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越共”又是中共—一位二战老兵的追忆
2015-11-22口述胡振民整理
●高 森 口述 胡振民 整理
我是“越共”又是中共—一位二战老兵的追忆
●高 森 口述 胡振民 整理
我在广西政协工作多年直至离休,许多同志都知道我出生于越南,在越南参加过抗日、抗法的斗争,因此,不少同志都以为我参加了越南共产党,于是,“越共”这顶帽子就被戴上了。并且越戴越大,我一时变成了“越共中央委员”“高级干部”“国际友人”等等。后来,“越共”这个雅号就慢慢地变成了我的符号。虽然有 “越共”这个雅号,其实,我是1946年2月在越南经林中 (解放后,他曾任中共广西玉林地委书记)介绍参加中国共产党,1948年初夏,参加广西靖镇工委主持的学习班后,转正为中共正式党员的。
回想起我在越南抗日、抗法,出生入死的经历,说我是 “越共”,其实一点也不过分。
我1930年出生于法国殖民地安南 (越南)北江省陆岸县城一个华人家庭。此地坐落在红河三角洲的东北,是鱼米之乡,但人们还是十分贫困。
日本侵略军的铁蹄不仅践踏了中国,还践踏了当时的越南、柬埔寨、新加坡、缅甸、印度、菲律宾等国家,因此,越南人民也英勇顽强地投入到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争。
1945年农历大年初二,我跟随中共广西地下党员林中和一批华侨青年,到越南解放区参加印度支那共产党胡志明领导的越南独立同盟(以下简称 “越盟”)这一抗日组织。越盟1936年成立于中国南京,由黄文欢向当时的中国国民党政府登记,在中国是合法的。
林中在越解放区成立的“华越抗日救国宣传队”,是在越盟领导下的抗日组织。当时,殖民地统治集团热衷于挑拨华人与越人的关系,以求达到分而治之的目的。多年来,越人与华人矛盾较深,发展到互相械斗。华人村庄在越南北方很多。一些越人打劫华人村庄,多被华人打败,长年累月,仇恨加深。林中带领宣传队,做华人越人的团结工作,讲清楚华越都是被压迫民族,应团结抗日抗法,争取民族独立和解放。由宣传队牵头,组织华人头人和越南里长 (村长)开团结会,化解矛盾,最终为越盟争取到了一个安定团结的后方。
林中还将一股中越边境以黄金华为首的100多人的华人土匪,改造成一支抗日武装,和越盟一起抗日。
华人大地主赖炽臣,是个老江湖,法人统治他亲法,日人统治他亲日。林中就做赖炽臣的统战工作,由赖炽臣组织三四百人的华人抗日武装,在越盟的领导下抗日、抗法。
这两支武装在越盟的领导下,和越盟军队一起,进军北江省省会,越共北江省委书记黄国盛对此很赞赏。宣传队还和越盟军队一起,进军越南首都河内,曾得到越人民军总司令武元甲的接见和高度赞扬。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1945年9月2日,越南民主共和国成立。越盟曾参与共建越南民主共和国。
日本侵略者投降后,法国侵略者卷土重来,抗日变为抗法。
中共广东省南路部队老一团,被国民党疯狂 “围剿”,被迫暂时退入越南。胡志明十分欢迎老一团的到来,希望大家共同抗法。当时,越南民间广泛流传着:中共老一团是中国红军,是一支装备精良,纪律严明的武装队伍。
林中领导的华侨武装很自然地和老一团相结合,打着 “越南东北区华侨民众抗法自卫团”的旗号抗法,老一团帮助越军训练部队,组织华侨参加抗法。当时,我在自卫团二大队队部当事务长,每天和炊事班班长去买菜。我会越语,会砍价,因此,卖菜的人非常害怕我,不敢抬高菜价。
1957年1月,时任越共中央委员、越南商业部部长黄国盛 (前左二)在广西南宁与高森 (后中)等老战友合影。
有一天,李兴叫我同他一起去越军某部工作,我先是说不去。可是,李兴是我老师,他去越军某部当顾问,叫我当翻译,我真的无法推托,只好服从命令。
在某地河边,一越人木屋里,我们见到越军中团长(即营长),他约30多岁,中等身材,五官端正,满脸严肃。在那里还有一个日本顾问,矮矮壮壮的,是日本军前小队长,后来他自愿到越军当顾问。
有一天,中团长同李兴讨论军事问题,李兴对中团长发表自己的看法:法军有美式装备,飞机、大炮、坦克,一应具有;我们这边军队只有轻武器,不宜与法军正面对抗,要避免打阵地战,应打伏击战,打他小股驻军,后勤部队。中团长点头称是。日本顾问对中团长说,坦克只能打远,不能打近,步兵跟在坦克后面,我们从两侧面打他步兵,也可获胜。中团长亦点头。但遗憾的是,中团长最终采纳了日本顾问的意见,准备同法军打一场阵地战。
某日,中团长率领部队在公路南北两面修筑工事,准备迎击法军的进攻。李兴十分反对打这种毫无把握的阵地战,但中团长坚持要打,李兴毫无办法。在阵地上,中团长不断地征求日本顾问的意见,只见日本顾问东奔西跑,指指点点,唏里哇啦。李兴站在一旁对我说:“他们在为自己挖坟墓。”想不到中团长听见我们说话,便问我李兴顾问刚才讲什么?我用越语说:“李顾问说工事修得很好。”李兴又问我:“你刚才同中团长讲什么?”我回答说:“李顾问说工事修得很好!”李兴笑笑点头后,拍拍我肩膀,示意我回答得很好。
回营部时,我对中团长说,快要打仗了,我手无寸铁,怎么办?这时,中团长拿给我一支右轮手枪。我说我是右手用枪,右轮手枪我使得不顺手。这时,李兴对我说:“手里有铁总比无铁好啊!”我瞪瞪眼看着李兴,李兴苦笑了一下。
第二天,法军来了一个连队,准备向我们的阵地进攻。我们站在小山坡上往东看,只见法军车队坦克在前,装甲车运兵在后,像小甲虫似的爬行,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法军开始开炮了,炮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炮弹开始在我身边爆炸,子弹在头顶上飞。当时,未满17岁的我心里有些害怕,心想:“这回可完了,我将葬身此地了。”这时,李兴冒着炮火急急忙忙走过来,拉我一把并命令说:“跟我走!”我便紧跟着李兴跑。枪声渐渐小了,跑了七八公里,我们就在一个牛蹄踏出的一窝小水塘边休息,李兴坐在地上,平静地看着我直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头上那顶绿色越南军帽不见了,回想起在山上时只听得 “呯”的一声,帽子给子弹打飞了,真险,差点把我的脑袋打开了花!
再走一段路,前面有一个华人村庄,我们进入村里,华人头人给我们捧出一大盆冷粥,一碟酸菜招待我们。我喝了一大碗粥,又解渴又解饿。
回到大队部,大队政委李树华 (解放后,他在中央军委情报部当高级干部)对我说:“小同志,经受战争锻炼,好呀!”然后,他沉痛地对我们说,此次战斗,越军损失很大,中团长失踪,日本顾问阵亡。听罢,我非常难过,手握着右轮手枪,十分怀念中团长,泪水夺眶而出。日本顾问死守日军老一套战法,看不到敌强我弱的状况,硬要打阵地仗,此属兵法之大忌,岂有不打败仗之理?他之死很可惜、也很可怜。
我参加越盟抗日、抗法,和越南战友一起为争取越南民族独立和解放而斗争,感到十分自豪和光荣,从这个角度,说我是 “越共”,一点不错。
1947年夏,接到中共广西省工委的指示,让我们这支在越南经过战火锻炼和考验的部队回广西参加与国民党反动派的武装斗争。我们这批回国的华侨战友中,除我之外,还有陈设、李心河、张洪、马平、贺毅、黄屏、包周强、张继练等。我们经越南北江省、凉山省、高平省回到中国广西省边境龙州县。我们在集中学习时,李兴同志传达毛泽东 《迎接中国革命新高潮》一文,文章中讲了10多个问题,现在我还能记住其中的两句话:“国民党是死亡的势力,我们是新兴的有光明前途的势力。”历史已经证明了毛泽东这一伟大的预见。
我们在高平一小镇遭遇到法军飞机轰炸,莫叶同志紧拉着我,躲到一墙下,炸弹在周边爆炸,火光冲天,房屋倒塌,莫叶像一扇大屏障,他用身躯紧紧地保护着我,使我又躲过了一劫。
1947年8月18日,在中共地下党梁游、潘大琪等人的策划领导下,我们奇袭大青山林场,吹响了向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武装斗争的号角。
不几天,我等一批人在莫叶的带领下,由左江走到右江靖镇区 (靖西、镇边县)。我被分配到靖镇主力大队一连一排当政治服务员。当天入伍,当天打仗。1947 年11月17日,先打果利,接着打百合,百南、弄蓬,三战三捷。
打百南时,我们分得一条战利品大红毛毯,我和轻机枪手老钱,一人一半,当时我们非常高兴,把它披挂在身上。部队走到德窝一带,突然被国民党保安队袭击,我走到哪里,子弹就追着我打到哪里。我这才想起上军事课时,教官说不能带红色的东西,红色的东西会变成敌人枪靶子的。我马上丢掉红毯子,赶快去告诉老钱。可是已经晚了,老钱已经中弹牺牲了。我泪流满面,在责备自己,早就不应该披挂这条红毛毯,这是战争中带来的惨痛教训。
1949年初春,天气十分寒冷。大队长陈庆芳命我和轻机手扛一挺有故障的轻机枪到后方修理。我见到靖镇工委书记邓心洋,他对我说,李兴点名要你去他的武工队。李兴武工队是靖镇地区的明星大队。我一听,欣喜若狂。
交通员带我到李兴武工队营地,见到李兴,还见到靖镇支队长廖华以及郑季传、吴良康两个老一团战友。李兴表扬我:“陈庆芳讲你打仗沉着、勇敢、不冒险,很好!”他接着说,我们武工队,要打入国民党富宁县保安中队,做策反工作。当时的富宁县县长梁振标,安排其侄子梁学政当县保安常备中队中队长。梁学政以 “巡边”为名,把队伍拉到滇桂边境。我们打入保安队后,也一直在 “巡边”。后来和中共云南省地下游击队朱家壁一个团汇合,于1949年5月1日,不费一枪一弹,解放了富宁县城。
富宁县解放后,李兴当了县长,保安中队改为富宁县保安大队,实际领导人为靖镇区工委军事部长廖华。后来,保安大队下设的中队改为连,老一团干部陈其辉当副连长,我当连指导员。我连 (原第一中队)的任务是肃清县周围乡村的反动武装。国民党民团不经打,我连所到之处,民团不是投降就是逃跑。剩下归朝区公所,大地主当区长,百多人枪,不肯投降,借房子坚固,负隅顽抗。我连配合云南部队,打了一天,久攻不下,廖华命陈其辉带一个班,从后山爬上房顶,掀开屋顶瓦片,扔下几颗手榴弹,吓得民团魂飞魄散,区长打着白旗投降。我们收缴了大批武器弹药,据说还有一大批光洋。
1957年1月27日,黄国盛给高森的赠言:亲赠高森同志,今年那些艰苦工作的日子里让我们共同前进。
一天,李兴找我和陈其辉去县人民政府,说广西靖镇工委调你们回去,参加组建新部队。我表示服从。此时,李兴送给我一支油纸包着的崭新的驳壳枪,我特喜。李兴还给每人5块大洋。离开前一天,梁学政杀猪一头为我俩饯行。
我和陈其辉到了七村九弄,见到靖镇工委书记刘包。左江支队七十五团成立,陈其辉到二营当营长,我到一营当教导员。一营营长梁道源过去曾被国民党抓去当兵,参加过抗日,身经百战,九死一生,回家乡后,参加中共地下党农会,当基干民兵,在廖华教导队当过连长,忠厚老实,年纪比我大。我俩合作甚好。
我们营里全是壮族青年,他们多会武功,从小打猎,个个吃苦耐劳,英勇善战,是靖镇区的主力。我们从不打硬仗,抓小的、弱的打,不去攻县城,只打区、乡公所,逢打必胜,对国民党主力,能避就避,因此,我营从未打过败仗。
1949年12月 25日中午,我营进入天保县城,群众放鞭炮,夹道欢迎。
国民党第六专区专员赖慧鹏接受和平解放,我营进入靖西县城与南下大军会师。1950年1月中旬,我营配合南下大军第一三四师,追歼国民党刘嘉树残部,全胜收兵。
左江支队第七十五团编散后,我被调到龙州地委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任组织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