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星汉先生谈诗

秦帮兴

我在新疆师范大学读完4年本科后，2011年又考上本校研究生，有幸投在星汉先生门下学习古典文献学。2014年，我考入首都师范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师从赵敏俐先生。星汉先生是海内著名诗人，赵敏俐先生于当代诗词研究亦多涉猎，帮兴于诗词创作也颇喜涂鸦。有此良师，何其幸也！

星汉先生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全西域诗编纂整理与研究》主持人。为课题事来京，出入图书馆，校核资料。为解疲劳，我常请先生喝茶，谈起诗词是意料之中事。时值乙未初夏，援笔记之。先生所有著作和发表过的文章，我均有收藏，记起大意者，可用我收藏的文字补其不足。

去年11月，我去杭州游学时写了一组歪诗，呈于先生批评。先生多有笑而颔首者，但对每首诗均指出不足之处。现举两首，以窥全豹。《游灵隐寺》：“但问来途不问归，禅房幽径觅芳菲。潭浮老叶惊鱼吻，雨唤新苔润佛衣。罗汉松针藏戒尺，山茶花蕊示玄机。初心自问今犹在，爱向青山歌采薇。”《甲午初冬访西湖》：“景秀江东绝，诗情几度闻。风喧千町鸟，树抱一湖云。水荡东坡句，桂香西子裙。夕阳缠细柳，久久懒斜曛。”先生批评，我有记录，附记于此，亦可警示吟友。

对于我的两首歪诗的用韵，先生以为严格按照平水韵的“五微”和“十二文”，二者均属窄韵，是“难为”我了。对于《游灵隐寺》的用韵，先生认为虽同为“五微”，但是时代在前进，语音也在变化。古今语音不同，用普通话去读，有些就不受听。

对于诗韵，先生有自己的看法。他主张诗韵改革，有关音韵的文章已有6篇学术论文在各类正式刊物上发表。《“该死十三元”平议》一文，通过对清代文人高心夔故事记载的分析，认为：

“十三元”为科举考试以及平时作诗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作诗的人当然痛恨“十三元”。这种脱离实际语音的平水韵，让科举的考生们吃尽苦头，他们当然想废除这种音韵，但是时代不允许。我们在全国通行普通话的今天，再去创作传统诗词，为什么还用平水韵和由平水韵改造过的“词林正韵”呢？“十三元”该死，难道整个平水韵系统就不该死吗？

在《中华诗词》2002年第1期发表《今韵说略》的同时，还发表了先生以《汉语拼音方案·韵母表》为依据，分为15韵部的《中华今韵简表》。这些文章，都被有关诗词刊物和博客予以转载，可见影响力之大。但是，先生承认自己是个“两面派”。他在发表有关诗韵改革的前后，其作诗却仍用平水韵，填词仍用《词林正韵》。先生认为：“作诗填词时，为使音韵和谐，尽量把平水韵中的有些韵目，用普通话读来两个以上韵母的分开使用。这当然就加大了作诗填词的难度，为的是让诗词界不喜欢新韵的行家里手也看着顺眼”（《天山韵语·后记》）。这种对“平水韵”妥協的办法，也曾受到诗友善意的批评。

如2014年先生所作《黄州赤壁重谒苏子祠》：“壬戌之秋恨未随，于今来补晚风吹。惊涛拍岸供长啸，残日敲山费远窥。我亦知夫水与月，君能忘者喜和悲。倘如不在矶头坐，万里重游可拜谁。”用韵虽为“四支”，但是却无“支”“诗”诸音，以普通话读之，依然和谐受听。再如2014年的新作《四平战役纪念馆见林彪蜡像作》：“又现当年旧脸庞，马灯影下对寒窗。山川烽火频惊目，国共仇嫌已满腔。四战四平扬四野，三军三载控三江。温都尔汗风吹草，痛说功勋葬异邦。”先生“顽固”地使用“三江”，而不肯用一“七阳”的韵脚。

对于帮兴前面两首诗的对仗，先生有表扬也有批评。对于“潭浮老叶”对“雨唤新苔”，“罗汉松针”对“山茶花蕊”，认为“工整稳妥，无以复加”。但是“戒尺”对“玄机”，先生认为不工而且生涩。“风喧千町鸟”对“树抱一湖云”中有数量词相对，自是其长，“喧”和“抱”，练字亦见精到。但是“风”对“树”，“鸟”对“云”，却不是名词小类相对，当为其短。“水荡东坡句”对“桂香西子裙”中“东坡”对“西子”以专用名词中的人名相对，当属工对，但是“桂香”二字，与题目中“初冬”时令不合，当是一弊。对于先生的批评，学生颇为服膺。

先生诗词对仗，向来为海内诗友赞许。以上两首例诗可证。其中“我亦知夫水与月”为“三仄脚”，理应避开，但此为东坡《前赤壁赋》中“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的原意，不便改造。况且陆游亦有“老子犹堪绝大漠”之句，也就不是大病了。

先生对于“歌采薇”的用典表示不满，认为“采薇”一词意象陈旧，且远离现代生活。对于用典，先生主张，诗词最好是不用典，次之是少用典，再次是活用典，慎用生典、僻典。诗词的语言要高度浓缩，力求精炼，有时候用典可以加大诗词的容量。但是，滥用生典、僻典，以此来炫耀自己知识的渊博，就难免有“掉书袋”之嫌。如果对典故生搬硬套，不能化为己有，先生讥之为“吃猪肉身上长猪肉”。先生以为，诗是给人看的，看到的人越多越好。最好是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情感交流。这就要求语言自然平淡。要做到这一点，诗人除了要多读书，吸收其中活着的思绪、活着的词汇外，还要注意搜集我们周围人们的生动鲜活语言，只要运用得当，都会给诗作增色。先生说诗的语言要清新平淡，但不等于枯槁，不能平的没劲，淡的没味。读书多、有生活诗人的语言，犹如薛宝钗服饰的朴素，美观大方。反之，就是刘姥姥服饰的朴素，总露寒俭。

先生认为诗人应当多“接地气”，要广泛接触老百姓的普通生活，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反映最底层普通民众的愿望、诉求、利益。先生这样教导我，他就是这样做的。在他的诗词中，反映下层老百姓的诗词甚夥，有“美”有“刺”，相得益彰。《水调歌头·癸巳春老奇台镇采风》这样写道：

银发维吾尔，指点老奇台。大清当日衙署，麦浪已全埋。祖祖孙孙几代，不怕风吹日晒，汗水辟蒿莱。各族同街住，坦荡共情怀。晴空下，山原绿，远尘埃。回家毕业儿女，此地是人才。去岁小楼新盖，自种菜蔬无害，花木向天栽。满口陕甘话，挥手盼重来。

老奇台镇为奇台县治旧址，自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在此建县，到光绪十五年（1889），延续了113年之久。有汉、回、维、哈、蒙、满等民族在此居住。他写出了边疆地区各民族和睦共处，毫无芥蒂的实况。五言古诗《癸巳春千佛洞见为小童驱鬼事，感赋》写在“吉木萨尔西”的千佛洞，见到了一位“自称级别高”的官员，迷信“神婆”，让其为4岁的孩子驱鬼。作者在诗的结尾说：“闻道请大神，花钱须过万。台上讲话时，此举谁曾见？雪山荡回声，是我发浩叹。”表现了愤慨和无奈，从中也可见先生的淑世情怀。

先生为中华诗词学会发起人之一，现为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公开出版各种著作20余种，其中诗词著作有《天山东望集》《新风集——中国当代名家线装诗集·星汉卷》等6种。先生于西域诗研究致力尤勤，出版有《清代西域诗研究》《清代西域诗辑注》等专著，皆开径自行，颇具影响。已见《中央民族大学学报》等10余篇学术论文研究其诗词创作。所见王佑夫、赵义山、田子馥等诸位先生均有专文论述。然而先生诗词创作，仍然以西域内容居多。王佑夫先生说“当代诗词界，新疆异军突起，以其地域特色明显，风格趋向大体一致，人称‘天山诗派。此派领军人物，当推星汉。”还说：星汉诗词“涉笔少数民族生活内容的有100余题，以中华一统的情结和诗心评说古人，描写现实，帝王重臣，和亲使者，文人骚客，牧民工匠，宗教礼俗，歌手弹唱，劳作场景，民汉交谊等等，各尽其妙，新意间出，境界高远，包括了鲜卑、女真、满族、蒙古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藏族、回族、柯尔克孜族、苗族、锡伯族、塔吉克族、傣族等。在当代用汉语诗词体式写作的民、汉诗人中鲜有与之比肩者。”

除上文提到的《水调歌头·癸巳春老奇台镇采风》一词外，再举两首七绝，同样是写普通人的例子：

九分黄土一分水，手里山河已改形。

昨夜不言操作苦，泥壶装入半天星。

（《英吉沙赠维吾尔陶者》）

扇镰挥起落青云，长啸一声山外闻。

多少人间剃头匠，尽施手段不如君。

（《天山见哈萨克打草者，戏赠》）

前一首七絕作于1992年。当时的英吉沙县城里，仍有以泥土做陶具的匠人，常常工作到深夜，“泥壶装入半天星”，形象、生动地写出了劳作的艰辛，韵味深长。而“手里山河已改形”，更是起句高远，令人遐思、回味。维吾尔陶匠兄弟的普通工作，也同样具有“改造山河”的意义。后一首七绝以幽默的笔调，写出哈萨克打草者的欢乐，写出他们打草工作的娴熟。这些，就是先生教导我的“接地气”！

赵义山先生曾说：“星汉的旧体诗词有对前人的继承和借鉴，也有自己的创新和发展。星汉用典而不为典所用，语言是雕润绮丽后的朴素自然，这既要求作者有丰富的学养，还要有丰厚的生活积累。传统诗词必须反映现代生活，才有它存在的价值。”

关于先生对语言的运用，田子馥先生道是：“星汉诗词是典型的当代诗词，诗路开阔，胸襟高远，想象奇丽，构思新巧，意象连贯，境界高深。更令人钦佩的还是星汉的语言，比喻精巧，鲜活灵动，想象飞升，大有‘平畴一望三千里，自有高天雁翅量（《巴克图路上》）的美感。这些诗，清新刚健，有时不免令人有一点苍凉感，颇有传统的边塞诗的韵味。”又说：“纵观星汉诗词用语追求自然和谐，不生造，不拚凑，宁用现成的白话，也不用蹩脚的文言或引经据典而故作高深。讲求铿锵顿挫，节奏鲜明，读来朗朗上口，沁人心脾。这是我读星汉诗词的第一印象。”以上所引诗词，都能说明赵、田二先生所言不虚。

先生今年68岁，至今尚未退休。在我等“后生小子”面前，已是白发长者，但是在其先父母面前，心理上还是“孩子”。今年所作新诗《乙未清明为严慈上坟，涉水跌伤》可视为近来先生心灵的写照。诗云：

丘坟犹倚雪山高，荒野难寻路一条。

寒水苍颜流淡荡，长风白发卷飘萧。

已无顽劣时时勇，但觉衰颓步步摇。

伤口还须尽遮盖，莫教泉下再心焦。

这颗“童心”，也就是李贽说的“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先生未失真心，也便是真人。这也许就是先生在诗词上有所成就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