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巍:“十一模式”刮来的风
2015-11-24高洪云北京报道
本刊记者_高洪云 北京报道
章巍:“十一模式”刮来的风
本刊记者_高洪云 北京报道
“刮风可以去污除霾。值得思考的是,‘十一模式’这股被 ‘放’出来的风,能否吹出教育的一方蓝天呢?”
《诗经》曾有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至民国时,冯友兰先生提出 “旧邦新命”论,来申明自己对家国文化命运的自信,寄望中国能够别开新面。
从旧到新,变革是途径之一。假若以一校喻一国,变化其体制机制,注入新的理念,能否使旧校迎来 “新命”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们走进了由两所学校合并而成的北京十一学校一分校。
课改是一个智慧众筹的过程
十一总校派了一批将才到一分校,负责课程开发与实施的章巍是其中之一。
这位改革急先锋身高中等,清瘦,眼睛很有神。
采访先从教育体制说起。章巍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为例:“不是中国的产能不行,也不是人不行,而是计划的体制机制不行。当你换了一个新体制,营造出能使创造欲喷涌的氛围时,很多事情就容易多了。”
变革需要紧跟时代。今天的数学课堂里已经没有了珠算,并不是说原来教珠算是个错误,而是与这个时代不相符了。在当今的网络时代,孩子们是原住民,老师们则是移民。时代发展如此之快,包括教材在内的任何学习资源事实上都有普适的局限性。
在跟老师们沟通时,章巍会把这一点讲得很透。改革不是因为国家课程不好,而是因为国家课程设置时总是面对着一个抽象的学生群体。而具体到一个学校,情况会不同,本校老师更了解校情、学情,因此只有做校本化的实施才会更得心应手。
尽情享受万圣节的孩子们
课程要改,但这个过程需要智慧众筹。
一分校的老师寒暑假比较忙,大部分时间在闭关,编写各类教学与学习资源。
章巍说,以语文课程为例,十一编的语文读本,比国家教材要厚得多,但大部分不是用来传统意义上“教”的,而是用来增加学生的阅读积累量。
记者专门翻阅了七年级《初中基础语文》教材,例如在“联想与想象”单元后,是“想象天空有灵思”的主题阅读,摘录了《希腊的神话故事与传说》《一千零一夜》《鲁滨逊漂流记》《在地球之外》《哈利·波特》《米切尔·奥德作品集》等篇目,中国传统作品中则选了《如意金箍棒》、《哪吒闹海》、《促织》这三篇。
当然,教育改革必须要和老师们一起往前走。改革进程中,自然有时会迷茫,这时大家就会坐下来一起思考、一起分享,但没有人会说“你看,如果当时不改,就不会遇到这些问题”。
用改革的方法去解决改革中遇到的难题,这也是“十一精神”。
在反复中坚定前行
取消班主任和行政班之后,学生按照自选的课表,去不同的学科教室学习。考虑到学生心理需要有一个依托,一分校也实行了导师制。
然而变革并非一帆风顺。七年级的王群老师,做了二十几年的班主任,具有“操碎了心”的敬业和“一言九鼎”的专制。十一学校的育人理念让她不无感慨地说“学生错过这样的教育是一辈子的遗憾。”她深知传统教育下孩子如此缺乏自由,但当真正告别班主任当起导师后,“天下大乱”的担忧却一直萦绕心头。因多年的工作惯性,出于强烈的责任心,越管越多,最后总想把学生笼在自己周围才安心。在处理问题时,性情急躁的她会“复现”班主任的威严,事后她又不断的反思和调整。
这不是个案。反复是正常的,从观念到行为的转变,需要一个过程。
一分校从六年级起让学生自由选课走班,提前感受大学式的自由。难免有老师会担心。章巍说,“从有班主任到没有,让学生走班,短期内肯定会暴露出一些问题,震动期免不了。但这个震动必须经历,否则孩子们的自律能力、自理能力是不可能提高的。就像小孩子原来用勺,后来用筷子,他一定有夹不起菜来的时候,但是你因为这个退回去再让他用勺子,他就永远不会使用筷子,所以就得让他经历这样的一个过程。”
经历几个月导师制后,王老师发现,走课选班并没有“天下大乱”。学生有分层、分类,按照兴趣选课,彼此课表不一样。以往班主任的担子由一人担,改革后变成扁平式的“共管”,当导师后她感觉自己的性格也温和多了。
撇开鸡毛蒜皮的杂事,导师有更多的时间来充当心理疏导者和学业指导者。这种形象的变化,教育管理方式的改观,也使得学生对导师的打分变高了。
十一学校一分校由传统的中学和小学合并而成,北京户籍的孩子并不多,有的家长理念还很传统,为此,一分校专门开辟了家校中心,有老师为家长解答困惑。“学校会针对家长举办讲座,有我们学校自己的老师讲,也会聘请一些专家来讲。我认为改革是一个联动的过程,教师、学生、家长三方的工作是联系在一起的,一起去做的。”
集体主义教育的松绑
在知乎上,有一位高二的学生写了一段话:走班选课的确令每个学生自由发展,但相对来说缺少集体归属感、与同学之间更深层的交往,以及与老师之间更多的交流,人情味少了一点。
章巍并不同意上述说法。他认为人与人不同,有学生对集体的依赖性强,自然有人更早就可以独立。况且学生经过五年的集体生活,六年级才开始选课走班。
一分校还取消了传统意义上的评比,例如班级站队、卫生等。以往,升旗站队的时候,某个班队形较乱,被扣分,班主任就会批评全班。
“全班孩子挨批评不是因为个人,是因为他这个班的形象。我们更希望学生意识到他的行为对自己的影响是什么,而不是对于这个集体的影响是什么。”
多年的从教经历使章巍有一个观感:目前整个中国的集体教育是过度的,而不是缺乏的。长期用这种集体意志去绑架学生,孩子会形成两种标准:集体时与私底下的差别特别大。“好比在食堂打饭,老师要求排队,不乱挤,但是一出学校,上公交车时,学生可能就是另一种状态了。”
章巍进一步解释这种弊病,指出个别中国人到外国去旅游,之所以出现一些恶劣的行为,不是因为缺乏集体主义观念,恰恰是过度的一种反弹。没有集体限制时,一旦释放,很多负的东西就出现了。“所以我觉得越早给学生松绑,孩子在校内校外真性情地表现,哪怕他顽皮也是真实的,那么学校教育就会更有效。”
对集体主义说不,章巍不是异类。学校现在的初三年级虽然已经实行了选课走班,但在过渡阶段仍然保留了班级和班主任。在今年的一次校运会上,刘淑萍老师的班第一个上场走方队。不巧,她班内有个学生很胖,最大型号的运动校服也穿不上。于是有同学悄悄建议刘淑萍不要让胖学生走方队。
服装整齐是可以为班集体加分添彩的,但在刘老师心里,让每一个同学参与感受比所谓的集体荣誉重要多了。
选择本身也是一门课
青春期的学生自我意识强烈,特别愿意自己做选择。但传统式的教育没有给他们选择的空间和机会,课程都被固定好了,学生统一听指挥。长此以往,便习惯于指点和命令,总想让别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并且,由于不是自己的主动选择,遭遇不好的结果时,孩子就有了借口。
给孩子松绑,将选择权交到孩子手里,让孩子真性情地表现,学校教育才更有效
课程《异想天开的创意世界》
喜欢听令、逃避自由也是一种瘾。在章巍眼中,这种被动要不得。于是,从选课开始,学校就着意培养学生的选择能力。
学生选课在电脑上进行,有专门的平台,经过前两次模拟培训,第三次才算数。然而,选课并不仅仅是挑选出感兴趣的课程再轻击鼠标那样简单,重要的是选择之后。
章巍曾遇到一些学生,他们选了课程后,还没上就又说自己不喜欢了,也有学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实际上不感兴趣,于是就吵着要换。这个时候,老师们就会告诉学生,要换课需要等到下一轮选课时才行。
“他们必须对自己做的选择负责。”
选课还能教会学生妥协的必要性。由于每个班的招收名额必定有限,因此就会有学生选不上自己心仪的课。“这个时候,学生就得妥协了。因为在人的一生中,不管是选择工作,选择人生伴侣,还是其他很多选择时,同样要遇到期望落差,他就需要这种妥协意识和责任感。”
章巍喜欢关注中西方学生的差异。整体上来讲,他认为中国孩子的选择意识比较薄弱,从小到大很多事情都被家庭、学校等安排好了,选择机会少,很被动。而西方孩子,包括初中生,选择意识很强,选择速度也很快,个性鲜明。
“开始选择,就意味着要思考,他可能对自身的问题,对社会的问题,包括对自己特长的认识就会有一个不同。选课这个小事,有很多教育价值在里面,所以我们给家长讲,选择本身就是一门课,孩子首先要把这门课学好。”
最终实现针对学生个体特点去设计我们的教育,是一分校的教育目标。经过一段时间的改革,章巍感受到学生身上发生的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
通过选择,学生的民主意识更强了,平等观念也有了。“你会发现,他们渐渐地习惯有选择。譬如学校安排了某项活动,学生们不喜欢的的话,他们就会反馈,说我们不要这个,能不能换一种。”
这令章巍激动不已:“这种意识比他们学的所有的知识都重要。”
缺少选择或没有选择就会不舒服,章巍觉得中国人特别缺乏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对学生来讲,批评也成为一种自由。“如果对学校教育教学和管理有意见或建议,可以给校长打电话,也可以直接到学生成长服务中心反应,也可以通过校长有约、教代会等沟通。他们会有很多渠道去表达。”
两年前,李希贵校长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过:“我们最终追求的是民主社会、民主生活。如果我们过程不民主,培养的孩子就不民主。如果这些孩子不民主,未来的社会就称不上民主社会。”
在几天的走访过程中,记者能够感受到这种民主的校园氛围。
刮风可以去污除霾。值得思考的是,“十一模式”这股被“放”出来的风,能否吹出教育的一方蓝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