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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口

2015-11-19朱和风

飞天 2015年10期
关键词:岔路大华李斌

朱和风

天涯背着一箕畚刚挖来的笋回到后山坡,就听到家门口传来的敲门声,她的心一下子揪紧。天涯害怕有人来找她,找她的人都嚷着要她还钱。她哪里还有钱啊!天涯常常哀叹自己命苦,二十七岁那年,一家人刚刚搬进新造的二层小楼,搞运输的丈夫突然离奇地在村口坠崖身亡。

丈夫除了给她留下六岁的女儿、四岁的儿子外,还留下一大笔造房的债。天涯本来指望丈夫搞运输挣钱还债,可丈夫一死,指望落空。一个月后,小楼卖给了黄大华,她拖着一对儿女回到后山坡的旧院,过着粗茶淡饭、补破遮寒的生活。

天涯从草垛里探出半个脸,眼前飘着的几绺茅草影响了她的视线,她憋住呼吸,小心地用手指撩开茅草。忽然,像山岩皲裂一样,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出现在她的眼中,洞穴深处,晃动着蝌蚪一样的人影。天涯使劲地眨巴着眼,像偷窥见不得人的事似地凝神望去,原来是乡派出所大嘴民警李斌带着两个陌生警察在敲她家的门。天涯大惑不解,乡派出所共计四个警察、六个协警,十张脸就是烧成灰她也认识,怎么会有她不认识的警察?天涯靠在草垛上冥思了五六分钟,最终得出结论,儿子小晖又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大事,连陌生的警察也找上门来了。

在岔路村像天涯一样四十出头的女人,孩子都大了,不用下地种田、上山砍柴,日子过得清闲,但天涯还要替儿子还债。七年前,儿子心高气傲地对她说,妈,我在岔路村能混出个啥模样?给我盘缠,我要去沿海发达城市宁波闯闯!听了儿子的话,天涯高兴,毫不迟疑地抽出藏在木箱底的两千块钱塞给儿子。还对儿子说,娘支持你去外面闯!可让天涯想不到的是儿子离家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儿子回家的当天,她说,你怎么去了几天就回来?儿子坐在板凳上,两只膝盖夹着垂下的头,蚊蝇似地嗡叫,我没办法啊!

望着儿子萎靡的模样,天涯不再责怪他,两千块钱权当给他外出旅游了。

她家新盖的二层小楼很有气派,铁青色的水泥外墙像披挂的盔甲,雨渗不进、风吹不进,冬暧夏凉。岔路村三百来号村民每天赶集一样在她家的小楼前逛来逛去,引颈观赏,艳羡地啧嘴。望着一拨又一拨的乡亲,天涯热情地邀请大家进来坐坐,大碗茶招待。后来,挑货郎担的黄大华也常来小楼前凑热闹,黄大华是天涯娘家那边人,看到朵朵和小晖,从不吝啬货郎担里的糖果。小晖爱吃奶糖,身手敏捷,多次趁黄大华不备,成功地将货郎担里的大白兔奶糖占为己有,偶然失手被黄大华逮住,黄大华就说,小晖,喊我爸,奶糖归你!黄大华还笑嘻嘻地对天涯说,这孩子机灵,长大一定有出息。听了这话,天涯抿着嘴笑,笑得含蓄,还带有一点羞涩。后来,她默认黄大华在她家屋檐下摆摊。

可是,靠在她家屋檐下摆摊的黄大华竟成了楼房的主人,还在底层开了大华烟杂店。

岔路村相对其他村庄来说,偏僻、落后,但它缔造了大华烟杂店在村民心目中不倒的神话,尽管三百来号村民已有一百来号远赴沿海发达城市打工,留下二百来号老弱病残守着山村,他们每天有事没事就到烟杂店报到,持之以恒的精神相当于体态巍峨的女人为瘦身每天坚持健步跑一样。

这二百来号老弱病残穷是穷,但精神高贵,不像周边村宅的农民一般见识,他们聚在一起时,大的方面纵论天下大事、中央决策,小的方面讨论村里治安、文明卫生。但这段时间以来,他们重点议论村里发生的盗窃案。岔路村贫穷,被盗的物件在城里人的眼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都是一些破旧的二手家用电器,灶头厨房里的锅铲牙刷牙膏搪瓷茶缸。然而这些物件对岔路村的老弱病残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用品,一旦被盗,必要补充新的,要补充新的就要花钱。花钱购物对于二百来号老弱病残来说,心疼!于是,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小偷的猖獗,选出多名代表赴乡派出所报案。肩负使命的大嘴民警李斌经过多日的调查侦访,确定为外来人员作案,宣称已掌握了重要线索,不日即破。

那时,回家休息了一段时间的小晖对她说,妈,我不想在岔路村虚度年华,我还是想再去宁波闯一闯!

天涯心想,儿子志存高远,再说失败是成功之母,说不定这次出去会成功回来。她满心喜欢地把儿子送上车,还硬是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五六张五十块、一百块的钱塞给儿子。

妈,你又没办银行,这钱留着给姐置办嫁妆!

娘没有白疼他。听到儿子的话,天涯的心里满是甜蜜。

让天涯没有想到的是小晖去宁波不久,就给家里寄来了一千块钱。汇款单是黄大华送来的,黄大华把汇款单递给天涯时,顺便还捏了她的奶,捡个小便宜。天涯因为开心,也没有阻止,低声说,当心被人瞧见!黄大华笑着说,谁来瞧?

天涯还是第一次看到汇款单,隆重地用手摸,用嘴亲,还正面、反面细细地观赏。突然,她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狂奔出门,把汇款单挥舞得像白鸽一样扑闪,逢人就说,我儿子寄来的,他在宁波赚钱了!村里有人羡慕地问,天涯,小晖在宁波干啥赚钱的活?介绍介绍,共同致富么!天涯一听,觉得有道理,走共同富裕的路是中央提出的。她要朵朵给小晖写信。朵朵说,娘,我不知道弟弟在宁波哪里,信咋寄?天涯这才尴尬地说,我也不知道地址啊!

母女俩都不知道小晖在宁波哪里打工。不过,小晖的钱倒是五百、一千地寄回家。

这段让天涯无比快乐的日子仅仅过了半年,就再也没有小晖的来信和汇款了。于是跑大华烟杂店成了天涯每天的主业,自己没空,就让女儿去。大华烟杂店从成立之日起就兼任邮政职能,邮递员送来的信件、汇款单等等,都交给黄大华,然后由他分门别类地插在玻璃柜里,让村民自个儿来认领。天涯和女儿每天上下午跑烟杂店,跑得自个儿都觉得难为情,就买一袋盐、一盒火柴。日积月累,天涯家里的盐和火柴多得和大华烟杂店有得一拼。

一天夜里,天涯找到黄大华,四顾无人,用责怪的口气对黄大华说,怎么没有我儿子的信?你要给我负责!

黄大华用舌头舔着双唇,委屈地说,你这人,想儿子想得神经不正常啦,我会扣押信件吗?我和你的心情一样!

天涯拽住他的衣袖,不依不饶地补充,你要负责、一定要负责!

好啦好啦,我明天就找邮递员问!黄大华的手落在天涯磨盘一样肥厚的臀部,眼眸幽幽。天涯甩手捏了一把他的胯下,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从县城到岔路村的中巴车一日两趟。岔路村的中巴车站设在两翼陡峭、只能让一辆车勉强进出的村口。

午后的大华烟杂店生意清淡,当天涯悄无声息地出现时,正在瞌睡的黄大华被吓了一跳,他揉着惺忪的眼小心地说,我问了邮递员,确实没有小晖的信件,你别怪我!天涯白了他一眼,手威胁似地往他的胯下戳去,黄大华惧怕地闪到一边。天涯嘿嘿一笑,抽回来的目光往狭长、扁窄的村口望去时,她愣住了,一辆摇摇晃晃的中巴车停在村口,车上下来了穿一身西服的小晖。

天涯戳往黄大华胯下的手从半路上转回来,温柔地摸了一把他的脸,然后飞也似地冲出烟杂店。小晖也看到了母亲,使劲地往前扑。可天涯看到儿子步履的动作虽大,却像原地踏步一样,儿子的脚怎么回事?直到母子相聚,天涯才看到儿子的脚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像患了大脚疯一样肿胀。

上班不小心摔伤的。小晖忧郁地说。

怪不得这么久没有和家里联系!想到瘦弱的儿子独自在宁波拖着伤腿无人照顾,天涯的泪水掉下来了,赶紧转身。

当天下午,天涯杀了一只老母鸡,她顾不上收拾一下粘着鸡血鸡毛的身子,却把洗得无比干净的老母鸡塞进七尺铁锅,一头扎进灶膛点火添柴熬鸡汤。傍晚时分,鸡汤的香味在后山坡冉冉升起,像金色的夕阳,充满诱惑。天涯贪婪地吸着鸡汤的香味,然后紧抿着嘴咽下,当她还想张嘴吸一口鸡汤时,黄大华闯了进来,巴结地说,我送酱油来了!天涯弯眉瞥了他一眼,问,你咋知道我要酱油?全村人都知道小晖回家了,你大张旗鼓地宰鸡,白斩鸡蘸美味鲜酱油,极配!说完,黄大华东张西望,拿酱油瓶的手趁机蠢蠢欲动起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涯一下子从草垛里冲出来,对李斌喊,你以前没敲门就直接闯进我家,这次敲门干啥,敲破你赔?

大嫂啊大嫂,你去了哪里啊?害得我们找你找得好苦!李斌一脸媚笑,虾米一样弯腰。嘿嘿,太阳打西边出了。天涯暗暗地对自己说,然后打开家门,不卑不亢地对李斌喊,你进去搜吧!说完,侧脸旁顾,却意外地发现两个陌生警察是女的,她们也看到了天涯,一前一后把她夹在当中。天涯的心咯噔一跳,她知道小晖出事了、出大事了,女警察是来押解她的。一连串的联想使天涯极度紧张,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女警察的衣袖,衣袖宽大硬朗,一定藏着铐子。

大嫂,你赶紧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去看小晖!两个女警察对天涯说,她们的脸色既不阳光灿烂也不灰蒙暗淡。此时,天涯的目光像飞翔的小鸟害怕棍子挥打一样,小心翼翼地从她们的肩头滑向远处。远处,站着四个脸色铁青的派出所协警,他们手持电警棍,不停地来回巡逻,像无形中织了一张插翅难飞的网,谁也逃不了!天涯在心里大骂儿子,骂他是前生前世的讨债鬼,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不如死了让老娘省心。骂完了儿子,她骂自己,骂自己犯贱,为图一时的快乐生下这个孽障。她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后,又咬牙切齿地大骂黄大华,这个外表憨厚内心流氓的骗子,阴险毒辣,总会有不得好死的一天!她骂得口干舌燥,想起死了十多年的丈夫,丈夫虽然比他大十六岁,和她不般配,但丈夫待她如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碎。要是丈夫在,自己会这样吗?她的眼窝满是雾一般的泪,脑袋一阵昏眩,直到两个女警察拽住她的胳膊,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的空气,终于把情绪调节稳妥,然后对李斌说,让我进屋收拾一下可以吗?李斌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女警察,她们对李斌点了点头,李斌就朝天涯点了点头。

进屋后,天涯总觉得后脑冷嗖嗖的,好像被一道寒光罩着。她甩手把门关上,不慌不忙地站到一条板凳上,伸手摘下悬在梁上的那只腰型竹篮。她拍拍竹篮上厚厚的灰尘,又把竹篮挂上去。从凳子上跳下来后,天涯打开门,对李斌说,我完啦,听你们安排!

小晖在家养伤期间,一天到晚不吭声。但每天一早,他就趔趄着身子,舌头顶着腮巴在村子的角角落落逛来逛去。天涯担心小晖路走多了,会影响康复,就劝他在家里静养。小晖一听这话,鼻翼一皱,哼地一声,不耐烦地说,难道我连走路的自由也没有?真啰嗦!天涯一听儿子的话,像被木棍猝不及防地击打一样,疼痛地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找了一条板凳坐下。

儿子不愿和她搭讪,让天涯沮丧,她就常去大华烟杂店听老弱病残的议论。一天,她刚走进烟杂店,就听到老鳏夫徐梅强义愤填膺地斥责李斌无能,旧案不破,新案又发。老鳏夫说,这贼也是穷鬼,连我晒在家门口的笋干也要偷!

梅强叔啊,你晒的是绿色食品,拿到城里能卖好价钱哩!

啥、啥……老鳏夫黏稠的口水从嘴巴流出,他对众人添油加醋的话吃了一惊,自言自语地说,亏大了、亏大了!

岔路村是全县有名的治安模范村,据记载从1949年到2014年的六十五年中,没发生过一起盗窃案。岔路村还是县委政法委、县公安局树立的典型。如今岔路村盗窃案频发,惊动了县公安局局长。所长被局长喊到办公室,拍桌子、瞪眼珠,老子训儿子一样训斥,我看你脑子进水了!岔路村离县城三十多公里,又是穷村,流窜作案成本高、风险大;小偷也懂得业绩,可以判断这宗盗窃案不是岔路村好吃懒做的混混干的,就是近期经常进出岔路村的人所为。限你半个月内破案,若破不了,你就回局后勤科打扫女厕所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所长回到派出所立即开展地毯式的排摸,最后确定小晖有重大的作案嫌疑。但当民警前去抓捕时,小晖已不知去向。聚集在大华烟杂店内外的老弱病残们纷纷说,警察乱办案,小晖脚肿得鞋也穿不进,怎能翻窗入室?但当晚传来的消息却颠覆了岔路村老弱病残们对小晖的认识。原来,县城车站路派出所民警根据协查通报的部署,在车站路一带设卡检查时,竟有一个年轻男子强行冲卡。民警、协警奋起追赶终将此男抓获,经过简单的审讯,此人正是协查通报里的嫌疑人沈小晖。第二天,岔路村的老弱病残们终于看到被押回村指认偷盗地点的沈小晖,他们惊讶得嘴巴都张成了黑窟窿。老鳏夫徐梅强则用冰冷的口吻说,我不相信!

看到儿子像狗一样被警察牵来牵去,天涯羞愧难当,这个忤逆的不孝之子!她一把泪一把涕地哀求民警,他是被我惯坏的,责任在我,乡亲们的所有损失就算是砸锅卖铁,我也一定会赔偿,只求你们放了他!

岔路村民风淳朴,看到一夜白了发的天涯,大伙反过来劝说天涯不要难过,还再三声明只要公安局同意放人,大家都没意见。天涯和女儿、女儿的男朋友多次跑公安局,并用黄大华友情资助的几万元钱送礼,小晖终于取保候审回了家。

天涯从此变得沉默寡语,常常一天到晚一言不发,坐在旧院的门槛上出神地盯着那只挂在梁上的腰型竹篮。她没有埋怨小晖,这是自己作的孽,命中注定!直到有一天,小晖张口结舌地对天涯说,妈,我还是去宁波打工吧!天涯才开口,你尝了铁窗的味道,是有教训的人。

岔路村养在深山中的旖旎风光终于被城里人挖掘出来,每到礼拜六、礼拜天,村里停满城里来的小车,漫山遍野都是城里人。天涯借这股东风,在村口摆起了农家小吃摊。

天涯私家秘制的盐焗土豆一出锅,仿佛披着一层霜花,淡淡的咸味后是绵软和香甜;而飘荡着炭烤味的番薯不糊不烂,瓤红香甜。每到礼拜六、礼拜天,天涯的小摊前就排起了长队。看到自己忙不过来,城里人像灾民一样嗤嗤地咂着嘴,嚷着快买给我、快买给我,天涯想起了小晖,当初真不该让他走,在家做个帮手,也不愁赚不到钱!

一周一次的摆摊,天涯有了固定的收入,后来她又增加了卖茶叶蛋。有一个礼拜天,盐焗土豆、炭烤蕃薯卖得精打光,一锅满满的茶叶蛋也只剩下五个。她用乌黑的手指数着蓬蓬松松的一堆毛票,足有三百元。回到家,天涯又想起了小晖,眼窝是酸酸的。她把肥皂涂在手上,然后使劲地清洗指缝中的污垢。天涯的手指粗壮,骨关节就像芋艿籽一样暴突。她把手伸在水龙头下冲干净,就往堂前间走去,肚子有点饿,五个茶叶蛋正好填她的肚皮。

穿过院子来到堂前间时,天涯惊愕不已,堂前间的门是她刚才关的,也没人进来,五个茶叶蛋却不见了。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柴间传来,她揉着眼窝一瞥,柴间的门轴缝隙偏大,风一吹门就动,窸窸窣窣声就随风飘荡。

正午的阳光浓烈得刺眼、令人晕眩,天涯依然在想五个茶叶蛋,难道吃了忘了?她想起最近一段时间,东西放下就忘了放在哪里,老了老了!她叹息。突然,她看到儿子小晖正倚在灶间的柴堆上剥茶叶蛋,棕黄色皱巴巴的蛋壳被剥去后,光滑润泽。儿子回家了!天涯欣喜若狂,扑上前去,却扑在风厢上硌得双臂酸痛,这让她的幻觉破灭。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老眼昏花!

窸窸窣窣声隐约还在,天涯细心地听,细心地辨别。良久,她听到扑通扑通的重物落地声在院子里沉闷地响起。天涯大惊,终于逮到了声音,她疾步奔到院子,翻墙入内的大嘴民警李斌带着几个协警出现在她面前。

你们怎么可以闯进我家,我犯法啦?

你没犯法,你的宝贝儿子犯法了,本人奉命前来搜查赃物!李斌瓮声瓮气地说,你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一会儿,几个协警从柴间里扛出两只纸箱,纸箱里是一大堆手机之类的电子产品。咋回事?天涯窘迫地自言自语。李斌揶揄地说,问你的宝贝儿子去!一听这话,天涯心虚得不敢多嘴,蜷缩在旁。

天涯,我告诉你,一个多月来,城里的游客在岔路村探幽时,有人盗窃他们私家车内的东西。我们的侦查员查看了行车记录仪,发现小晖的踪影。大嘴民警李斌补充,你如果知道小晖的下落,尽快告诉我,若知情不报,犯窝藏罪,也要坐牢!

天涯低声啜泣,应验了、应验了!望着挂在梁上的腰型竹篮,她的目光流露出一丝绝望的神情。

此后,来岔路村探幽、登山的城里人,必定会来后山坡,他们不是把天涯家的旧院当成景点,而是白吃白拿天涯家里的盐焗土豆、炭烤番薯。天涯不敢阻止,也不抗议。城里人折腾一番后,还词正理直地说,比起你儿子偷我们的东西,这些土产根本算不了什么!

傍晚时分,小车入城,两个女警察对天涯说,快到了!天涯一言不发,她不知道她们说的快到了,是指公安局还是指监狱。她已做好准备,儿子偷盗,老娘赎罪,该来的来了,命中注定,人怎么斗得过命呢!

小车缓缓地停在一幢大楼前,一位女警察迅速下车拉开车门,伸手向天涯做了个请的动作,另一位女警察恭敬地说,大姐您请下车!天涯对两个女警察的一举一动百思不解,她们想干什么?后来她才明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李奶奶被日本宪兵队长鸠山抓去时,鸠山起先也是客客气气、礼礼貌貌,但最后凶相毕现、鞭揍棒打。

天涯坦然下车,但所见的一幕又提升了她的惊讶度,这里哪是公安局,是宾馆啊!

天涯被安排到十一楼的客房住下。客房很大,有三间卧室一间客厅,天涯独睡一间朝南房,两个女警察睡在她的隔壁,但两间客房的门是相通的,门一开就是一大间。天涯想,城里的警察真多心,还监视她,自己一个乡下女人,在城里两眼一抹黑,路也不认得,就算出去,也不知道怎么走。

当天晚上,两个女警察陪着天涯吃了晚饭,回到客房时,天涯看到灯光锃亮的客厅里坐着三四个男警察,她推测这些人一定是公安领导,看来要动真家伙了。天涯憋着气,死死地把正要冲出来的饱嗝扼杀在食道中,逃已没用,逃也难逃!这时,一个令她想不到的举动出现在她的眼前,有一位警察竟恭敬地起身给她递烟,接着又有一位警察燃起火柴,把一朵飘逸的火送到她跟前。

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弥漫在客厅,天涯想也没想就抽起了烟。反正自己迟早是砧板上的一条鱼,趁现在还没有搁上砧板,享受享受。丈夫粉身碎骨那阵子天涯抽过烟,抽得很凶。不过,那时的烟只几分钱一盒,眼前的烟却要几十元一盒。她有滋有味地吸,对警察说,我知道小晖犯了大罪,你们找我,就不要转来转去,直说吧,我负啥责任?

警察们你看我、我看你,像在推荐谁先开口。天涯透过幽蓝的烟雾终于看清楚有五个男警察,加上不离她左右的两个女警察,共计七人。给她递烟的那个警察原来是坐上位的,生着一张蛮四海的方脸,这时他用手掸了掸沙发,客气地招呼天涯落座,其他警察又开始新一轮的你看我、我看你,纷纷起身让座。反正我的命攥在你们手中,是砧板上的鱼,再说这么精致的沙发还没有享受过,天涯毫不客气地把屁股扔了进去,还使劲地挪着沙发的角角落落。直到方脸警察再次递烟时,天涯的屁股才停止挪动。方脸警察对她笑笑,她也对他笑笑。方脸警察慢慢地收住了笑容,天涯也收住了笑容。这时,方脸警察把茶几上的一只袋推到天涯面前,神情悲伤地说,天涯同志,我是姚城公安局党委副书记、政委,你叫我老袁就行了。我今天代表公安局向你通报一个不幸的消息,你儿子沈小晖因涉嫌盗窃罪,死在看守所里了。

死啦?天涯脱口而出,该死!

大姐,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这四十万元钱,是给你养老的。

四十万!天涯一惊,内心起波澜,但她紧抿着两片嘴唇,就像两扇紧闭的门,嘴角边横插着的那根烟如同门闩,有效地控制住即将得到四十万巨款的惊讶表情。她想,小晖害了那么多人,让我脸面无光,死了值四十万,不错!她把烟抽得嗞嗞地响,想起骄横的城里人像日本鬼子一样踹她的家门,白吃白拿盐焗土豆、碳烤番薯,欺负她无钱替儿子还债。现在好啦,有钱了,你们城里人再也不能来踹我的家门、白吃白拿!她发泄仇恨一样猛地把烟蒂戳在烟缸中,只听嗞嗞声响起后,手上附了一股难闻的黄水。

袁政委赶紧给天涯递上一块湿巾,同时还送上赞赏的话,大姐,你觉悟高,我代表全局公安民警向你深表感谢!天涯睨了方脸政委一眼,我儿子死了,还要你感谢什么?儿子祸害人家,我一直在骂他该死、该死,谁知他还真的死了!

天涯被警察带离岔路村时,心里五味杂陈,想到自己平白无故还要替儿子担当罪责,真恨死他了。她摸摸胸,内有一小包从竹篮里取来的毒药,隐藏在她膨胀的乳罩中。这毒药是丈夫留下的,丈夫生前采摘深山老林里的草药,煎熬成有毒的粉末,专门对付糟蹋农田的野猪,效果很好。车窗边,掠过老弱病残们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天涯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偷鸡的黄鼠狼,被人禁锢在铁笼里观赏,这让她屈辱起来,咬牙切齿地咀咒儿子:还是死了让我省心,你死吧!当车经过大华烟杂店时,她对李斌喊,停车,我要去烟杂店!

进了烟杂店,天涯伸手给了黄大华一个耳光,出手之迅疾,没有任何过渡。她咬着牙阴沉地骂,你夸他偷东西有出息,你害了他,你这个害人精,害了我们全家!黄大华捋着热辣的脸颊,若无其事地望着店外,突然说,滚!给我滚!天涯愤怒地转过身,只见黄大华挥着双手,对门外聚集的老弱病残们喊,滚,给我滚!然后又把厚颜的目光落在天涯脸上。天涯出门前恶毒地对黄大华说,你等着!

黄大华默不作声,全瘫一样蹲坐在水泥门槛上,看着天涯上车。

天涯在房间里睡不稳妥,她对两位陪她的女警察说,我不会逃,你们去睡吧!两位女警察关切地说,大姐,这是我们的任务,您要节哀,快睡,明天一早还要去殡仪馆看儿子哩!

天涯挥着手决绝地说,我没有悲伤,他死了,我可省心!天涯说这话时,心室有空洞声在碰撞,堵塞一样难受。小晖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掉下的肉啊,咋说没就没了?这种事只能听人说说,怎么可以轮到自身啊!

醒来时,天涯伸了一个懒腰,眼前一片漆黑,难道天还没有亮?她又伸了一个懒腰,腰肢却被硌得疼痛,手臂也有尖锐的痛感,难道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天涯想,既然无路可逃,那就死磕到底。她挥舞着手,发疯似地赶打黑暗。慢慢的,她看到眼前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光线,就伸手猛拽,随着惊心的撕裂声响起,她的眼睛一下子被忽刺刺如大厦倒的白光射得无法睁开。此时,陪她的女警察也醒了,她们揉着眼埋怨地说,这个破宾馆,窗帘也会掉下来!

天涯阴沉着脸走进飘着白花、挽联的殡仪馆,很多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有的还嫌不够悲伤,用头撞柱子、墙壁,觅死寻活。天涯翕动着鼻翼,穿过哀乐声声的狭长走廊,进入安放着小晖遗体的房间。

小晖安详地静卧在玻璃棺材中,脸色红润,像生前一样鲜活。天涯望着活着一样的小晖,生气地斥责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害了人就一走了之,也不和我说句话,我白白养了你!你知道我有多辛苦?你睁开眼对娘说话啊,你为啥要做贼骨头,偷人家的财物?天涯伸出双手,她的十根手指粗壮、结实,骨节处像芋艿籽一样突出。无论是上山砍柴、挖笋,还是去田头掏沟、犁地,天涯都靠这双强悍得像男人一样的手。现在,她用这双手推搡着儿子,埋怨地责问,你怎么没说一句话就走?我们家再穷,也不需要你去祸害人!

天涯对跟在身后的两个女警察说,我们岔路村有个风俗习惯,白发人送黑发人,白发人要单独和黑发人说话,这叫驱魂上路!

现在,停尸间里只有天涯一人,想到儿子偷了人家的财物还寻死,让她在岔路村的乡亲面前抬不起头,她内心的悲伤化成愤怒,她再次伸出强有力的手,撩起盖在儿子身上的毯子。突然,天涯的手发疯一样颤抖起来,脸色煞白,浑身筛糠,她跌跌撞撞地往外奔……

门外的两个女警察架住了她,说,大姐,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节哀!天涯慢慢地抬起头,她的眼窝中没有泪,目光像干燥、幽暗的寒风,骇人地盯着两个女警察,牙缝里蹦出了金属磨擦似的声音,罪过啊!

中午时分,儿子从焚尸间出来,已变成一只盒子。天涯没有哭,她捧着略有余温的骨灰盒,突然看到一条狭窄的路上灰飞烟灭一样寂寥,遗弃的白花纸屑催命似地飞舞。

中午,陪她吃饭的人除了袁政委和两位女警察外,还来了三四个身材魁梧的警察。袁政委告诉她,这几位都是办理小晖一案的民警,他们带来了小晖生前用过的腕表、手机,你带回家作个纪念吧!

天涯嗯了一声,默默地接过这些东西,然后对袁政委说,我想上一趟厕所。

出了包厢,天涯从乳罩里取出毒药,刷刷地灌进一只热水瓶中,又使劲地摇,然后从容地拎着热水瓶走进包厢。她面容淡漠地说,袁政委,你们为小晖的事辛苦了,我用老家的习俗以茶代酒!

看到警察们嘘嘘地吹着热气,慢吞吞地喝茶,天涯把骨灰盒捧在胸口,对袁政委说,我要回岔路的家!

连日的接待让袁政委无比疲倦,对天涯回家的要求很快答应,并安排一辆小车送天涯回岔路老家。天涯捧着小晖的骨灰上车后,把四十万块钱的袋子塞到座位下。儿子的命都没了,还要钱干啥?钱又不能代替命。

一个多小时后,车到了岔路。村里的老弱病残们吃了午饭,用指甲抠牙缝,懒洋洋地在墙角晒太阳。这段时光对于大华烟杂店来说,难得清闲。天涯直奔大华烟杂店,把身子倚在柜旁,还有意地把两只奶子也搁了上去,然后对黄大华说,赶紧泡茶,啤酒也可以,我燥死了!你燥还是骚?说得清楚一些。黄大华半闭着眼,邪气地说,想雨露滋润?天涯弯了弯眉。天涯双眼细长,像两头尖的船,而眉毛一弯,更彰显迷人的色彩。黄大华淫邪地说,进来喝!说完,转身去货架找啤酒。

这时,天涯端来两只杯子,撸一撸衣袖,毒药落到杯中。黄大华在旁自言自语,罐头啤酒放在哪里啦?啊,放在哪里啦?呵呵,看到了看到了,天涯,我们喝个痛快!

痛快!天涯应诺。

回到后山坡的旧院,天涯捧着儿子的骨灰仰脸躺在床上,她觉得现在可以安心地陪儿子睡了……

天涯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还插着许多管子。女儿在旁啜泣,看到她醒来,关切地说,娘,你要保重,人死不能复生,弟弟走了,你别想不开!天涯咧着露出牙床的嘴,猩红的舌像湿滋滋的蜗牛,慢慢地蠕动。她说,我怎么没死?

娘,你在医院治疗,你不会死。女儿抹了一把泪,前几天姚城公安局一个姓袁的领导给派出所打电话,说你把钱忘了,派李斌来找你,结果发现你倒在床上嘴冒白沫。

那个姓袁的没死?黄大华死了吗?天涯期期艾艾地说。

娘,你说啥啊?女儿用手摸了摸天涯的额头,娘,你怎么说起了胡话?女儿的眼角往门旁一瞥,喊道,大华叔,我妈醒了!

天涯使劲地眨巴着眼,还用手背揉,是梦境中还是在阴间?她问自己,我在说胡话?这时,黄大华笑呵呵地走上前来。你没死?你没有被毒死?天涯吃惊地喊了起来。

谁来毒死我?天涯你咋啦?黄大华转身悄悄对朵朵说,赶快请医生过来给她看病!

姚城公安局里的人一个都没死?天涯躺在床上,睁着清亮的双眼问女儿。

你胡说!刚推门进来的大嘴民警李斌扯着嗓门说,但考虑到这种口吻说话有失风度,急忙和善地补充,天涯大姐,姚城公安局的人一个都没死。

天涯迅速从病床上支起身,对李斌说,你陪我去姚城公安局,难道咱小晖的命只值四十万?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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