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虎口钟声
2015-11-20冰之
冰 之
杀虎口,好一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让人闻而生畏、胆战心惊的地名!
古往今来,无论是边关晓月,还是夕照城头,无论是荒草透天幕,还是枯树掩黄沙,它就是如同一头怪兽,匍匐在晋蒙边界右玉与和林的连接处,张开大嘴盯着前后远近络绎不绝的马队、骆驼、客商、游子和无数鹑衣百结的乞丐们以及散布于田野之中荷锄躬耕的农人。当然,更少不了的,是离它不远的五道神庙,晨钟暮鼓始终不紧不慢地数着千百万过往行人的脚步声,昭示着佛祖的平安祈福和对众生的安慰与信任……
油画,一幅光怪陆离,斑驳不平的油画。
当然,这只是我的稚拙的一点推测和想象。
真实的是,2011年夏天,我从山西开会回来,从高速路上一道斜坡下来的时候,绿野之间,眼见得杀虎口只是新造的一个城门楼子,看上去像一个穿着西服,戴着瓜皮帽的老汉,一幅稀松平常龇牙咧嘴样子,毫无半点肃杀之气,更无古风之森然凛冽。早已变化的是,别说杀虎屠狼,就是一只野兔野鸡也难得一见。站在昔日的边墙处,数百年来不变的是,一只野兔骑在那里,常常是尾巴在内蒙古,耳朵却在山西,有人为之纷争时,兔子却一下子钻到了草垛里……这着实让我心生疑惑,杀虎口,这是一个中外驰名的地方吗?凭着记忆和认知,我知道的是,随着咸丰年间山西贫苦汉民“走西口”而闻名。然而,让我千万次辗转,仍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杀虎口地名何人所起,何时所有,个中蕴含的究竟是什么?
还是2009年初冬,有一次我在察素齐访古,到一农民藏友家中,无意间竟发现了一只大铁家伙,清道光十七年(1837年)铸造的一只古铁钟,形状宛如倒扣的八叶莲花,重达10公斤,高约20厘米,直径约20厘米。更为奇特的是,上边竟刻有铭文,现抄录如下:
“和林格尔所属地方,碌碡言村,五道神庙钟一口,重20斤,信士邹元、贺树俊、乔义、金志五。杀虎口常盛炉道光十七年秋月造。”(标点为笔者所加)
解读这段铭文,有几个信息告诉得非常明白,且应注意:
一是这口钟的归属是和林格尔碌碡言村的五道神庙;
二是钟的重量为20斤;
三是这口钟为信徒邹元、贺树俊、乔义、金志五等四人捐资打造并送庙里;
四是钟的铸造点是杀虎口常盛炉,这个炉当然是个铁匠炉,标明是杀虎口,估计应在山西右玉界内;
五是注明时间为道光十七年,也就是1837年的秋天所造,就是说,早在鸦片战争之前,这口钟就有了,而且刻上了它的专属地——和林格尔的碌碡言村。
回到呼和浩特市,我开始查阅文献,却发现《绥远通志稿》等几种清末民国初的地方志以及《和林格尔志》记载了前前后后几百个村子的名字,唯独没有“碌碡言”这个村子。五道神庙过去和林城关镇附近有一个,但早在民国时就已倾覆毁坏,至今天已踪迹全无。就是说,已难考其详了。
于是,我只好顺藤摸瓜,再往前边找。上古和中古时期,恕我孤陋寡闻,未得文献,只好在此从明朝说起。据《朔平府志》载,杀虎口曾分旧堡和新堡,旧堡杀虎堡建于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新堡平集堡建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中间相隔20年。隆庆年间设互市场,万历年间兵备道张维枢建议朝廷在兔毛河上设防,说是“以市税充之”。
另据山西张海瀛先生所著《张居正改革与山西万历清丈研究》载,右玉县是由明代大同右卫和玉林卫演变而来,清初时,称为右玉卫,雍正三年(1725年)改为右玉县,隶属朔平府。那时候杀虎口也已成名。其实,综合土默特地方各种史料,早在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清廷就在杀虎口驿站司下属的,今内蒙古土默特地区设立了新店子、八十家子、和林格尔、沙尔沁、归化城、杜尔格等六个驿站,每站长宽各40里,可以垦荒种田,以养赡兵丁。
这就是说,杀虎口在那时就已有官办的机构了,另外还有蒙汉互市的市场,想来应该类似于今天满洲里、二连浩特之类的地方了。但到底从何时开始呢?
据刘映元先生20世纪60年代采访杀虎口人并在杀虎关当过差的温席如记载,杀虎口的确原来有关,成立于清顺治七年(1650年),此关主要为税关,并曾分支出“归化关”,就是说,那时候归呼和浩特城的商业买卖、财粮钱赋统统的也都由它来管。另据《朔平府志》记载,杀虎关又名“户部抽分署”,先由户部员外郎担任抽分,后来为了加强管理,控制税源,又把“抽分”改为钦差督理杀虎口税务监督。由于清朝时,杀虎关衙门常挂一个“户部钦差”字样的匾额,又处于杀虎口新旧两堡之间的中关路北,故而谱大得很呐!
杀虎关在“户部衙门”之下,有许多局卡,分布在治边各堡和口里、口外等处。1904年时,下边共有六局三卡,其中一局就在杀虎口,其余五局分布在大同、山西河曲、土默特的归化城木税局、托克托木税局、包头畜税局。三卡分别在左云的宁鲁口、山西府谷的皇甫川、右玉的朔平南门。这当中,“大关”即杀虎口的税收最多,可见其地理位置及过往人流和货物是何等的多。
杀虎口自1650年起兴盛,至1926年止萧条,共历经276年,见证了清朝十代皇帝,民国北洋政府等。可谓改朝换代官如流水,铁关依旧,银钱如山。别看只是距离内蒙古一箭之地的荒僻之处,其历史上所经历的漠野风尘、斑斑血泪又有谁能够拎得清楚?
诚然,杀虎宰狼、震慑人心也许子虚乌有,也许真有过类似之事,今天自是难得其详。但杀虎口的税收,倒确有杀虎宰狼的风格,这是因为杀虎关自设立后,征收的就是边口出入税。据温席如回忆,有盐税、烟税、酒税、茶税、食品税(含米面油糖酱)等;还有荤腥腌腊税、海菜香料税、干鲜果品税、织物税(含鞋、帽、靴、袜、棉、毛、丝、麻织品税);皮毛骨角税(含古玩料器税、钟表屏镜税、笔墨纸张税、乐器税、鞍骷、鞭韂);杂物税(铜、铁、锡税);牲口税(买卖牲畜、年期牲畜税);木植税(含木材税、木器税)等十一个大项目。除了蒙古王公给皇帝的贡品和拉死人回口里的棺材席片不打税以外,内蒙古的姑娘孝敬山西公婆所纳的一双新鞋,如被税差衙役发现,也常常要按照税例敲诈勒索一些小费才算罢了。
杀虎关由于处在晋蒙大通道,古来就熙熙攘攘,人流滚滚。到清时,曾日进斗金斗银,收入极其可观。但进入皇帝腰包和大内府库的税款最多占四成,其余六成都被历任监督和官吏书役贪污瓜分。
可见,杀虎口杀虎宰狼是区区小事,而杀“人”更甚于杀虎。
讲完这段税收的事儿,我们接着再说杀虎口铁钟的事儿。
2011年的那次去杀虎口,在那个城门楼子下边,我遇见了十几个买卖假古董的老者。我一边装着要买古玩儿,一边不断打听“五道神庙”和碌碡言村,不想,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笔者所云为何,眼神中处处流露出茫然无奈的样子。由此我判断,他们所言肯定是真,因为从道光十七年(1837年)到现在已过去了178年的时间,当年那个破烂不堪,没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能够存在吗?
不过,据考证,当年杀虎口鼎盛时有3600余户人家,以一户平均五口计,应有2万左右的人口。山西虽然苦穷,杀虎口虽然地处荒郊野外,大漠边缘,但也算得上繁华富庶之地了。而税店、商店、旅店以及烙火印、钉马掌、打镰刀的各式铁匠的“炉军”“黑鬼”就有1000多家。这些打铁铸铁的整一口铁钟出来,应该是易如反掌之事。
铁钟是四位信士所为,委托右玉杀虎口铁工常盛炉所铸,造完后又捐给了五道神庙,所以可谓义钟。
问题是他们因何要捐钟于庙中呢?据我所知,五道神庙经常是善男信女祭典、烧香、还愿磕头的庙宇,以祈祷死者来生发达。那么,为何要在杀虎口的附近建这样一座庙呢?
前面我们已讲了两点,一是事实上至少从明代嘉靖年间就有山西汉民“走西口”,那是一条崎岖难险峻、充满杀气的路,不说商旅人什么的,就是官兵,光是响马绿林一不留神就会要了你的命。电视剧《乔家大院》中的乔家一干人等,不就无数次在杀虎口历险吗?二是税官税吏的勒索敲诈。我们现在有些半吊子文人一搞穿越,就要参照当年一些人吃人的历史,把许多因压迫、因剥削、因官司、因债、因情、因饿、因寒、因灾而死的各种死人的事儿当作野地里的山丹丹花一样去点赞,以浅薄解读历史而不知自己的荒唐!三来这四位信士生活劳作于杀虎口一侧内蒙古和林格尔的村庄,或许是他们也从山西走西口而来,一生见了那么多的各种各样的死人。这样,信士们便于心不忍,以捐资铸钟为死者安魂。
当然,这不过是我的一种猜想。
不管怎么说,杀虎口也许历史上真的虎狼出没,有义士如武二郎、李逵一样去逞英豪,把老虎打翻或杀翻在地;也许因为其属晋蒙交界,荒芜冷僻,人烟稀少,致使绿林响马啸聚山林,杀人为乐;也许如古人所说,苛政猛于虎,官吏赛如狼,闹得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总之,四位信士从善如流,我心即佛,在历史的荒僻处,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在边墙处土默特开始的地方,标志性地捐铸了这只铁钟,祈祷于当时当地,你能说这不是一种深深的文化自觉吗?
为此,让钟声更洪亮绵长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