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妨举世嫌迂阔”——汉代儒学地位与儒家心态的变化及其今世之鉴
2015-11-22马瑞秀
■马瑞秀
作为传统文化主流,儒学的生命意义可以说是在于其阐释和提倡的 “安身立命”思想,即确立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超越现实中的矛盾,实现人之为人的使命。“修己安人,内圣外王”即是孔孟儒学的文化理想。孔子一生栖栖惶惶奔走四方的行为和孟子躬身自省的“终生之患”都是其对自身在安身立命基础上的救世热肠的最佳诠释。孔孟儒学后经董仲舒之改造,于汉代定为一尊,从此,“中华民族完成其在思想文化上的统一”,但这种完成带有“制度化、模式化和程序化的特征”,官方参与的“独尊儒术”基本完成了它配合政府对地方百姓的统治但也有失其本来面目并带来诸种流弊,笔者以为,汉代起,先秦儒家高标入世的姿态及对世界冷静理性的思考始有缺失,这缺失既与儒学在汉代政治地位的变化有关,也和儒家学者在汉代的身份地位的变化有关。
先秦儒学高扬“王道”思想,这种理想中的和平状态与其说依赖政治权力的推行,不如说是凭借个人自觉而形成的一种全社会范围内有秩序的理性,当然“自觉”是有待于不断增加的个人修养中的“仁”、“孝”的具备和仪礼规范的调节的。这一时期,儒家关心政治。与宣扬尧舜王道匹配,儒家极为看重对古代典籍的学习运用,并试图以经典为依据给当政者以合理的政策咨询与箴谏,为了这个文化理想,甚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换言之,他们是更愿意 “在乐观的文化状态中看到黄金时代”的。但在这个乐观的理想之外,儒家也保持着对世界的清醒的认识和反省,比如孟子所言?“行有不得者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加之此时儒家也只是一家之言,与其他流派的交锋对峙也有利于其自身的完善和发展。诚如傅斯年先生所言“学术之用,非必施于有政,然后谓之用。凡所以博物广闻,利用成器,启迪智慧,熔铸德性,学术之真用存焉?”。?进而议政、退而讲学,总体上,此时儒学保持着与政治若即若离的态度,这也是学术根本上的立身标准——以高于现实的姿态关注现实。
汉代,一个初立的中央政权面对一个刚刚取消诸侯封建而成的统一帝国——地域广博而基层政权星罗棋布,单纯的行政管理方式定然有捉襟见肘之处,朝廷必然需要一个公众精神作为施政方针的辅助,而儒学作为先秦以降士阶层的精神信仰,自然是汉统治者的首选。是故,汉王朝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安全,反思李斯焚书对儒家情感的伤害,最终将经过改动的儒学做为官方思想加而以推崇。这样既保证了民众的顺从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对政府的批评。这种杂儒法而用的治国方略被汉学家认为 “才使中国具有得以生存下来的那种坚定性和灵活性的必要结合”,而历史也确实证明面对家国一体的社会结构,建立一种明确的公众信仰是必须的。但信仰只能作为精神标尺,一旦逾越界限试图和政治联姻以对现实发生具体的作用和影响则又必然产生种种混乱。对儒家的极端提倡,便是对儒学和政治的双向伤害。 注重经学,“向古代求教如何解决今世的问题很容易酿成祸害”,王莽新政便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而过分的宣扬孝道也使得注重形式的道德而不看实际效果,既有战未必败以求自杀的迂腐,也会出现“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名实反差。
究其原因,盖在于学术本身是非功利的、不具备类如政策的具体细致的可操作性,也断不能依仗政治求生存。从学术的角度谈政治,是高屋建瓴式的,批判和反省式的。而学术一旦官方化和程序化便沦为一种工具,既失去了学术本身应有的意义的锐利,也在繁杂的现实面前显得大而无当。毕竟政治措施属于一种技术范畴而非儒家的道德是非观可以评判。
与儒学被尊崇相一致,汉代儒生的身份地位较之先秦发生了相应变化,并由此引发了汉儒对于传统安身立命思想的改观。
先秦儒家是一个独立的社会阶层,他们关心王道政治但并不汲汲于仕,所谓“君子谋道不谋食”, 俸禄不过是因谋道兼而得之之物,故而孔子面对卫灵公问阵的选择是于次日离开。与此相比较,贾谊面对“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和帝却断然没有了拂袖而去的勇气。这其中,既有秦火之后,儒家的畏祸心态,同时也有为“稻粱谋”的现实无奈。孟子言“士无恒产而有恒心”,原因则在于士虽不治产业,但先秦诸侯流行“养士”之风,儒家自不必担心生计问题,他关心个人的修养,王道的推行,以及个人名誉。其时儒家的安身立命多半是与现实生存技能无关的。汉代国家统一,诸侯不再,儒家也失去了生活依凭的可选择性,除了归隐,宫廷是其唯一的跻身之地,儒学不单是思想也是生存的工具。这时安身立命就多了一层世俗的意义——温饱问题。如此一来便失去了小团体间的学术交流与竞争,而要在宫廷谋得生存,又必然需要投上之所好。是故,武帝喜辞赋,辞赋便流光溢彩的去“润色鸿业”,灵帝好风雅,鸿都门学便是挂着儒家招牌的善于机巧之流的聚集地。
除去生存方式的变化,汉代宣扬的独尊儒学与实际政治环境的出入也对儒家思想心态产生了重要影响。首先秦皇焚书一事对儒家带来了深重的心理阴影,孟子所谓的“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的心态,已经很难为汉儒所坦然接受。东方朔在其《诫子诗》中就明确表示“明者处世,莫尚于中”,“饱食安步,以仕代农”。再加上汉代帝王并非都真正的认可儒学,汉宣帝就明确谈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汉代对儒学的尊崇,给儒家以参政的机遇和热情,但从实际政策实施看,汉代确实是杂用儒法的,而且汉代的政策实则很是严酷,这种似是而非的状况影响也必然形成儒家内敛与自保的心态。
儒家生存方式的变化、对政权的依赖与畏惧的必然结果就是儒家思想独立性的缺失,这种缺失从长远看亦不利于政权的稳定。此外,导致儒家心态变化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还在于汉代士人的从政。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汉代的博士官、举孝廉都给儒生提供了入仕的途径,与此同时,也消磨了儒生的锐气和胆气。政治与学者之间有着胎生的矛盾,学问可以行事但却难以用于政治。汉儒鼓吹的变法和让贤都多有理想成分,好谈大理而乏切时之论。儒家本注重仪礼形式,加上权力的支持就很容易把持不当而泛滥太甚。这在东汉后期已见端倪。所谓“修德立行,所以为国”,但过分注重道德品行,就使得德行成了某种故意选择的生活姿态。华欣王朗、月旦品评,很多都失之于形式。而过分标榜儒学和外戚宦官的交替斗争,更使得上下政权乌烟瘴气。标榜儒学的另一个结果就是“累世经学,累世公卿”,热衷于从政为官,自然便失去儒家的独立意识,即便少数人能做到象安帝朝周燮那样较为冷静的意识到 “修道者度其时而动”,但也只能是个人的洁身自好的生活取向而不再有孟子那样“舍我其谁”的担当。
事实上,与学术保持和政治的距离一样,学者也一样不太适宜当官。说到底,学者所用有的都是理论框架,纵观历史,亦没有多少像王安石那样绝对有政治才华的儒者,没有绝对的政治头脑,学者想当然的政策推行必然是对政策的伤害。而多数学者接近政治也必然丧失他本应持有的冷静。学者保持与政治的距离,做个对政治的旁观者,才更好的有益于政治的良性发展。
然而,纵使汉代儒学带着诸多的弊端,但历代的政治变迁中,它亦己经调整而能绵延千年。今世之政治布局与秦汉时尚有着血脉关联,政治之一统与地域之分散注定在行政之外需要建立一个多元文化之下的统一价值观作为主流意识形态,对于儒学,倘不能取代又不能重构必然成为这个社会之一大难题,“孔子问题不解决,则中国现在文化的动向无法确定”。但是,汉代儒学官方化之后的诸种流弊也同样证明,主流文化的形成必不能全然依赖于官方意识。如何在政府政策和学术文化的自由度之间取得平衡也必然是要完成文化复兴大业的难题和关键。因此,我们不能绝对的顾盼左右而是必须回头面对我们自身的文化基因,不能因其太古而嫌其迂阔不合潮流,更不能因其国粹而尽信盲从,斯为汉代儒学可资之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