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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内心:与世界和时代的精神对话—王慧骐散文诗论

2015-11-22周根红

散文诗世界 2015年4期
关键词:散文诗青春诗人

周根红

面向内心:与世界和时代的精神对话—王慧骐散文诗论

周根红

王慧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成名的散文诗人,他的散文诗曾引起过巨大的反响,当时有“北有汪国真,南有王慧骐”之说。他在八九十年代之交便出版了四部散文诗集,是一位真正的“散文诗阵地上的老兵”。2014年岁末,王慧骐将其创作的散文诗结集出版了《王慧骐散文诗精选》(南京大学出版社版)。这部散文诗集精选了王慧骐的《月光下的金草帽》《爱的笔记》《潇潇洒洒二十岁》《十七岁的天空》等四部散文诗集里的185章散文诗。他的这些散文诗,集中于青春、爱情和社会现实生活的书写,既有着八十年代文学的话语形态,又有着诗人深切的社会关怀,还有着青年个体的生命体验。当我们今日重读王慧骐八十年代创作的散文诗时,有着一种尤为深切的内心况味和对当下诗歌写作的现实启迪。

一、青春话语的诗意气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诗歌/文学的黄金时代,青年们都有着独特的诗歌/文学气质。王慧骐就这样选择了诗歌创作道路,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觉得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这世界说”,“于是想拼命地喊出来,你觉得那喊声便是辉煌,便是冲突,便是一部浑厚的历史!”(《诗人呓语》)据评论家秦兆基先生考证,王慧骐的散文诗大致创作于1984年2月到1989年10月间。之所以强调其散文诗的创作年代,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他散文诗作品所具有的特定社会文化意义。当下,“八十年代”成为文学研究中的一个热点问题,甚至有人提出文学研究中的“重返八十年代”。“八十年代”之所以能够成为文学研究的一种话语范式,是因为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社会历史变革,“八十年代”都具有非常重要而独特的意义。王慧骐的这些散文诗就具有鲜明的八十年代特性,这一特性首先体现的就是八十年代的青春意识。更重要的是,王慧骐在创作这些散文诗时,自己也正处于三十来岁的青春年华,可谓是青春的同步书写。从这个意义上说,王慧骐的这些散文诗具有青春成长的个人诗史意义。

理想、抱负、追求是八十年代青年的重要时代命题。20世纪80年代,经历文革的动乱和不安以后,青年们进入了一个启蒙和梦想的时代,价值观念与思维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理想、梦想、追求、奋斗等成为八十年代重要的青年词语。王慧骐大量的散文诗写到了青年的理想和追求,记录了一个时代青年的内心轨迹。“当我们的桅杆和旗帜高高张扬的时候,我们已毫不犹豫地替自己写好了墓志铭”(《注定了我们属于海》)写出了青年对梦想的执着追寻;“所有的努力,都只是证明有一双脚,一双青筋暴突的脚,曾经在这个世界上走过”(《脚印》)表现的是青春的无悔和对奋斗目标的价值实现;《为二十岁——干杯》是一篇关于青春的檄文,是青春的号角和宣战书;《青春的自述》则是一篇关于青春的宣言书:“我是青春,我属于开拓者,属于奋斗者,属于驾驭者。……对一切叹息者、颓废者、畏惧后退者、自甘堕落者,将不给予签发人生的合格证!”

王慧骐关于青春理想的书写,特别喜欢使用大海的意象。这也许跟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有关。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大潮里,人人都争做弄潮儿,人人都希望“在历史的回音壁上留下稍微强一点的音响记录”(《搏击者的自白》)。因此,大海成为一个时代的标识,自然也成为诗人对于人生理想、信念、追求的最恰当的隐喻。王慧骐的散文诗对于青年和大海的关系,进行了多向度的勾勒。如侧重大海对人生、心灵的洗礼:“感谢你的冲击,你的洗礼,给了我一个透明而纯洁的灵魂”(《大海启示录·观潮》);侧重大海作为青年奋斗和拼搏的阵地:“你的全部历史应该交给风暴、岩石、浪花和海鸥来写”(《踏着失败的硝烟》);侧重青年在大海里搏击的目标性和持续力:“绝不会在某一个美丽的沙滩停泊/绝不会在某一处幽静的港湾栖息”(《搏击者的自白》)等。

与当下青年所关心的物质、情感和职场所不同的是,八十年代的青年关心得更多的是心理层面的精神世界。说到八十年代,出生较早的一些人会在头脑中很自然地闪过一个有关青年的重要事件:即由《中国青年》杂志社发起的“潘晓讨论”(也叫“人生观大讨论”),数千万青年当时被卷入一场涉及社会伦理和人生观的大讨论,是针对青年人的精神危机所作出的反应。因此,在“潘晓讨论”的文化语境下,八十年代的文学注重对青年人生观的指导并致力于社会思潮的解放。这方面,王慧骐的散文诗对青少年的一些困惑和迷茫给出了诗意的解答。如《放飞你的微笑》,让青少年敞开心胸,无须忧虑,无须悲伤,更无须哭泣;《太阳依旧》里说:“没有理由撤退,没有理由背叛信念的托付”;《美丽但并不完美》里说:“其实这便是生活——时时涌现或产生着美丽,但却无法企达那种无可挑剔的完美”;《把自卑赶走》则直面一些青年的自卑心理,关切地提出克服的方法,让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一面旗帜,一面所向披靡的旗帜”;面对失恋者,诗人在《我抱来一个太阳》中说:“我要用我的双手抱来一个太阳,以赤诚作金线,缝合你被撕裂的心”。王慧骐以一个青春进行者的身份对青年的各种心理焦虑用诗歌的方式进行了较为准确的诠释。以文学的方式重建青年人的文化精神,彰显青年人的文化自觉,也许是王慧骐散文诗创作的重要追求。

在当下怀旧成为一个集体流行的行为时,在一个理想逐渐迷失、精神不断匮乏、人性逐渐矮化的时代,重读王慧骐的散文诗,这里面所呈现出的青春的呐喊、彷徨、坚持,让我们感受到久违了的那种属于青春的另一个温度。

二、社会现实的深度关怀

对现实的深度关注和人性的高度张扬,是文学作品理应坚守的写作规范。一个好的文学作品,所以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归根到底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映比较有力。不知从何时开始,诗歌对现实的写照逐渐丧失,词语和技巧成为诗人所追求的叙述规范。于是,诗歌越来越远离社会现实备受读者诟病。王慧骐的散文诗大多从自身写起、从自己熟悉的人和场景写起,描写了大量各个层面的社会现实生活,并以诗化的语言和意象完成了现实的文学化建构。他的散文诗体现出发自内心的悲悯、同情和关怀,对各类人群的描写,再现了八十年代的社会网络,是一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在诗歌的维度上呈现了社会学意义。即便在当下的诗歌、散文诗创作中,仍是一个具有重要指导意义的写作原则和方向。它为我们提供了文学介入现实的诗性可能和必要性。王慧骐这些对于社会现实生活予以观照的散文诗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类:

一类是对理想破灭,或受到挫折的青年进行鼓励。这些现实生活的关怀,一部分仍然无法离开八十年代特有的青春梦想话语。如《街头,一个卖冰棍的青年》写了一个有着“美妙的理想”的青年,被生活推向了另一方舞台,但他仍然擂响了“创造新生活的奋击之鼓”。全诗用“鼓”作为写作的意象,串起了少年的身份、梦想和现实,构思可谓巧妙;《听盲歌手唱〈船夫曲〉》写的是一个无法在黄河上弄船的盲歌手,但是却以自己的歌声让黄河加速、变清亮,“喧嚣出黄河那万死不弃初衷的音响与气息”;《弹花匠》的青春,“铺叠在每一条陌生的床上”,在平凡的岗位上实现自我。王慧骐笔下的卖冰棍的青年、盲歌手和弹花匠,在整个八十年代应该是并不鲜见的。在一代人的理想情怀和激情被现实所磨灭时,对理想的坚守和现实的奋斗成为社会的主题,也是诗人极力予以观照的。

第二类是对社会底层人群的生活、情感的书写,显示出诗人对底层生活的关怀,尤其是对生命的珍重。如一个双腿残疾却拥有健康心理并向往美好生活的残疾人(《他进了舞池》);一个敲钟的孤寡老人的寂寞生活(《给一位打钟的老校工》);一个婚后三个月妻子便去世、于是将全部的爱投入到工作中的管水员(《记一位管水员》);一个已经拿到了钱、仍追着开动的列车将柿子塞进车窗的善良少年(《卖柿子的少年》);候车室里焦急地赶往城市去看望生病儿子的农村老人(《夜,候车室》);一个每天上学前还得去卖豆腐的小姑娘(《卖豆腐的小姑娘》);二十岁就被山崩地裂的塌方卷走了生命的插队女知青(《哦,那方飘拂的红纱巾》);一个患癌辞世的矿工朋友(《朋友(二章)》)等。诗人并非单一层面上对一个事件的简单描摹,而是隐藏着深沉的人文关怀和对生命的价值体认。如他写病逝的矿工朋友,“青春的整整一半你把它抛在了地层深处”,他的遗物竟然是“一本沾着油污和煤屑的诗集”,诗集上写着“献给我永恒的太阳”;即便是题写一幅捕鱼人的摄影作品,诗人也投射出对于生命的呼唤:“一万次地呼唤,呼唤鱼汛,呼唤不死的生命”(《捕鱼人》)。

第三类是诗人直接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如《她跨上了出租轿车》写一位少女为了追求物质享受而跟一个陌生、轻浮的男人跨上出租轿车,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异国他乡的瑰丽画卷”。诗人感叹道:“她把她花一样的青春盲目出租了啊”;《散步》里“印象派画展。新潮时装展销。活鲫鱼又在涨价。办公室的报纸、浓茶和很有美感的烟圈。又有一个电影明星嫁给了外国人……”,是对当时社会生活中各类社会现象的透视与批判;《致某座陵墓前的某束野花》里诗人选择一束随意被人摘走而摆放在某陵墓的野花,以此表现对虚伪和谎言的鞭挞;《思想者》从一幅雕塑出发,拟人化地进入雕塑的思想深处,“你总是被某种意念召唤,尔后心甘情愿地接受其近乎残酷的折磨”。尤其是《十九岁……枪响了……》写的是青年犯罪的判决现场。诗人在对这一残酷的现实进行书写时,是相当克制、含蓄和隐晦的。他写“枪响了”时用了曲笔:“一只昏黑的乌鸦飞过他的头顶。”诗歌的结尾写道:“和他一起倒下去的,是围观的人群中一位快五十岁的女人……”这一结尾使整章散文诗的意义获得了极大的提升。它不仅仅是对犯罪青年的罪行的谴责、正义的宣判,也写了其母亲的悲伤,作品因而有了更大的反思价值。

王慧骐的散文诗对生活艰难者的同情、对理想破灭的鼓励、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对弱者坚持的肯定、对美好人性的颂扬、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对误入歧途的焦虑和不安,始终高扬着善良、温暖、力量、悲悯、关怀,凸显出内心的戚然和人性的光辉。

三、心理独白的抒情体验

对于心理的深度开掘和内心独白式的抒情,是王慧骐散文诗突出的特点,也是当下散文诗创作较为匮乏的写作品质。王慧骐的散文诗从来不虚张声势,从来不隔靴搔痒,从来不遮遮掩掩,他几乎是把自己全部的内心世界呈现给了读者,坦诚地与这个世界进行心贴心的交流。王慧骐的散文诗创作,是面向内心的真诚的写作。他对爱情、婚姻和家庭生活的书写,清新、温馨、深情,即便对于其他题材,也善于抓住人物的心理,进行栩栩如生的刻画。王慧骐的散文诗写出了自我的精神世界,也通过对别人生活情感的体验和心理想象,完成了与精神世界的建构与对话。

王慧骐的爱情散文诗,写得真挚、感情丰沛,历时性地展现了爱情的内心变迁,让我们看出了诗人的心理成长和成熟。如《月下,我们在海边》《三十岁的男人和他二十岁的妻子》《关于他的故事》《三月,我们举行婚礼》《三月》《三月里的小雨》《三月,我们打网球》《白色的秘密》等。《三月,我们打网球》其实写的并不是打网球,而是通过打网球写出了自己与妻子相恋的内心感受:“把成串的快乐和快乐里裹挟的羞涩抛上去/把在冬夜的火炉旁烘热的悄悄话抛上去……就等那颗扑扑乱跳的心来撞这副神奇的球拍了”;《你走的那天……》写的是妻子外出时诗人的思念,但是诗人对思念的表达却颇为新颖。他说:“我独自在灯下举起的杯盏是湿的/我轻轻吟诵的李商隐的诗句是湿的/我掀去的一张张日历是湿的/我邮去的一串串思念是湿的……”诗人将这些“湿湿”的思念归结为“雨”:“哦,你走的那天,雨落得太大太大”;《月下,我们在海边》通过诗人与妻子在海边的散步和聊天,“我们的秘密让调皮的浪花给衔走了”,营造了一个温馨、浪漫、调皮和有情调的爱情场景;《三月,我们举行婚礼》里这样从心理的角度写诗人与妻子的相识相恋:“我发现你的瞳孔一亮,扑朔朔飞出了两只神奇的鸟”、“我的不甘失败的心是被三月的风鼓胀开的帆船”、“我像野孩子一般扑倒在被三月的阳光照得暖暖的土地上”。

王慧骐还写了许多对亲人的爱和眷顾的散文诗。他写自己与妻子对女儿的爱,让人感同身受。《每天,她去取牛奶》写了妻子为女儿取牛奶的场景;《灯下》则以妻子的口吻写了买来漂亮的开司米准备为女儿织衣服的“秘密”;《淡淡的素描》是写给自己刚问世的女儿的,写了女儿姓名的由来、双满月、微笑、彩照、爬山、沐浴、入眠、啼哭等,诗歌对女儿出生后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以极大的热情去关注,并用文字将其记录下来,字里行间倾注了年轻父亲对女儿深厚的爱;《给妈妈》写一个山里孩子长大后对母亲的感恩,通过对童年所做的一些调皮捣蛋的事情的描述表达了一种深沉的忏悔,乍看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当诗人写到“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忘记,我是你的儿子——一个寡妇的儿子,一个不识一字的山里女人的儿子”时,让读者看到了母亲把儿子养大的极度不易,进而领会了那忏悔背后的深层含义。由此,全诗的感情琴弦绷到了极致,我被这首充满真情的诗深深打动。其他一些写亲人和故旧的篇札,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作者浓厚笃实的亲情。如从小把“我”带大的姑姑要出嫁了(《姑姑》)、一生都舍不得穿那双绣花鞋的老祖母去世了(《老祖母死了》);“爱了几十年的那个女人失落在黄昏的那潭酒里”的祖父、“期待着自己的命运会爆出奇迹的烛花”而最终未能如愿的大姐(《山里人物(二题)》)等。王慧骐在亲人们充满苦难、无奈和悲剧的一生里,进一步发掘出亲情的广度和深度,强化了诗歌的凝重气质和诗人自身的宽厚仁爱。

善于在作品里进行心理刻画,是王慧骐散文诗重要的特征。他对心理的描写,善于借助诗歌的意象完成诗性的飞翔。如《卖豆浆的姑娘》对姑娘的爱情心理体察入微:“她在他每天喝的那碗豆浆里搁了很多的糖”“原来他们还攀得上街坊哩”“他定是个装了不少墨水的人”等都是卖豆浆的姑娘对自己所爱慕的小伙子的心理活动;《孤独》里对孤独心理的刻画细致深入:“渴望你和我一道坐下来,哪怕只点一支小小的蜡烛”;《赌徒》的描写也极为传神生动:从后门溜进来的赌徒,“幽灵一般地游过来”、“一张张揉皱的带有汗腥味的纸币”、“那复仇的欲望赤练蛇般地爬上来”;《夜来香》借助夜来香这种花朵写思念,并以对话的形式完成了对对方心理的想象性修辞;《四月,南方,油菜花黄了》虽然写的是南方四月的油菜花,但内在彰显的是春姑娘的热烈、奔放。诗人将田野的油菜花幻化为“大型团体操”和“一万个美丽的小姑娘举起了金铃铛”,并且邀请了风作为指挥家,让天空给他们录像。这样新鲜奇特的比喻和拟人化手法,增添了散文诗的诗性质地,而结尾“放给北方那从风雪的山林中走来的少年看”,则又将主题一转,突破了对场景的描写,而深入到这些“小姑娘”的内心。

正是对心理的描写和内心情感的真诚流露,王慧骐的散文诗有着强烈的对话性、倾诉欲望,他试图把自己的内心和盘托出,与这个世界进行真诚的交流。这让他的诗歌显出平实亲和、张弛有度、热情澎湃的艺术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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