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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昔日那片草

2015-11-24林柏松

大家 2015年4期
关键词:河套虚幻大地

∥林柏松

怀念昔日那片草

∥林柏松

林柏松,1947年生于黑龙江海伦市。1968年应征入伍。因在边境执行潜伏、巡逻任务冻伤而致一等重残。作品散见于《十月》《人民文学》《诗刊》《山花》等刊。先后出版作品集7部。

我大声地告诉生命之外那片绿色的田野:死者从来就没有死过!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遐想过,一个作家或是一位诗人,一直在不停地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成了路边的一棵草。

草,深绿深绿的草,它们互相拥抱着、拥挤着,用蓄满欲望的身躯,把季节摇晃,把日子摇晃。蟋蟀在月光浸泡的草丛中诵读我们的梦想,在我们潮湿的身体旁不断扇动光阴的翼翅。夏天的炎热进入我们体内,在记忆里撒满了盐。和草一起,我们疲惫地承负太阳的光芒。

让人愉快地飞翔着进入夏天,我们被那片耀眼的绿色覆盖。天空一次次刷洗我们,燕子低低飞过我们的手,把一阵阵暴雨的诅咒带进城市。我们的疼痛被鸟群鸣叫。黑暗闪过,那些不屈的草,证明我们苦苦地迷恋过、等待过……

草,再普遍不过的草,当它被风吹弯之时,有着弧的形状。草,是大地皮肤上会呼吸的茸毛。草是弱小的,可它以众多取胜,以生生不息取胜,所以有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这是对草的顽强的生命状态最真实、最恰切的写照。

我没有去过草原,可我见过家乡的草。我们习惯把低洼的河滩称为河套,河套一望无际,那些草很茂盛。每当盛夏到来,绿绿的草就像折扇那样展开,草有齐腰深,随着风势,顿时显得声势浩大起来。我于少年时代曾经在那里割过苫房草,还割过很多这样的草,晒干了做柴烧。风吹来的时候,草们一致地弯下身子,仿佛在一种巨大的声响中举行着盛大的仪式。这时,如果你是一个诗人,你就会感到,草也是悲壮的。

草的此起彼伏的浪涛,大约就是它生的意义。这是一种自然的推波助澜,一根草并不重要(实际也很重要),可全部的草就意味无穷了。草是属于人类的,个别的草在人的眼中是不存在的。可那夏风吹来,我置身于闷热的草丛中,看着头顶上飘来的乌云,简直会有那种大祸将临的感觉。也许是我胆怯,我曾经历过这种恐怖。

有一次,我一个人在河套的草丛中割草。乌云从远处逼近,并且携着沉闷的雷声。俗话说风在雨前头,一阵风甩动鬃毛在长空下嘶鸣。我知道这样的风如果刮进村子里,人们被风抽打后,会像一只只快速旋转着的陀螺,在风中歪倒或散乱,然后向着四处飘零。我握着镰刀,注视前方的一片强暴,害怕极了。身边的全部的草都震荡起来,冲散我带有暖意的身体所固有的抵抗力。我感到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波涛汹涌之间苦苦挣扎起来,这只是一场暴雨就要到来的前奏…… 此刻,我能记起村中的老人在紧急的情况下,会低声哼唱那支忧郁而苍凉的田野之歌和野性的生命之歌。一场暴雨倾倒完了,河水会暴涨,洪水会像墙壁那样横着走来,将这片河套的草整个儿淹没。草,已经预感到了。

我坚信,生命历程中的任何一件事,都有预兆。只是你忽略了这些预兆——比如说我吧,有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跟一些从来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说话,或者做什么事,我会突然感到这一切一点儿都不陌生,甚至很熟悉。我就绞尽脑汁地回忆,我究竟在哪儿看到了这些?我为什么竟对从未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我会突然想到,这原是多少年前的一个梦中的景象。

草会做梦吗?植物也拥有意识吗?这是个神秘的疑虑。然而,暴雨到来之前,风就必然要刮一阵子,而草就必然不安地骚动。我,一个握着镰刀的割草的少年,也同样感到了恐慌。难道整个大自然都有一种共同感应的脉络吗?所有分布在大自然中的事物都有一种神秘的交流吗?我,在广袤的宇宙看来,与一棵草没有什么两样。人,有的时候还不如一棵草活得那么轻松和自如,起码一棵草不会受到同类的欺诈和伤害……

草被吹弯的时候,人难道不会面临什么吗?那弯曲之中肯定存在着一种微弱的抵抗。可是暴雨会到来,洪水也会到来,草的宿命含于大自然的宿命之内。记得那时,我所居住的村子离一条大河约有二华里,几次洪水暴发时,我都和村里的人们一块儿去观看。那是一种奇特的景象:仿佛整个世界和水是同一回事。我们站在较远的土岗上,看到水雾浩荡的中流,墙壁一样直立起来的浪涛,带着沉郁的轰隆隆的声响,从上游滑动下来,掠过人们的视野。我第一次观看这夏水时,被那巨大的景象惊住了——你会感到,任何点点滴滴的平凡的事物,只要积聚起来,就可能酿成一种真正的毁灭!

村里的一些胆大的擅长凫水的年轻人,在腰间拴上绳子,另一个人远远地拽住,然后他游到接近中流的水域,打捞那些被洪水冲下来的东西。冲下来的东西里几乎什么都有,有木头、门扇和家具。你可以判定,在上游的一些家庭遭了殃,他们遭到了真正的洗劫。当时那个年代,无论是什么样的家庭,都承受不了这种灾难的,尤其是被称为草民的百姓,遇到什么样的灾难,首先遭殃的都是他们,他们的天塌下来了。而我们,这些处于下游的人们,并没有真实地目睹那些不幸者的悲剧,只是看到不幸的结果之后的零星见证。这些见证作为实物被打捞起来,人们会突然感到高兴。我们的好奇心促使我们对那些与我们完全无关的故事进行种种饶有趣味的推测——这些推测既不能改变故事的本身,同样地,又跟故事的主人公毫无关系!

这是大自然无限的偶然性引发的一连串互不关联的闹剧——悲喜之间,透出人间生活的冷漠和无情。人们打捞着这些漂浮的物什,只关心打捞的东西本身,至于它们意味着什么,那都无关紧要。凫水的小伙子们本领高强,既有所得,又在众人眼前炫耀着自己高强的水性。 他们一会儿鸟一样地贴紧水面拍打着手臂,一会儿露出头来环顾四周。我当时就敬佩他们的冒险精神——那种精神在大水中浮动着,在生活的悲剧中浮动着,在大自然的宿命和偶然性中,在毁灭与生存之间,浮动着,作为人间真实的喜悦的一部分。

历史和大自然在无情毁掉一些东西的时候,肯定将饶过另一些东西。世间的万物存在着差异,那就是真正不平的原因。比如说,这洪水为什么毁掉一些村庄又把另外一些村庄留下来了?为什么它毁掉了一些村庄又让另外一些村庄兴高采烈?为什么一些人事事顺当、不劳而获、坐享其成,而另一些人却步履维艰、处处遭逢不幸、欲渡黄河冰塞川?为什么一些你认为难以做到的事,却一下子弄成了。而你觉得既简单又容易成功,甚至唾手可得的事,却怎么也行不通并且越弄越糟?这是一个永恒之谜。谁都会理解这个谜。但谁都解不开这个疙瘩。有时就是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往往刺激了人类的智慧,磨砺了人类的意志。

我站在水边之时,已经感到了有一种什么力量推动着生活。那才是真正的奇迹。我们经常无法看到站在我们背后的奇迹。那些跟我一起站在那儿的人们也没看到。我们只看到汹涌的水面上疾速滑过的漂浮物,看到水也会像人那样笔直地站立起来的可怕模样。会看到世界也会震怒,人间的悲伤、痛苦和喜悦完全是混合在一起的。就像木头、泥土、草节子和许多杂物同处于水一样。我们更像是这些东西,同处于混浊的咆哮的生活。对那些给予我们驱动力、飘浮着我们、把我们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的事物一无所知。我们自身的一些挣扎有时是徒劳的。我是一位脆弱的写诗的人,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突然对自己无所依赖的真实孤独感到悲伤。

我手持镰刀的时候,只是感到恐怖,只是感到只有一个人呆在河套里的那种恐怖。我只是感到了河套的空旷和一个人的渺小。我只是感到了草的众多和一个人的孤单的对比。也许我只是感到乌云会使大地变得暗淡,而草涌起的宏大的声响又可以淹没一切。或许我完全是被大自然的悲壮的气氛所震撼,一种更大的力量使我感到自己的软弱和怯懦。我想逃跑又不知逃到哪里。暴雨将至而我又一下子回不了家。我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一棵孤零零的树,不,一棵离开了草丛的野蒺藜,生长在一块石头上。那一年,正是我辍学回乡参加生产劳动的第一年。那一年,我连初中一年级都没有读完,才十四虚岁。

我远远地看到了分布在河套边缘的土堆,那些土堆像一些土坟分布在天底下,给这个世界增加了几分恐怖。我平日里经常到这里来,这些土堆是村里人用来脱坯使用的土,这些土是从一两米深的地下挖出来的。到了秋天,家家都要脱坯修炕修房、垒院垒墙。剩下的这些土堆,来年还可以用上。夏天燥热时,好像一切都能被融化掉,唯有这些土堆纹丝不动,使你感到,大地是坚硬的,它原本是一块完整的表面光洁的金属。这些土堆都是村里人用一辆辆马车拉来的,那时,我多么渴望有一辆马车从远处跑来,乌云之下跑着的马车一定是很美的。试想,大块的乌云正在笼罩天空,这厚重的云层把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压得很低,而一辆马车却在曲曲弯弯的路上悠然地行进着,你就立即会从心眼里感到,大地上是有一些真正的支撑的,有一些东西是不能被压垮的,也有一些东西是不能被消灭的。我呆呆地站着,这些恐怖的坟墓一样的土堆,竟然寄存了我的全部希望!

可是,远处的道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天空,只有乌云,只有望着远方的一个手持镰刀的少年。多少年后,我还一直能够回忆起那天的情景,那种被大自然忽视的无助感和深深的自卑感终生难忘。我只有跟草在一起的时候,才真正感到是跟大地在一起。大地也有头颅,那里面才是大地生命的所在。草就像人的头发,它在保护着大地的智慧和隐秘。

夏夜里,我经常看到村子里的街心蹲着许多人,他们摇晃着手里的火绳。我知道这些火绳的制作过程。我和爷爷每年都要到野地里割蒿草,我很小就学会了如何辨认什么样的蒿草能够熏蚊子。我家乡的人把这种蒿草叫做艾蒿。那种老一点的、布满籽粒的艾蒿才是蚊子的宿敌——把它们割倒,背回家,就像搓绳子那样,把这些艾蒿编成一条条的火绳,在夏天蚊蚋之夜,点燃它们。那种具有特殊气味的烟雾并不是很呛人,甚至是很好闻的。然而蚊子却会远离这样的烟雾,这是一种很有趣的驱蚊的土办法。庄稼人在闷热的夏夜睡不着觉,就在街头,摇晃着手中的火绳,那亮斑在暗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忧郁。可是当你从那些亮斑里听到笑声时,你才觉出忧郁并不真实,它仅仅是夏夜的一种诗意。这里面兴许有着生活悠闲安恬的心语,或是有着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生存困境和苦痛的叹息。乡村的夏夜常常会有这样的景象,已经很晚了,人们还不愿意离去,好像一睡觉,许多难以得到的东西就会轻易错过去。

夏天的夜晚很短,因而就显得有点珍贵的意思,物以稀为贵。横在人们头上的星空,像一个谜团,像一部无字的天书,像一首无歌的天籁。人们哪怕是呆在街头就那么蹲着,困了,就站上一会儿,然后再蹲下,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哪怕一直沉默不语,人们彼此谁都不瞧谁一眼,哪怕只看着自己手中晃着的火绳,闻着那股烟雾散发的芳香,也行。就是不愿早早回去睡觉。事情就有那么点儿奇妙,幸福和快乐的时候不愿意睡觉,痛苦和烦恼的时候想睡又睡不着。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白天要干活儿,各自忙活自己的营生。是这些火的斑点,用草编织的火的亮光,红红的、亮亮的,很美、很动人,组合了夏夜,点缀了夏夜。你要隔一段距离去看,它们真的与天上的星星所对应,你就会想到人们所说的“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的话是真的,黑暗中传来的笑声是真的,土屋里传出的鼻息是真的,夏天的草丛平静地生长并且不平静地翻滚也是真的…… 是的,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就说这夏夜吧,人们手中的草编织的童话,以它的亮光在夜里划出各种形体,转瞬不就消失了吗?它是虚幻的,但对于人来说,它也是真实的。它在你的眼睛中存在过,在你的心中存在过,它的红红的火像童话那样感染过你、感动过你。这就行了。可你离开那个夜晚,回到屋子里睡觉,你已经很困、很疲倦,于是你一觉睡到天大亮,世界一下子就变了样子。那些火绳的光已经彻底消失在更大的光芒之中。阳光刺激着你,草呈现出草的样子,树的形体也不复杂和神秘,大地上的事物都纷纷暴露出来,人们脸上的皱纹看得清清楚楚,生活折磨你的痕迹一下子被你看透了,你好像一个被骗光了钱的愚蠢的家伙,从炕上跳到地下,伸伸懒腰,啊,一天的生活又开始了。

一开始就不那么妙。真实的东西总让人痛苦,而虚幻的东西给你的感觉又很好,虚幻的是不存在的,而你硬要把它想象成存在的,于是就似乎真的存在了。现实中,真实的东西总是被虚幻的东西支撑着,这就是人生。然后真实的东西一点点把虚幻的东西压垮,直到最后消灭。虚幻的东西一点点退缩,最后感到支撑不住,感到虚幻毕竟虚幻。这就是一辈子。是的,人生,一辈子,说不易,也没那么难。庄稼人已经感悟到了这个朴素的道理,他们懂得真实的东西很重要,比如说吃饭,你要每天吃饭。可是虚幻的东西却很好,比如说那些夏天的夜晚,星星满天,他们蹲在地上或者坐在地上,随便说话或者一声不吭。

忆起那夏夜,我就想,草,这平凡的草,居然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魅力,它不仅使盛夏变得繁荣,使大地变得茫茫苍苍又充满活力,同时在夜晚给予人以光——它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生长于人的心上。它不仅在白日的风中呈现弯曲的美感,也在夜晚给予人们那种弓形的明亮的弧线。草在白天的样子,你看到它们平平常常,没什么稀奇。你会看到草或者被割掉或者被践踏或者自己一点点凋谢。你就会看到宇宙不原谅一切,善或者罪恶,都不原谅。

在草的呼吸中拣出我的心包着的干净美丽的祝福,我生命的疼痛在荒凉的前方,像一头野骆驼踽踽独行。我真敬佩那些草,它们一次次遭到蹂躏和践踏,甚至被人类凶残地铲除或干脆放火烧掉,但那草仍然悄悄地生长出来,你几乎不会发现它们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反正,春风吹过的时候,你偶然来到还略有点寒意的野外,远远看去,大地的表面突然有了一层毛茸茸的东西,春色遥看近却无。

再过一些时候,你就看到它们以草的成熟的面目出现了,在太阳的照射之下,有那种绿的反光,类似于罩在颜料上的亮漆。这是让你感到舒适的那种颜色,使你觉得自己原是生活在一种抽象的音乐里,莫名其妙地欢欣一阵子。可是等到秋天到来,你就看到了另外的景象,野草全部地衰败了,大地一片杯盘狼藉的样子,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洗劫,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盛宴,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变故,这一切也不知是为谁安排的。反正,草们枯萎了,草叶子东倒西歪撒了一地,秋风飒飒地,横着扫荡过去,又竖着扫荡过来,想把这凌乱的曾经发生过什么劫难的世界打扫干净。不留痕迹,人们将看不到季节屠杀的罪证,看不到血和泪水,只看到另一个季节,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是的,的确是理所当然的。

生活中的有些东西,总是在一些时候出现,而另一些时候,就要被剥夺掉。出现时你太高兴了,被剥夺时你就要难受。假如你从未留意过什么,你就会好一些。痛苦全为那些心灵纤细的人所设置,心就像易碎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被碰碎的。

因而,敏感的人们会为秋天而悲伤。秋天的确令人悲伤。庄稼要被收获,粮食将存入粮仓,草将凋谢干枯,生机将会消失,大地上丑陋的东西将暴露出来——你会看到,衰败的草是丑陋的,叶子脱尽的树枝是丑陋的,光秃秃的土地是丑陋的,穿着厚厚的衣服,遮掩住健壮的胸肌和胳膊的庄稼人走出街门时是丑陋的,拉坯土的马车孤单地行进在乡村土路上吱吱嘎嘎的声音是丑陋的,夜晚的街头缺乏火绳子耀眼的火斑和这些火斑划出的弧线是丑陋的,老农脸上布满皱纹的似笑非笑的样子和用哆哆嗦嗦的手卷成的喇叭烟是丑陋的……

劳动曾经改变了一切,使人们有食物可吃,有衣服可穿,有大片的田园秀色,有春的忙碌与夏的繁荣,可劳动又席卷了这一切,镰刀和锄锹把种下的、生长的又砍伐掉、消灭掉,对于人类,的确是获得了生存的实惠,对于大地,则又分明含有苍凉的最终结果。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四季循环吗?这四季循环真的是永无始终吗?生与死真是那样永远衔接着吗?不。对于一棵草来说,今年的草显然不是去年的草,今年的成长与去年的成长有相似之处,分明又不完全相同。当秋风吹来时,秋草的穗儿随风摆动,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没有一次是相同的聚会。一个人也是这样,今年的人与去年的人分明不是一回事。是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你要仔细观察,你要留心一些,你就会发现四季循环之中蕴含在相似之中的沧桑巨变。

许多年后,我怀着复杂的情绪回到故乡一次,我努力回忆着自己在这个被称做故乡的村子里所经历的一切,一切又是那么遥远又遥远。我想到鲁迅先生的《故乡》,想到那一轮圆月下的轻捷的少年和满脸皱纹的闰土。岁月就这样把一个人变为另一个人,再变为另外的另外一个人。四顾茫然,有的是物是人非,有的是人是物非。我总想不起自己。我是不是遗忘了自己的昔日?是的,我非得承认不可。昔日离我太远了,昔日不是昨天,而是很远很远。因而,昔日,我是追溯不到了。

我又分明隐隐约约知道一些昔日的事,这些事不太像曾经亲历的现实,倒像是人类多少年来代代相传的神话。这是又一个夏天,轮回了若干次以后的夏天,田野里风色依旧,树木上的叶片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你不会觉得哪片叶子掉了而哪片叶子又新近长了出来。让我真正伤感的是,那片真正占据我记忆的河套的草,早已没了踪影。那片河套被人们开垦出来,变为稻田了。昔日里,那草虽有磨难,但仍像强壮的家族,它们的周围生存着整个世界!而今天,这世界怎么了?是什么让有良知的人顿生愤怒?难道昔日并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那片河套的草又到哪里去了?

对于过去,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忘掉,要么怀着复杂的感情去赞美。我们竭力赞美的事物并不一定好,赞美本身并不含有对事物本身的评价,而是意味着事物本身的消失。现在想来,昔日那片草是白白活着吗?那么人是不是白白活着?人类对于一片草可以那么轻易地一笔抹去,如果有什么对人类这样呢?生活是永恒的,草对人类忠实又可靠。有了草,日子变得风韵而有致。人类不能忘恩,不能忘记在孤寂和寒冷的岁月里,被草浸濡,被草点缀,被草温暖,被草点燃……

我怀念昔日那片草,那片节节拔高迎风摇曳的草。我停在现实里,我停在幻觉里,我停在草的歌声里。对于草的一切解释,都是对生命的解释。对于草的怀念,就是对生命的怀念……

责任编辑:夏烁 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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