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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艺玩偶

2015-11-24林喜乐

大家 2015年4期
关键词:老太太儿子

∥林喜乐

布艺玩偶

∥林喜乐

林喜乐,1969年出生于陕西富平,作品见于《散文》《北京文学·精彩阅读》《延河》《陕西文学》等杂志。出版有散文集《看见了海》,短篇小说集《顺阳故事》,长篇小说《解冻》《客居长安》。另创作有多部影视剧本。

客厅餐桌上傲然蹲踞的老虎还缺一条腿,打着卷的长长的赤黄色猴子尾巴垂搭在椅子背上,长有两颗獠牙的非洲野猪似乎在啃金丝猴没长尾巴的红屁股。做这些惟妙惟肖的超萌动物,是齐老太的布艺绝活。

昨晚上,又是酒在作祟,老儿子双眼透着迷离、迷幻、迷茫的不真实感,借酒发疯,硬要逼出3万元来。说是人老眼花,怕被银行的人骗了去。早听腻了这样的理由,不和他说话,低头只顾给老虎贴上威风八面的胡子。老儿子敲敲桌角,如果不给,就要卖掉房子,到时候只能随他一块住培训班租赁的高层楼房,说让她管个卫生什么的倒挺合适。

“你的房子你做主,不过,先把我的单元房还给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在讲台上站了四十余年,该说的都说了,还说什么呢?不管老儿子如何发飙,给老虎贴完胡须,又低头缝制猴子尾巴。一通废话,把时间浪费在了磨牙上,睡得晚了,没顾上收拾桌面上这些小精灵。

软软的阳光似乎长了毛茸茸的爪子,像那只被老儿子吓死的灰猫一样,都喜欢在老太太的眼皮子上挠来挠去。人老了,不喜欢把自己捂起来,卧室不挂窗帘,为的是睡不着的时候,静静地看看偶然在窗角忽闪的那颗星星,似想非想地回忆几段八十多年来经历的旧事。捂严实了,就像小时候妈妈渥酸菜那样,会闷成酸溜溜的萝卜缨子的。

齐老太睁开眼,合上枕边早已看得烂熟的收有自己文章的《教育研究》论文集,听老闹钟滴滴答答地响,就嘀咕,谁说的,时间的大钟上,只有现在两个字。那么现在,就该起床了。多年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先是做饭,然后叫醒既像独身又不是独身的老儿子,看他吃完饭夹着皮包不吭不哈地出门后,才能安排自己一天的生活。

阳光匍匐在案板一角,暖暖的乖巧的像极了死掉的灰猫。总要做个布猫,不让这疼人的小动物离开自己。这样想着,刀切下去,嘴里念叨,白萝卜三片,胡萝卜两片,蒜苗一根,去帮的白菜叶子两绺,洋芋粉带一小把。还没听见斜眼天旺的叫卖声,有了豆腐,炖菜食材就全乎了。

“豆——腐——”

说来就来,老太太站在门口,天旺放开破锣嗓子喊:“齐老师,割几斤?”

这斜眼和老儿子一样,都是自己的学生,自然有种亲近感。尽量按天旺的意思多割几斤,卖完了好让他算账挣了几个钱。这天旺是生意人,不管是老太太还是隔壁公安局的高科长,谁也别想少付一分钱。不过,老太太不计较这些。

“老妈!人哩,端饭!”最讨厌老儿子狼咬住尾巴一样急促的叫喊声,因为他总给这叫声配上一副呆痴相,难道五十多岁的人叫一声妈,就变成傻子了?“你慢一步,我就不吃了,要赶去教育局给办学许可证上盖章。”

紧着手脚端饭,老儿子还是夹着皮包头不回地出门去了。瞅一眼墙一样又高又宽的儿子,眉毛拧成了卷曲的皓月蚕,心想他一走,自己又得吃一天剩饭。

猪呀猫呀狗呀娇憨憨的样子,给老太太带来了许多乐趣,动物们跑上了老儿子的二楼,也跑进了高科长的家门。高科长温厚沉稳,他老婆秋叶却没筋没骨,迟早受了惊吓的灰猫那样,绵软得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老太太笑着送鹿送牛送羊给她,心里却瞧不起这个被铅水封住了心窍的颤颤巍巍的女人。

老儿子三婚娶回来的小了他许多岁的甘肃媳妇,虽比高科长的女人身体壮实,却是老榆木耩子气死驴那样的扭拐性子,不管遇到什么事,处理办法只有一种——出走。她娘家在甘肃的土沟沟里,和老儿子结婚五六年来,孩子没生出一个,离家倒有三四次。最近五六个月又不见人影了,听说住在老城上远得像陌生人一样的她姨娘家里,死活不回来。

闲事不进脑子,手指间正做的灰猫就要诞生了,这才是正经事。

“豆——”门外的小巷子常年不见太阳,长满了苔藓,这斜眼永远不长记性,可能又滑倒了。“腐”字总不见出口,却传来“齐老师,齐老师”的叫声。

老太太不情愿地出门一瞧,天旺真坐倒在巷子里,装豆腐的木框和他左眼一样斜,幸好,豆腐没倒出来。

“割5斤!”天旺扶着板车一寸一寸挪过来。

“儿子出门了,用不着了。”老太太扶着门框,“明天再割吧,小心点,毛手毛脚的,哪像五十几岁的人。”

“今天割,明天一样吃,少割点,2斤,咋样?”不等老太太说话,他又说,“我没成器,不过我女儿有本事,护校毕业,已经挣工资了。”

“都说好几遍了,你好本事,养的女儿有出息。”老太太想起什么似的问,“孩子长大了,还听话吗?”

“听话?不怕你齐老师笑话,女儿才23岁,就想上天,早不把我当回事了,唉,就这点儿事不顺心。”斜眼把板车停靠在狮身门礅石旁边,蹲下去从腰间摸出旱烟锅子,吧嗒吧嗒抽起来。

“你当学生时,我讲的那些道理你给孩子讲讲……”还没说完,斜眼就叫起来,“呀——那年月除了割草放羊,就是拾小麦、割苜蓿、摘棉花,写得最多的是革命两字,念得最多的是罗盛教、黄继光的名字。现在的孩子,嘴里都是英语词,张狂着哩,讲你讲过的道理?哼——”推动板车,“我去转巷子了。”

再坐到桌边,灰猫捣蛋似的,总捏不出前爪爪上那两道折子,“唉”地叹一声,“知道你死得冤,别和老儿子计较了。”老太太放下针线,心怨有风天,不能去打麻将,又怨斜眼天旺的女子,因为她的表现和《应试教育——悬崖勒马》上的案例一模一样,真让人气馁。

四十余年的教龄,教过多少学生,出息的没几个。大多像老儿子和天旺一样,陪着日子混世事。尤其这老儿子,都快成混混了,满嘴歪道理,一身懒毛病。心眼却不少,早早晚晚惦记别人的钱包,欲望像黑夜的荒原,无边无沿。想起这些烦恼事,老太太就捏摸不成猫猫狗狗了。

雾白色的太阳在时有时无的冬风中时隐时现,靠在床头打盹,听着院子里简易棚顶绿色玻璃瓦响一阵停一阵的噪声,又想起了昨晚老儿子那一张讨人嫌的被酒染红的瘦脸和哧哧露风的不中听的嘴巴。

天刚黑,老儿子肩头扛着几片败叶,脚下踩着皮球似的歪前倒后地进了门,把装有表格等教育局盖章的黑皮包甩在沙发上,嫌弃癞皮狗一样瞪皮包一眼:“还是没办成,杨胜利狗养的,就是不吐核。”

老太太听了这话心里倒轻松,躲进房子里去。没了唯一的听众,老儿子无处宣泄,撵进来,酒气冲着老太太花白的霜发,老太太训,一边去!

老儿子满脸癞皮相:“你娘家谁和你联系了?”

老太太一怔,中午娘家侄子来电话说,他二姑得了食道癌,已是晚期。还没拿定主意什么时候去瞧瞧大妹子,老儿子怎么就知道了?心下犯嘀咕,却不理他。

“我猜,你已经知道旦清得癌症的事了。”老儿子得意自己消息灵通,“不过,没我允许,不许探望。”

老太太知道他会这么说。和老儿子同龄的旦清的女儿芫荽,因藏售同伙盗来的农用电线被判入狱,旦清从女儿入狱后就记住了逢三探视的规定,来多少次借钱,当时还在世的守财奴老头子说什么也不给。老太太受制于老头子,心如锥扎却毫无办法。送大妹子出门后,找机会偷偷塞几十元千方百计偷攒的零钱,心里才略微宽松些。大妹子对这个不拔一毛的姐夫早已怀恨在心,只是碍于人穷志短,没法发作。

对人对己极尽刻薄的老头子去世时,旦清来吊孝,老太太的宝贝女儿申申当着众亲戚面大喊,“旦清听着,我爸留了话,不让你吊孝!”旦清面子受了伤损,借机发泄了多年积淤的不满情绪,大闹一翻,骂骂咧咧扬长而去。老儿子只知道他姨闹了他爹的葬礼,哪里知道自己父亲的刻薄对亲戚造成的伤害。老儿子下令不让去瞧旦清,多半出于这个原因。

“姊妹一场,是缘分,很短暂,下一世不见得能碰上。”老太太试探着说。

“坚决不行!”老儿子抬起胳膊,“现在是晚上8点零3分,到此时为止,传话的都是外人,旦清本人和她家人没一个通知咱家的,主人没叫,主动去算什么?”老儿子理由十分充足,“等她儿子打来电话再说。”

“从小,你这个姨……”

“别提过去,小时候我多疼申申,在她家还不是被臭骂了一顿,险些还要揍我这当哥的。”老儿子迟早说话都占理。

“谁让你常年用人家的房产本抵押贷款,申申要她自己的房产本,也不对?”话说出口,马上后悔了,她不愿和老儿子辩理。

“反正,旦清那里不许去!”老儿子上楼醒酒去了。

老太太依稀记得旦清小时候的模样,扎两支羊角辫,梳一排齐刷刷的刘海,花上衣花裤子,最是那红艳艳的头绳惹人眼。这个白脸子小女孩每天都会把自己装扮齐整,然后背上最小的弟弟,站在北门外的涝池边,学蛤蟆叫,哄弟弟玩。

左手一抽,醒来了,这个画面又在梦里出现了一次,比昨晚不同的是,刚才的梦里起了风,下了雨,旦清也不知道去涝池边的二哥家躲一躲,冒雨还学蛤蟆叫,逗得小弟流着鼻涕笑噎了。

原来是午后的太阳从窗扇上隐去后,风趁机溜进来吹到了脸上,就把风带进了梦里。感到腮边有泪,抹了抹,笑着说:“不去就不去吧。”

“文革”前,老太太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进了市教育系统,教学生们建设社会主义的课文。文革开始后师生成了仇人,教学彻底荒废了。改革开放后又正式开始了她渴望已久的教育事业,从小学教到初中,从初中教到高中,在教学中摸索、实践,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教学理念,写成文章,发表在《课堂内外》《教研先锋》杂志上。不断思考着、写着,几十年下来,竟发表了近百篇,有探讨教育目的的,有交流教育心得的,有宣传教学方法的,有思考教育方式的,有批评师德堕落的,有建议修改教案的,尤其批评教育产业化的文章最有影响。她是既上讲台,又搞理论的全才。可惜的是,兴趣正浓时,不得不无限遗憾,无限留恋地离开了一线岗位。

退休之后,本计划坚持写研究类文章,没承想事与愿违,老头子患上胃癌病逝了,伤痛还未愈合,老儿子又离婚了,又结婚了,又离婚了,又结婚了,日子根本没有消停的时候,表面上简简单单日复一日的老年生活,却被老儿子折腾得越来越复杂了。

“喂——呵呵——”老儿子打着手机下楼来,“谢总,尽管放心,你的钱只会长息,不会少根汗毛。见个日头,多少家长得给我送一次钱。会算账吧,就你那七八万元,连小菜都算不上。”老儿子坐在桌边,把没做完的布艺动物统统扫到沙发上去,“摆弄这玩意做啥,又不值钱?快端饭!”老太太同情儿子身边暂时没有媳妇,洗洗涮涮,抹抹擦擦,生食做成熟饭,可这儿子全然不替华发老母着想,自己媳妇跑了,老母就活该伺候他似的。

自灰猫出事后,就想用懂点儿裁缝的手艺做个布猫供起来,不承想,做过了许多动物后,耽搁到今天才做成灰猫,真的还挺像那个小生命。就供在卧室的高低柜上,并摆上塑料做的香蕉、苹果和葡萄。拾掇好了,扶着木柜端详了半天,喃喃着:“去吧,别惦记,我没事。”这么说了,心才释然下来。

“豆——腐——,齐——老师,豆——腐——”

拿着南瓜大的竹篮站在门边,嚷损天旺:“咋哩,卖不完了,是吧?”

“今天这板豆腐浆浓,刚换的新卤水,让你尝尝鲜。”天旺斜着左眼辩解。

“那就2斤吧。”

“5斤,齐老师,割5斤没错,回去慢慢吃。”

“你这天旺,我一个老太婆,专吃豆腐3天也吃不了5斤,就2斤。”

“我急等钱用,就多割几斤吧!”天旺还是照5斤下刀了。

没再嫌多,递过竹篮,问:“啥紧事?”

天旺将砖头大一块又瓷又硬的豆腐装进竹篮:“拿回去吧,别问了,问多了,我就疯了。”

“好、好,不问了,快去吧,明天后天别来了。”老太太转身要走,天旺却哑着嗓子说:“我那女子,唉,在南方,被公安抓了。”

“抓了?”

“抓了。不怕你齐老师笑话,女子长得水灵,给一个什么公司的老板当秘书,收入高得咱这里人都不敢想。”

“秘书?什么秘书这么挣钱。你这个天旺呀,别乱了门风。要不然……”

天旺抢着说:“你这是老套想法。我女儿当秘书后,第一个月就寄回家2千元,前年冬天还给她奶奶邮寄了一件裘皮袄。多好的孩子,公安局怎么搞的,就给逮了,我估计是眼红女子收入高。发生这种事,上哪讲理去?”天旺拧着暴起青筋的脖子,连那只斜眼也瞪了起来,忿忿不平的样子。

“是不是孩子做错了什么事?”老太太尽量轻着声。

“不可能!我家从老辈到现在,最讲究德性。再说一个女娃,能做错啥事?就是公安局的问题,我要尽快攒些钱,去堵公安局的门,去政府大楼上吊,要求放人!”天旺那两颗黑乎乎的鼹鼠门牙在老太太眼前晃来晃去。老太太头一别,“你五十几岁的人了,想法还这么偏激……”

“至小,你就在课堂上教学生做人要正直,我把正直也传给了女子,她很正直,怎么就被冤了、被逮了?”天旺不依不饶的口气让老太太生厌,转身进了门,顺手拴上了门闩。

“豆——腐——”听喊声,还真比往常着急了几分。

只要天不黑,老儿子就不会回来,如果放在前几年,老太太还会关心地问一声。可他不识好歹,总顶她,“给你说了发钱吗?”老太太是个知趣的人,知道儿子长老了,不需要操心了,一直忍着不再关心他。

老儿子不管母亲的态度,那天喝多了,又坐到床边来,“我的亲人,这世上唯一值得我尊敬的老女人,嘿!”听他这么说,瞬间还感动了一下。开场白过后,七拐八拐,又绕到替她管理工资卡这件事上来了。

“你病退了,工资也病退了?”老太太问。

“小媳妇把卡拿走了,你不是明知故问吗?”他被戳了痛处,不耐烦起来。

“要我卡?不行,我还没糊涂。”张口就拒绝了老儿子不厌其烦的关心。

“每月保证你的零用,还有啥担心的?”

“我有工资,就有自由,为什么要在儿子手里领钱,失去自由呢?”

骗不到工资卡,就开始挖苦,不爱儿子爱女儿,偷着给申申好几万,照样换不来人家一丝半点好感。提到这个做事糊涂,怨天怨地,坐享其成的女儿,老太太就心如刀割,思维大乱,失去了反驳能力。

这申申嫌没给她安排好工作,没给她找个如意郎君,没给她办理养老保险,不如意的事情一大堆,全是老太太的错,老太太满身是嘴给女儿也讲不清楚自己的路自己走的道理。女儿一拍大腿,断绝了母女关系。虽然老着脸送过几次钱,可接了钱后,女儿对她照样不理不睬。实在没招了,留下一句,我是你妈!转身走了,好几年没再来往。尽管多方保密,还是没能躲过老儿子的耳目,变成挖苦她的借口了。

关于工资卡,近几天已经交手了三四个回合,始终没松口。老头子死后,老儿子一直管着她的钱,自己从来用不上,多亏年轻时在师范学校学习的国际象棋派上了用场,靠给爱好者教棋谱挣几个生活费。老儿子把她弄得很忙碌,不给要回工资卡的机会。老天看不过眼了,安排了一次良机,她趁老儿子醉后大意,从他永不离身的皮包里搜了出来,日常生活才有了保障。

“拿回去吧,我有钱了,给你存2万元定期,存折由你保管。”老儿子知道工资卡回到老太太手里后,这样给她下迷魂药。

几年前,老儿子借口结婚,给老太太说,小媳妇嫌独门独院的大洋房他前妻住过,让老太太搬进去,他和小媳妇住老太太养老用的单元房。老太太明知住进洋房就会受制于人,可为儿子婚事着想,没拨二回,就腾了房子。

气得老太太发笑的是,婚后的老儿子,以最快的速度便宜出售了单元房,牵着小媳妇的手,一块住进了洋房二楼。老太太最看不懂的就是这桩婚姻,两口子一直各行其是,互不干涉。二楼的房子,成了不掏宿费的旅店。起先,老太太还不止一次地试探过。

“有你吃,有你穿,问那么多干啥?”听出来了,老儿子把关心当成了打探消息。

近来,小媳妇好长时间没再露面,问吧,又怕招惹埋怨,看着老儿子独出独入的可怜相,实在忍不住了。有天晚上,老儿子喝了她煮的醒酒汤,才敢压低嗓子问,媳妇回了娘家?

老儿子像通了电的振动棒,浑身一震:“谣言!谁回了娘家?她姨娘全家去海边捞鱼捞虾发大财,做好事替人看门,不行吗?”

“行、行。”虽说老儿子嘴里没几句真话,可老太太愿意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准确说,住进老儿子的洋房后,就开始了漫长寂寞的老年生活。

现在这个院子,除了幽灵般出现的老儿子外,长期固定居住的只有她一个人。白天左邻右舍都去上班后,这里的世界静悄悄的,有时打个盹醒来,听不见一丝半点响动。老头子睡的那个黑洞洞,大不了也就这么安静。她故意要弄出一点儿声音,以区别与地下生活的不同。

坐在院子里,感觉不到风从树梢吹过,也不见鸟儿在屋檐下飞掠。院子的冬青边有几只蚂蚁无头绪地乱走,守着能看半天,第二天还会来等蚂蚁从窝里出来散步。看见了,热情地说,就是你,又来了。蚂蚁就停下来,抬起头看她。心想小小的虫虫,和老儿子一样,也在东奔西走的忙个不停。

晚上,老儿子故意要弥补这所院子白天缺失的烦躁似的,骂东骂西地宣泄在外面遇到的不快。虽说只有他一个人吼叫,可足以给这个寂静了一整天的院子填满烦躁情绪。

“上了十几年学,念了半车子书,怎么就变成狼了?”从老儿子丑相百出的表演中,她幡然醒悟,这老儿子是在自己实践了多年的理论指导下教育出来的次品。

“失败了,彻底失败了。”对自己从事的教育事业只能做出这种无奈的结论。失败的教训,留给同事们去总结吧,因为自己行将就木,已经很老了。

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是观察隔壁的高科长,这个人从不大声说话,属于老成醇厚的那种男人。老太太知道高科长是南方人,还是大学文凭,念的书绝对比老儿子多。素质比起老儿子来,高到天上去了。

不过这秋叶却是个唉声叹气的性格,嫁了高科长,似乎并不满意。老太太送大象给这个和自己一样守家的女人,觉得秋叶的寂寞不同于自己的孤单,她是老伴驾鹤西游了,而她是男人总不在身边。

“不敢说,齐老师。”秋叶每说两句话,就不安地瞅瞅门外。

“咋就不敢说,小高多好的性子,不笑不说话。”老太太觉得老儿子的婚姻有些憋屈,就想了解一下别人的家庭,故意逗引有些木讷的秋叶。

“假的,齐老师,全是假的。对我,唉,不说了。”眼泪已经噙在黑边眼眶里了。

“从没听过你两个高声,倒是我那老儿子每天晚上狗一样狂叫。”老太太放下大象,摸一摸那条夸张的长鼻子。

“叫两声还好,不吭声的最会折磨人。迟早进门不敢多问一个字,耳光,齐老师,左右耳光扇得我,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秋叶惊慌地叮咛,“可不敢传出去,你快回吧,免得那人起了疑心又扇我。”

听秋叶颠三倒四说了一通,老太太毫不犹豫地将高科长和老儿子划成了一类人。“枣木锤锤一对。”这么想着,就叹息起来。

手里的动物们一个个出生了,满屋子跑起来,孔雀都飞上了屋角的衣服架子。展展腰,换个活干,把写过的手稿、发表过的杂志,一捆捆绑好堆在院子一角,等机会让天旺拉出去卖了垃圾。这些教研成果在头发霜白后,才觉出可笑和可悲来。

“多冤那,这辈子,对自己没有一句说得过去的交代。”老太太轻轻一笑,“书都念到哪里去了?”她朦胧地意识到,这辈子从事的教育事业,算是白干了。

尽量想些愉快事情,就想起一件老得发黄的旧事来。70年代末,偶然有走村串巷的河南人靠耍猴挣口饭吃,一对父女刚进村子,娇小的女儿就病倒了。老头子不情愿外人住在家里,年轻的齐老太就把这对父女安排在学校里,私自动用班费给黄瓜秧一样弱弱的孩子治好了肺病。河南男人离开时发了重誓,女儿一定会上门报恩。快四十年过去了,只能想起那个瘦俏俏的孩子叫墨翠,男人的长相早模糊了。

“孩子健康就好,还想什么呢?”这段往事,从没给人提说过一句。

动物群中最可爱的是小狗,可惜不是活的,把福寿猴子和乌龟送给了天旺,托付他逮一只小狗回来养着。孤清的日子,有个活物跑动多好。老太太不想别的,只关心天旺尽快把小狗抱进门来。

“豆——腐——,齐——老师——”

听见天旺这声招呼,她就笑了,但愿不是叫自己买豆腐。秋叶摇摇晃晃地挡住了板车,伸手在豆腐面上纵等横量的拿不定主意,耽搁了半天工夫。

“天旺,有狗没?”老太太等不及了,放开嗓子一喊,才知道声音粘在嘴唇上,飞不出去了,心下不禁黯然。

“齐老师。”天旺过来说,“好消息。”

“有狗了?”

“哪里?我女儿,当秘书的女儿,获救了。”天旺脸上被汗浸湿的笑,油腻腻的,“从南方回来了,再不出去了,她说以后陪着家里人过日子,嘿嘿!我心里一轻松,就给你逮了一只……”天旺从装毛票的布口袋里捏出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可怜来。

老太太看见小可怜的第一眼,心里就泛出来这个名字。小可怜在老太太的呵护下很快长到了一尺长。多半年过去了,邋遢的天旺像小可怜一样变了样,他脱去了散发着豆腐渣馊味的衣裤,披了一件红皮夹克,穿上了牛仔裤,给老太太说他女儿的孝顺,不光装扮了全家人,还给家里盖了三间二层大楼房。老太太为天旺高兴,说:“孝心与念书多少无关。”

天旺说:“女儿是学医护的,懂得疼人。”

这是天旺来看小可怜时说的话,好几天了,还想这事干啥?“不想了,唉,不想了。”她手里捏着一只兔子,正待要缝上短短的尾巴。小可怜围着她跳来蹦去,要捕食兔子的样子,逗得老太太乐了半天。

大前年春上,老儿子找到给他爹修坟这条理由,从老太太手里索去了4万元,钱花没了,事情没办成。昨天夜里醉醺醺回来,又说要修坟。

“3万,老妈,就3万,不够的我添。”

老太太不吭声,她对修坟这类事情不感兴趣。低着头用最硬的黑帆布给驯鹿做蹄子,老儿子一高声,小可怜就朝他叫,解气极了。老儿子声言要将小可怜炒成一盘下酒菜,并要劝老太太吃一口,再喝上一杯。

她不愿听这残忍得能挤出血来的狠话,当场拿出一张3万元的折子,说:“你换个花样,别给你死爹修坟了,给你活妈修一孔暗厅子放尸骨吧。”

老儿子弹一弹折子,笑了:“这才是我妈。”一高兴,就说教学许可证快要办好了,已经招收了三五十个小学生,准备开始施行他的教学理念。

老太太听得直发冷,劝说:“干什么不好呀,就别作践孩子们了。”

老儿子眼一瞪:“我不仅要挣钱,还要开设国学课,通过教育改良社会风气,提高国民素质。”

老太太捂住双耳,给小可怜说:“快让我死了吧。”小可怜叫起来。老儿子掂着存折,哼着曲上楼去了。

有了钱的老儿子,连着多天不见了人影,老太太给自己说:“能静下来就够了。”这已成了她最为奢侈的愿望。

可日子总不给她多留宽闲时间,早不卖豆腐的天旺又推着铺了麦秸草的板车进了巷子。老太太腿脚明显不如前半年灵活了,粘在地板上一样抬不起来。小可怜去门口一叫,天旺还算机灵,推车子过来了。

“齐老师,几斤?”天旺变成了糟老头子,比老儿子还要老上十几岁。他蹲在墙角,又抽上了旱烟叶子,“女子死了,两个月了。”

老太太扶着门口的槐树,目瞪口呆了半天:“娃……咋了?”

“瞎瞎病,裆里烂了。”天旺表情难看极了,“好说歹说,就是不找对象,起初还以为,以为没有看上的,后来才知道,娃……娃一个……一个人……担着多……多大的压力。”这个男人哽咽起来。

“娃给你盖了房子,也算尽了孝,别难过。”安慰这个学生时,自己心也宽展起来,不再为老儿子给不给修墓纠结了。

两天来,心神时不时就混乱起来,硬给公鸡安上了一条鸭子腿,手指硬邦邦的,捏揣不成动物了,就坐在二门子口晒太阳,大中午竟能看见死去多年的老头子进了门,给她说,老儿子真给你箍了红砖墓,只是为了省料,比常规尺寸小了许多,埋棺材不行,放个骨灰盒还够用。

老太太骂一句:“天杀的,老早就交代过,我怕火烧的。”

糊涂了几天,撑着让天旺把那几捆虫蛀过的陈旧的教育杂志和教学手稿当破烂拉走,晕得眼都睁不开,还叮嘱:“千万,天旺,千万不能让人看,尤其学生,这些东西只合做垃圾,你发个誓。”

天旺拍了鸡胸腔子,她才放开拽着豆腐车的双手。没有垃圾,屋子宽敞极了,心里也干净多了。再坐到太阳下,感觉自己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小可怜昂头看着自己,着急地狂叫,但却听不见它的声音。

草草下葬了,老儿子没哭,一个劲埋怨在木柜里没有找到钱。哪里有钱,他也不算算账,多则三万四万,少则一百二百,早被他搜寻光了,只能怪他自己过日子不节俭。

奇怪的是,高科长穿着警服领着一个中年女人来到坟前。这女人清秀极了,跪下搂住坟头就大哭起来,起初以为是申申,再看竟有点儿像墨翠,还真是墨翠。小可怜站在远处,瞅着这个痛哭流涕的女人,不断地摇着尾巴。

一年后,风里雨里守着我的小可怜死在了坟垛子边,可怜的小可怜哟。我给自己说,如果有来生,不再教书了,要做一条河流,从源头开始滋养两岸的生灵,尤其像老儿子这种冥顽不灵的人。

黄鲜鲜的迎春花开放过三次后,老儿子招了几个人来修墓,他一脚踢开小可怜风化的尸骨,立了一方大石碑。老儿子告诉我和他爹,环境变了,办学黄了。听他这么说,我宽慰极了。而且,他把裹满灰尘的,缺胳膊少腿的,似乎受尽了无穷虐待的所有布艺玩偶全部烧给了我。

谢谢你,老儿子!

责任编辑:马可 韩艳娇(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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