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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建安说”质疑

2015-11-25欧阳冰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文人个体

欧阳冰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系,安徽 蚌埠 23 3030)

《古诗十九首》“建安说”质疑

欧阳冰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系,安徽 蚌埠 23 3030)

关于《古诗十九首》的时代及作者,粱启超的东汉末年文人说几成定论,现代学者又确定为下层文人所作。近年来木斋先生发表系列文章,提出“五言诗的这种意象抒情体制,是由三曹六子以及曹彪、甄后等诗人所共同创造的”,且考证精审,论据博洽,影响巨大。但从文本的思想内容与时代的关系以及语言风格、创作心态诸方面分析,仍有可疑。

《古诗十九首》;粱启超;木斋;东汉末年;建安;作者

《古诗十九首》(以下简称《十九首》)是中国诗歌史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正如《雅》《颂》的思想内容反映了作者的贵族身份和西周时代的礼乐文化精神,同样,从《十九首》的思想内容也应当能看出《十九首》所产生的时代及作者所属的阶层。

关于《十九首》的时代及作者,以粱启超的“东汉末年文人说”影响最大[1],现代学者多确定为下层文人所作。近年来木斋先生又提出“五言诗的这种意象抒情体制,是由三曹六子以及曹彪、甄后等诗人所共同创造的”[2]。究竟是汉末还是建安,是上层文人还是下层文人,关系到作品的主题、思想内容、文学史上的地位及评价等一系列重要问题。

一、从与《古诗十九首》思想内容伴随的相关问题看作者身份与时代

从《十九首》个体生命意识的高度觉醒、促发生命之悲的诸因素,伴随生命悲哀的诸情绪以及创作心态、词语选用,均可透露出作品的时代信息和作者的身份信息。

古今学人对《十九首》题材的划分莫衷一是,无论怎样划分,都有夹缠不清的现象。盖因《十九首》题材虽涉及多个方面,但无不关涉生命这一核心问题,其中表现生命短暂,及时行乐者固不待言,就连世路坎坷、人心浇薄、孤独悲凉、思乡欲归和爱情友情诸题材也无不是由生命意识所引发。只有从生命主题入手分析,方能各得其所,豁然贯通。

(一)个体生命意识的高度觉醒伴随着价值系统的崩溃

《十九首》表现了高度觉醒了的个体生命意识,并且伴随着对主流文化价值的颠覆,如:“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轲长苦辛”“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等表现了对感官欲望的追求,与前《十九首》时代的作品表现积极进取、社会关怀的言志诗判然不同,并开后代文学追求感官享乐之先河。

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在《诗经》时代就初见端倪,如《唐风·蟋蟀》《唐风·山有枢》《秦风·车邻》,此三首虽表现了及时行乐思想,但还是有节制的,诗人还能恪守自己的社会角色,保持责任意识;而且,整部《诗经》中,表现及时行乐思想的作品仅有三首,不足百分之一。至《十九首》,这一题材比例大增,仅直接表现生命短暂,当及时行乐或博取荣名的就有第三首《青青陵上柏》、第四首《今日良宴会》、第十一首《回车驾言迈》、第十二首《东城高且长》、第十三首《驱车上东门》、第十五首《生年不满百》等六首,约占31.6%,且意识强烈,无所节制,可谓从《诗经》时代的萌芽变成了《十九首》时代的思潮。及时行乐思想集中出现于《十九首》,说明这是在短时间内忽然膨胀的一种思潮,一定有其社会原因。

中国传统文化崇群体、抑个体的倾向把个体的生存价值融入到群体价值中;宗法社会把个体视为宗族网络上的一个结点,从而使个体淹没于群体;天人合一思想将个体生命融到宇宙本体中,于是冲淡了个体生命意识,消解了个体生命的孤独、短暂与无常的无奈和悲凉感。没有高度觉醒的个体生命意识,也就不会深切地感受到个体生命消逝的恐惧。但当这种传统文化遇到了历史现实的挑战,失去了神圣的光环,传统的价值系统遭到颠覆的时代,个体生命意识会在短时间内高度觉醒,并成为该时代的一种思潮。《十九首》中浓郁的及时行乐思想显然是在主流文化价值颠覆后,失去了超越性价值追求,只能回归个体感性生命的结果。这在文学史上不乏其例,如中唐诗人在朝纲崩坏的衰世,也有对主流文化价值的怀疑与颠覆,卢纶的《题伯夷庙》:“中条山下黄礓石,垒作夷齐庙里神,落叶满阶尘满座,不知浇酒为何人。”失去超越性价值支撑的人只能看重肉体的存在,卢纶等中唐诗人正处于这样的文化危机中,于是注重今生的个体享乐也就成了普遍的观念,女性之美也因为与酒之醇香有同样的价值而成为赞颂的对象,卢纶的《古艳诗》也引发了中晚唐艳诗的热潮。

东汉时代正是这样一个价值系统崩溃的时代。东汉后期由于外戚宦官轮番掌权,朝纲崩坏,党同伐异,儒风士范,弃如敝屐,圣人之教,已成空言。那些曾经以通经知礼,掌握话语权,高居“帝师”之尊的士大夫文人本可依靠道统与政统抗衡,限制王权,占据尊高的社会地位,但在道统沉沦,朝纲崩坏的时代,他们被边缘化了,这不仅是对士大夫文人所传承的文化的蔑视,也是对他们人生价值和社会地位的颠覆。当他们的社会地位被撼动,即将失去群体的优越性时,由于没有其他资源,只有儒家经典和自身人格,为了继续保持原有的社会地位和话语权,士大夫文人更加执著地坚守固有的价值系统,恪守儒家士君子人格,以至于到了苛刻的程度。这就是《后汉书·党锢列传》所谓:“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3]2185因为这种君子人格是他们区别于其他利益群体的标帜,是优越于其他社会成员的“徽章”,他们只能变本加厉地把儒家士君子人格推向极致,以至于有违心矫情之嫌。《后汉书·方术传论》云:“汉世之所谓名士者,……刻情修容,依倚道艺,以就其声价,非所能通物方,弘时务也……李固、硃穆等,以为处士纯盗虚名,无益于用,故其所以然也。然而后进希之以成名,世主礼之以得众,原其无用亦所以为用,则其有用或归于无用矣。”[3]2724-2725他们勉为其难,坚守人格,抗颜直谏,以挽救群体的命运,结果却遭党锢之祸。

与士大夫文人群体不同,处于下层的庶族文人虽也饱读圣贤之书,服膺儒学,但严峻的社会现实和自身命运的不幸却粉碎了他们对儒学的信念;上层社会的拒绝使他们失去了自觉捍卫儒学价值的积极性。他们不像士大夫文人群体那样因曾获益于儒学而情不能舍,既不能以之获益,徒以自缚,无益也,故有“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的念头。显然,他们本来与士大夫文人群体都是“自结束”的,现在却分歧了。他们从不曾有过地位和荣誉,从不曾与皇权抗衡过,所以,儒学对他们而言,只是曾经的美梦幻想而已,因此不存在忍而不能舍的心理障碍。与曹氏集团之不曾服膺儒学及社会地位有所不同。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魏晋统治者的社会阶级》:“魏晋统治者的社会阶级是不同的。河内司马氏为地方上的豪族,儒家的信徒,魏皇室谯县曹氏则出身于非儒家的寒族。”[4]由于非儒家信徒,他们本不曾以儒家的信条约束自己,《三国志·魏书·武帝纪》称曹操“为人简易,不重威仪,好音乐,倡优在侧,常日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污巾帻,其轻易如此。”[5]54-55《世说新语》卷五《贤媛》第一九记载:“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6]《三国志·陈思王植传》也说曹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5]557曹魏集团的文人虽与《十九首》作者均为寒族,但因时代有先后之别,对儒学的态度也有所不同,既不曾以儒家信条自我约束,故断不会用“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以自宽。又据“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等句,作者当是下层文人,与曹魏集团文人的社会地位及心态相距较远。

及时行乐思想的膨胀至少应当具备以下三个条件,一是个体生命意识的高度觉醒,二是失去了超越性价值系统的支撑,三是现实已不可为,任何个人努力均已失去意义。三者之中尤以现实之不可为最是重要,《庄子》云:“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之人唯以感官性的自我存在为价值。东汉末年恰是庶族文人走投无路的时代,直到建安时代,曹魏集团崛起,庶族文人的命运方见转机。这从“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均可看出。至于曹氏时代,庶族文人已经摆脱了受压抑的境遇,他们看到了出路,正积极于建功立业,就连最受压抑的曹植也不至如此颓唐。以上问题用木斋先生的说法是难以解释的。

(二)生命意识中伴随着悲凉彻骨的孤独感

个体生命意识觉醒的时代,生命短暂之悲人皆有之,但是否伴随着孤独感以及孤独产生之缘由,却能透露出意识主体的身份、时代等大量信息。《十九首》中抒情主体表现出悲凉彻骨的孤独感。这从《西北有高楼》及大量怀人作品中可以看出: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诗人内心先有悲凉彻骨的孤独感,面对眼前的高楼、楼上的弦歌声遂有此番联想:西北之地,天高气寒,楼高齐云,又增飘渺,以情视物,物我同悲,营造出一种孤寒空寂的意境,而这正是诗人的心境。这种意境加上音乐的描写,遂形成一种审美暗示——阿阁重阶,清商随风,隐然一歌者呼之欲出。“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将我之悲凉移为歌者之悲凉;“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希”将我之孤独移为歌者之孤独,于是,歌者成为诗人孤独心灵的对象化。故陆时雍说:“抚中徘徊,四顾无侣……空中送情,知向谁是,言之令人悱恻。”

《东城高且长》后半段: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踟躇。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这里并没有容貌肤色美的具体描摹,与《西北有高楼》一样,仅通过听曲而识人,所以“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两句就达成了听者与弹琴者的心灵沟通和情感张力,真可谓“稀世知音”,所以诗人“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踟躇”,情不自已,心驰神往,表现了诗人对知音的期盼何等强烈!而这正与深刻的孤独感相对应。《十九首》中这类表现孤独感的作品往往托之于夫妇友朋,现代读者遂多按夫妇题材读之,但对这类作品自古来就有歧解,或以为写友朋,或以为写夫妇,或以为写臣不得于君,诸说均不免拘泥着实,凡臣不得君、怀才不遇、仕途坎坷、孤无友生、平素思学不合于时,操持人格不容于俗,不能挤进上层社会者,皆有孤独伤感,发而为诗,或托之于夫妇友朋,或比拟于君臣;而况诗人游荡在外,思妇思友思乡自所不免,后世读者拘于一词一语,遂生歧说。张玉谷《古诗十九首赏析》说《冉冉孤生竹》一首:“此自伤婚迟之诗,作不遇者之寓言亦可”[7]118,如此说法反显得较为圆通。与此相类的圆通之说还有方廷珪说《凛凛岁云暮》:“此篇见人不可忘旧姻,如推之弃妇思夫,逐臣思君,同此心胸眼泪。”[7]46李因笃说《明月皎夜光》:“俯仰寥廓,忧从中来,感时序之移易,悲草虫之多变,而故交天上,远者日疏,星汉悠悠,修名自悼,其大旨如此。”[7]32方廷珪说《行行重行行》:“此为忠人放逐,贤妇被弃,作不忘欲返之词。”[7]24董讷夫说:“此放臣弃友所作欤?”[7]24陆时雍说《东城高且长》后半段:“景驰年追,牢落莫偶,所以托念佳人,衔泥巢屋。”[7]40以上诸家之说,都极力避免坐实于某一具体事类,而是把《十九首》视为一个整体,注意各类题材之间的内在逻辑关联。纵然明确写到夫妻,也未必可视为思妇题材,如《青青河畔草》虽明言“娼家女”“荡子妇”,但诗歌用“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纤纤”等描写性词语和“当窗牖”“出素手”等动词营造一种外露的、不甘寂寞的气氛,若理解为诗人怀才不遇、屈居下层而无可告诉的心态亦未为不可,殊不类思妇闺怨之情。对此类题材的理解之所以莫衷一是,就因为这种源自个体生命、悲凉彻骨的孤独感与得志无时,人生有限,穷达悬隔等复杂心绪相关联,虽托之以夫妻友朋,或托之以君臣,但同时又超越了一般夫妻朋友和君臣之间的心灵应和,故刘熙载说:“十九首凿空乱道,读之自觉四顾踌躇,百端交集。”[8]

《十九首》中的思归题材也应当理解为生命意识的延伸并伴随着强烈的孤独感。《去者日以疏》: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开头就以“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点出生命短暂之痛——去者远矣,则青春美好、理想希望远矣;来者无非老迈多病、绝望无奈、荒冢孤坟,却近了。“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直视”“但见”状坟地空旷,顿生死则形化尘埃,有万念寂灭之感;“古墓”、“松柏”皆长久之物,但在时间长河中何其短暂,而况“奄忽若飙尘”的生命!生命之短,得志无时,我等必将穷苦而终,于是不禁满心悲愁——“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似断而实连。促人思乡者乃孤独感和对归宿的渴求。从“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可知,作者始终被冷眼排拒在权力富贵圈子外,无法融入冠带行列,倍感孤独,归乡则可融入宗族群体;但他们薄酒驽马,求宦不遂,白首难归,渴求人生归宿而不得,故云“欲归道无因”。陆时雍说:“失意悠悠,不觉百感俱集;羁旅廓落,怀此首丘。若富贵而思乡,不若是之语悴而情悲也”[7]43。《明月何皎皎》主题也与此相类,吴闓生说:“此亦感慨不得意之作。思归,托辞耳。”[7]49正所谓穷则返本,不仅是地理空间意义上的思归,更有情感意义上的、人生归宿意义上的思归,其中透露出的是悲凉的生命意识和强烈的孤独感。

以上孤独思归题材可以东汉末年的游学之风为背景。东汉后期由于朝纲崩坏,庶族士人仕进之途不通,以致游学日众,干谒成风。史称“其服儒衣,称先王,游庠序,聚横塾者,盖布之于邦域矣。若乃经生所处,不远万里之路,精庐暂建,赢粮动有千百,其耆名高义开门受徒者,编牒不下万人……”[3]2588“自公卿大夫、州牧郡守,王事不恤,宾客为务。冠盖填门,儒服塞道,饥不暇餐,倦不获已。殷殷云云,稗夜作昼。下及小司,列城墨缓,莫不相商以得人,自矜以下士。星言夙驾,送往迎来,亭传常满。吏卒传间,炬火夜行,阁寺不闭。”[9]时士大夫文人亦师亦官,游学与干谒相通,游学者交接名士,请托权贵,抛妻离子,奔走不归,故《十九首》中抒情主人公多异乡游子,且多为仕途无望的中下层文人。传统农业社会的中国人一般是聚族而居,那是一个“熟人社会”,一个将竞争化解到最低限度的具有原始人道主义的社会。人生需求的获得在相当程度上依照血缘关系的亲疏远近而定,尊卑有序,上下相安。群体聚居在宗族网络的巨大保护伞下,有共同的祖先精神的支撑,血脉相温,相濡以沫,盘根错节,扎根故土,兄弟妯娌,熙熙共居,绵绵瓜瓞,永续不绝。他们一旦离开故居,流落他乡,进入陌生的大都市,便失去了宗族网络的庇护,像离群的羔羊被抛入陌生的滚滚红尘,个体生命的无根性、短暂性、无常性便忽然突出地彰显了出来。

文化认同感本可消解个体的孤独,超越性价值的支撑可以消解个体生命短暂之悲,但从《十九首》之充满感官性、欲望性的内容看,作者正处于文化价值被颠覆,个体失去超越性价值追求,失去人生目标支撑的乱世,这便使高度觉醒的个体生命意识带有了悲凉彻骨的孤独感。在政治大一统的时代,中国古代社会的知识分子不是一个独立的群体,个体士人是渺小的,仅仅仕途上的不得志,就能使个体有天塌地陷之感。“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诗人被拒于权力与富贵的圈子外,眼巴巴地望着冠带者享受尊荣与富贵;“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城中豪华、时尚、尊荣,却不是他们的世界,诗人只能孤零零地徘徊在“城”外,文化的危机与政治的孤独遂使个体生命无所依傍,从而产生悲凉彻骨的孤独感。可见,《十九首》的作者应是远离权力圈的异乡游子,且处于价值系统被颠覆的衰乱之世,这正与朝纲崩坏,国命委于阉寺东汉末年相吻合。姚鼐说《青青陵上柏》“此忧乱之诗也”,说《驱车上东门》“此亦忧乱之诗,小雅苕华之旨”。另如《东城高且长》云:“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毛诗序》:“晨风,刺康公也。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焉。”[10]穆公乃五霸之一,穆公时代是秦国最美好兴旺的时代,康公时则政治败坏,故秦人怀念穆公。中下层士人于乱世无望,故有《晨风》《蟋蟀》之思,这是符合心理逻辑的。若视《十九首》为建安(黄初)时代作品,则与君王昏庸、政治败坏不合。

生于乱世的庶族文人由于仕途无望,同时失去了具有超越性的儒学价值的支撑,很容易便滑向了感官享乐的追求。这与建安诗坛之慷慨悲凉和曹魏集团汲汲于建功立业相去甚远。

二、从《古诗十九首》语言风格、创作心态看作者的社会地位

木斋先生认为,《十九首》是五言诗在建安十六年“成立”之后的产物……不可能产生于建安十五年之前,五言诗的这种意象抒情体制,是由三曹六子以及曹彪、甄后等诗人所共同创造的,《十九首》的作者应该就在这个范围之内。三曹六子以及曹彪、甄后等人都是统治集团内部的上层文人,从《十九首》的语言风格、创作心态看,颇有不合。观《青青陵上柏》“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诸语,颇有陈涉故人“夥涉为王”的口气,殊不类曹氏等上层文人的口吻。初唐庶族文人卢照邻《长安古意》对长安的描写与此为同一语气和心态。又,“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狭巷”义同古乐府《长安有狭斜行》和卢照邻《长安古意》“长安大道连狭斜”之“狭斜”,即娼妓所在,用不无夸张的口气写之,则游洛者非乡曲下层人士莫属。又,“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亦非贵族口吻,虽陈思王生如囚徒,然更多是政治上受到压抑,物资上未必达到如此拮据的地步。据《魏志》本传载:曹植食邑最高时万户,黄初二年被治罪,削去户数缺载,黄初三年四月封鄄城王,食邑二千五百户,黄初六年,曹丕增之至三千户。直到太和六年,曹彀增之至三千五百户[5]557-576。虽与诸王相较仍受到苛待,尚不至于物资拮据。读其《赠白马王彪》,虽悲愤郁结,未若《十九首》之唯美酒纨素是视。

综上所论,梁氏旧说尚未足破,木斋先生新论尚未足立。与《十九首》相关的许多重要问题,仍需继续努力。

[1]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M].上海:中华书局,1936(民国廿五年):113.

[2]木斋.论古诗十九首与曹植的关系[J].社会科学研究,2009(4):24-34.

[3]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4]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M].合肥:黄山书社,1987:1.

[5]陈寿.三国志·魏书·武帝操[M].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1.

[6]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4:364. [7]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55.

[8]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52.

[9]徐干.中论:下卷[M].影印四部丛刊本.上海:上海书店,1989.

[10]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373.

【责任编校 杨明贵】

I206.2

A

1674-0092(2015)05-0045-05

2015-04-09

欧阳冰,男,安徽蚌埠人,蚌埠学院文学与教育系副教授,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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