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的低处
2015-11-22云南陈洪金
云南 陈洪金
金沙江的低处
云南陈洪金
1
我所爱的是我无数次遭遇的金沙江。
我所哭的是我无数回梦见的金沙江。
金沙江,在滚滚东去的浪涛中,孕育着神圣中的贫困,锤炼着精瘦的目光。
金沙江是一头狂野的公牛,把头一低,向着群山冲去,直逼得排着队来阻拦的莽莽大山闪开一条道路,给了金沙江一个浩浩荡荡的舞台,还给以金沙江为伴的山里人留下了一条条叶脉般的小路,他们紧贴着金沙江飞溅的浪花,下山过江,把命运踩出一段精彩来。
在江流与群山的抗争中,群山们不能不回避江滩的存在。
站在江滩上,面对汹涌不息的流水,背向高耸入云的山峰。
山,终于在江流的拍打中露出了它最低的姿态,让所有路过的人看清散乱的落叶与枯枝一年一年堆积在一起,目睹历来伟岸的山体从不轻易示人的败落与衰弱。只有江水,一刻不停地向着敢于阻拦它的所有泥土和石头,发起了连续不断的进攻,江滩展露了这一场争斗的痕迹:
一弯一转是江流迂回战斗的写照。
一泻数十里是江流挥戈直指的豪壮。
于是,多少沙粒在与江水对阵的过程中暴露出了它们随波逐流的本性,无数巨大的礁石在江水所向披靡的道路上尸陈遍野,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2
江滩上都长满了野草。
更多的是长长的芦苇丛,火红的凤凰树,高大的攀枝花。
峡谷深深,隐藏的情怀充满了对生命与生活无限的怀念与热爱。临水的地方,充分的水让江滩在对坚硬的礁石进行无情的涤荡的同时,把自己点缀成金沙江美艳的小女儿。江滩在阳光下吸足了绿色的汁液,再三地生长出绵长的藤蔓、修直的叶片、烈艳的花朵和羞怯的情歌。
于是江滩就成了一个驿站,所有的生命都要在这里停留,在江滩上的某一个地方停下来,把自己当成江滩上的目睹者。江水把这片沙地铺成了一段渡江前的平地,让人在停留之后认真注视峡谷两面的距离与阻碍。鸟类在飞越高高的山脉之前也会在这沙地里沐浴江水的清凉,让长期落不到地上的脚爪踩在实实在在的大地上,然后才奋力起飞,直奔蓝色天空而去。
江滩上的路,总会在江水的轰鸣中镶嵌进行人的匆匆忙忙里,铸就一段跋涉。
3
也许,这里也就是众多行色匆匆的人颠沛流离的证据。
江滩渐渐长成远近闻名的渡口,作为一个庞大的旅途中的逗号,在高山峡谷之间宣告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江滩旁边的路上,马帮的蹄音停下来,壶中的酒香溢出来,皮肤黝黑的人,由于没有妻子儿女在身边,烈日和暮色都没有乡音,因而水酒更加烈,夜色更加单薄,路途更加遥远。未来在山脉之外,希望在江滩之外,路在一往无前地延伸,江滩不会挽留什么,也不会目送什么。
望着眼前行色匆匆的路人,我曾经几次坐在江滩上,金沙江的浪花一直在我的脚下翻腾着,在山岭与峡谷的长久围困中,江滩的亘古不变,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它像一股凉气,直往我的内心深处窜,似乎要让人一刹那间崩溃,在刹那间颓废。江滩上没有人的生机,夕阳的到来和离去往往会把所有的人影和烟迹都收藏得无影无踪。
偶尔遭遇一场淋漓的雨,江面上没有改变什么,只是把所有的礁石都淋湿了,仿佛一个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承受着风吹雨打的命运。
4
其实,人和自然都是一样的。
当路在脚下不断地延伸,梦想和际遇不断地变换,鲜花独自开落,草木一岁一枯荣,江滩始终不变。
它把黑夜和白天连在一起,把尘埃堆积在行人被风扬起的发丝上,只有在江滩上对江滩若有所思的人,才会切肤地感受到江滩的深意。
我路过江滩的时候,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因为思想和脚步的行程在我的身边都很遥远,因为船的穿梭暂时与我无关,我便有了一次体味江滩的时机。
在山村里,我作为一个被山路和山坡束缚得很深的人,没有交谈,也没有歌唱,面对江滩,我在江滩上阅读山水与行人,礁石与沙地的哲理便在我的心里水落石出。在生离死别之后,在含泪重逢之前,江滩是人们不得不面对的场景,在这被称为中途的地方,只有焦急、呻吟、病痛、交易、紧张,青草和花朵没有得到它们所渴望的惊叹,不会被任何一个不打算停下来的人所铭记。况且,江滩记载着的也永远只是面容与背影的更替——
马匹低头饮水时背负的重物
跋涉者穿破后遗弃在道旁的草鞋
被螟蛉向前推动滚成圆球的马粪
在夕阳中盘算行程时的忧伤。
5
江滩上不会有楼群和灯火。
江滩上不会有红衣女子。
江滩上不会有亲吻的嘴唇和绽放在窗口的盆花。
江滩不老。离开的人一次次又回到各自的家园,路途中的江滩在高山峡谷之间,守着自己的世界。我所钟爱着的江滩,我在一次离开后再没回去过,只是我在江滩上的沉思一直在生长着,枝肥叶茂,给我一种在喧哗中的清醒,骚动中的沉静。
江滩上的影子,铸成了一种信仰,可以邈视:山峰的高远、峡谷的深邃、人世的沧桑。
这就是江滩,灵魂中无法忘记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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