迹的地方。马尔克斯甚至说,与其说它是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还不如说是某种精神状态等等。对此,莫言有着深刻的体验。他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至于马孔多镇,都是立足一点,深入核心,然后获得通向世界的证件,获得聆听宇宙音乐的耳朵……地区主义在空间上是有限的,在时间上则是无限的;地方主义在时间上是有限的,在空间上则是无限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都是地区主义,因此都生动地体现了人类灵魂家园的草创和毁弃的历史,都显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螺旋状轨道。因此,他们是大家气象,是恢弘的哲学风度的著作家,不是浅薄的、猎奇的、通俗的小说匠。”[1]6受到马尔克斯创作的启示,莫言在自己的创作中也是极力去创造出一个属于作家自己的天地,一个地区。他说,如果不能做到这样,“我就永远不能具有自己的特色”。作家还说,如果无法进入类似马孔多那样供我生长的土壤,我创作的根就无法发达、蓬松。于是,人们在莫言的笔下,看到了发生在山东高密东北乡地区丰富而多彩的故事。而这个地区,同样也是一个注定会发生奇迹的地方,它像马孔多一样神奇而诡谲。莫言由于坚持创作中的地区主义特色,因而,他的创作得到瑞典文学院的极大溢美,说他“通过幻觉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和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当然,这里所强调的民间故事与历史,显然来自于莫言笔下的山东高密东北乡地区。我国出现这种地区主义的情况也并非莫言一人所有。如在我国西藏,有扎西达娃以西藏独特而又神奇的佛化之邦作为创作支点的高原雪域的地区主义;在我国西北,有贾平凹以陕西老家为创作基地的黄土高坡的地区主义等等。他们大都以发生在本地的传奇或民俗作为创作的原始材料,并竭力在自己的创作中表现出类似魔幻现实的种种神秘体验。
从对拉美文学模仿的不顾一切的盲目跟从,到将这种魔幻现实的精神移植到自己熟悉的故土,中国作家已经实现了文化认知上的蜕变,这就如同中国作家阎连科所说,马尔克斯让中国的作家重新发现了艺术与土地的关系,认识到所谓“民间资源”对于小说写作的意义。用我国评论家张颐武的话来说,就是文学创作必须“接地气”。我们理解,这种地气既包括地域方面的地气,还包括该地区的古老文明和本土作家丰富的生活历练与体验方面的地气。
从马尔克斯的文学观中,我们可以看出,魔幻现实可以是一个流派,一种文学创作的方法,但它更是一种态度,一种观照世界的认知。这就是路易斯·莱阿尔所说的“对现实的态度”,不去臆造幻想的世界,而是面对现实,反映生活与行动之中的种种神秘。于是,它与作家的创作一起,带给了中国作家创作上的感悟,而追求这种态度与本土文学在精神上的契合,便自然成为中国作家的不二选择。
三、马尔克斯文学观的中国化实践
马尔克斯文学观中所包含的“奇异的现实”“想象的现实”和“像祖母那样讲故事”式的文学认知与话语方式,使中国当代作家获益颇丰。莫言说:“使我眼界大开,生出相见恨晚之慨,生出‘早知可以如此写,我已早成大作家’之感。于是就扔下书本,狂热写作。”[1]3评论家张颐武说,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将拉丁美洲的深厚的自身传统和苦难的历史记忆和来自西方的现代主义的技巧能够如此地融合无间,其实给当时苦于找不到自己的新形式的年轻一代的中国写作者巨大的启示,告诉他们有一个方法可以‘挪用’来自西方的复杂技巧,又能够让他们‘接地气’,能够把自己在一个古老的文明中的丰富的感受和记忆得到新的呈现”[1]130。然而,更多的青年作家,是在学习、借鉴和模仿马尔克斯创作的过程开始自己文学生涯的起步阶段的。自80年代以来,这种与拉美文学接轨的文学实践在我国文坛达到高潮,其中不乏悟得马尔克斯文学真经的成功尝试。因此,如果我们把这样的创作过程比喻为马尔克斯文学观的中国化实践,那么,它至少引起中国当代作家这样几个方面的探索与实验。
1.展现本族浩瀚历史的中国式画卷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艺术地再现自己童年时代的世界,但作家描写布恩迪亚家族的历史,客观上又成为拉丁美洲历史的翻版。作家说,这是“拉丁美洲的历史也是一切巨大然而徒劳的奋斗的总结,是一幕幕事先注定要被人遗忘的戏剧的总和”[2]105。作家在布恩迪亚家族六代人的故事之中浓缩了哥伦比亚100年间的历史变迁,借助家族若干代人的故事来透视和见证拉美新旧时代的更替。中国作家徐小斌在马尔克斯创作思路的启发下,找到了将虚幻的形而上空间与最现实的生活结合起来的所谓“第三条道路”。她羡慕拉美作家自由转换的境界和那种把貌似对立的两极即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融合在一起的手法,认为这样的小说创作是她追求的最高境界。她在小说《羽蛇》中,借鉴《百年孤独》将现实与想象交替运用的虚实手法,描写了一个母系家族五代女人的故事,以此来涵盖中国从太平天国年间到辛亥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文革中的一代和“八五”后一代人百余年间的历史,借以表现作家与传统教科书完全相悖的历史观,映射出作家对中国历史上女性命运的沉重思考。在这部小说中,作家透过穿插在其间的故事片段表现了作家本人复杂的认知判断:如一部女性家族小说,一个追求爱却被爱欺骗的女孩的故事,五代女人的心灵秘史,母女之间的关系等等。美国女性评论家Theseus在美国国家图书馆协会会刊《每月述评》中评价它“很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写法”。作家自己也因为从马尔克斯的创作中找到认识世界、认识人性的方法与灵感,而由衷地感谢马尔克斯和他所代表的拉美魔幻文学思潮。莫言在他的第10部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中,完成了对中国长达半个世纪以来的土地问题和农民命运的一次重新讲述,创造出中国人经验中的史诗篇章。德国作家Martin Walser评价莫言的小说“成了一个国家的国情和秘史”。而王小波则是将自己的小说定格在《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来分别进行讲述,其中包括过去的事情、本来的事情和唐人的事情,在更加辽阔的空间范围里探讨了中国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家园状态。我们从中同样可以看出作家取法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展现跨代历史的表现手法。因此,跨年代,气势恢弘,大跨度地反映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和“再现作家自己的时代”,似乎成为中国当代作家从马尔克斯的创作思想中,所寻求到的一种最贴近《百年孤独》式历史画卷的有效方法与手段。
2.凸显本土神秘地域的中国式土壤
马尔克斯在他的小说中所反映出来的最具加勒比地区风格的马孔多镇,在那里有着拉美新大陆发现前后就已经存在的原始信仰和魔幻观念,以及大量的在以后的岁月中传入的西班牙和非洲等外来文化,加之美国的殖民统治,各种类型的文化传统融合在一起,产生了无穷的艺术魅力和丰富多样的文学景观,而马孔多镇则成为这一切文化的浓缩之地,成为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神奇故事的演绎舞台。然而,我国先锋创作中所反映出来的带有魔幻色彩的地域空间,则更多地是借助“寻根”和“西藏小说“的文学形式表现出来的。就前者而言,中国作家用“现代”和“后现代”的时代意识来烛照中国传统民族文化和地域之根。其中,像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这种在某一狭小空间中展开小说故事恢弘画卷的创作手法,即被中国作家莫言称之为“地区主义”的创作思想,就被莫言挪用到了他所创造出另一个文学奇迹的地方。从他1984年秋天在《白狗秋千架》中第一次推出高密东北乡这个他创作中的土壤和“支点”,到后来的《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丰乳肥臀》等系列创作,在这块极具东方神韵的土地上,莫言用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和体验,为这一单纯的地域注入了丰满的生命内涵,并透过对这一地区的深入刻画,反映和展现出特定历史时期中国人民所经历的贫困、饥饿、战争、暴力、反抗与忍耐等状况的生存方式。在我国的“寻根”文学中,各具特色的地域性寻根成为借鉴拉美魔幻写实的重要方面,如郑万隆立足黑龙江地区的创作,认为“黑龙江是我的生命之根”,而始终将创作的视野倾注在黑龙江这块沃土上;李锐立足吕梁山地区的创作,着力表现作家在知青岁月中对山区人民生活的体认,及在这种体认中所产生出来的某种精神上的自觉,一种与黄土高原上的厚土息息相关的梦牵魂绕,以及从中所体验的某种难以言说的苦痛,对天长地久的悲凉和毫无理性的历史的描述等等。在西藏小说中,地域色彩更是被渲染到几近夸张的程度。学者曾利君认为,由于“西藏的自然地理、山川物态等方面很像南美洲,和南美大陆一样,这里拥有产生魔幻小说的最佳土壤与条件”[5]。而我们则认为与其说是西藏的土壤能够产生魔幻小说,还不如说是西藏的作家在受到马尔克斯创作思想的影响下,借助地利上的便利去进行魔幻现实的探索更为准确。最为典型的作家有马原、扎西达娃以西藏高原为创作支点的“地区主义”写作。在他们笔下,喜马拉雅、冈底斯、唐古拉、喀喇昆仑、横断等巍峨山脉,雅鲁藏布江、怒江、金沙江、澜沧江等急湍河流,以及藏东南西北中的民风习俗和古朴神秘,纷纷成为作家借以表现西藏人独特而神奇的生命境遇的绝好素材。
3.表现本地民间传说的中国式故事
马尔克斯采用借助外祖母讲故事的方法写作《百年孤独》,特别是写出像“卡夫卡”小说中将人变成甲壳虫那样的离奇事件。尽管马尔克斯没有告诉人们他外祖母所讲述故事的具体内容,但人们依然可以揣度,在他外祖母的“幻觉、预兆和祈请鬼魂”等事件的描述中,展现出来的是他外祖母梦幻般的精神世界。正如马尔克斯所说,她不动声色地给我讲述“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这种一到晚上就会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怖的鬼魅故事,显然是马尔克斯外祖母引自拉美的民间奇异传说。而这样的故事和传说,同样也影响了马尔克斯小说中那种“写就的现实”。它给中国作家带来的启示,则是为中国当代的作家将民间传说甚至荒诞故事大大方方地引进小说创作中,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范式理由。对此,中国作家阎连科特意强调,马尔克斯从卡夫卡的“思考后”写作和鲁尔福的“思考前”写作的交汇关系中,找到了二者所产生的碰撞与融合,是马尔克斯让我们找到了“民间资源”对于写作的意义。中国的作家基于这样的认识与判断,也将这类的融合纳入小说故事的表现范畴。从莫言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出高密历史上的传说人物和民间故事,纷纷成为作家笔下的创作素材,如高密历史上的单边郎、乡人孙文、县长曹梦九、归国劳工刘连仁。对这些生活贯穿于高密近代乡土史的历史人物,特别是对高密家喻户晓的单边郎,莫言在其《红高粱家族》和《檀香刑》等作品中让他屡屡现身,如有《红高粱家族》中高粱酒烧锅老板的儿子单边郎,《檀香刑》中“斗须”的县令单边郎。特别是在《檀香刑》中,作家将单边郎这个历史上的大财主与高密夏庄一个地主斗气赛胡须的传说,移花接木地写入小说,极大地增强了小说“想象写实”的色彩。在短篇小说集《师傅越来越幽默》中,莫言将幻想和寓言作为小说创作的主要内容,依然继续着他笔下的“想象”故事。而在其他中国作家的创作中,这样的现象亦屡见不鲜:韩少功在小说中对民族的神话、寓言、传说,尤其是占卜迷信等文化现象的大量叙写;王小波在《红拂夜奔》中对中国古代大科学家李靖故事的描述,并通过对这种传说的改编来营造故事的有趣性;金志国在《念青唐古拉神》中揉进流传甚广的唐古拉山神的传说,将现实世界与神灵世界混杂起来,以魔幻的手法写出西藏的“生活现实”和西藏人观念信仰中的“想象现实”等等,这样的情况还有许多。
中国当代的先锋作家从追逐拉美魔幻写实的文化形态上的相似性,到走向寻求拉美后现代创作的精神文化逻辑,其间,马尔克斯的创作理论无疑发挥出巨大的催化作用。中国作家从这种学习借鉴的过程中所激发出来的对拉美魔幻文学的极大兴趣与创作上的探索,开启了将“传统的现实”与后现代“想象的现实”融合起来的新的写作道路。
[1]莫言,等.我与加西亚·马尔克斯[M].北京:华文出版社,2014.
[2](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门多萨.番石榴飘香[M].林一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3](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我不是来演讲的[M].李静,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24.
[4]王俊菊.莫言与世界:跨文化视角下的解读[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4.
[5]曾利君.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的影响与接受[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